政府對制藥業的監管經歷了漫長而曲折的歷程,一路上發生過無數難以想象的悲劇。“藥品監管的故事,”歷史學家邁克爾·哈里斯寫道,“建立在墓碑之上。”
撰文 | 保羅·奧菲特
翻譯 | 周嚴
“狼的自由就是羔羊的末日”。
——以賽亞·柏林
一切都是從專利藥品的銷售商開始的。
“女士們先生們,你們的健康值多少錢?它是無價的,不是嗎?好吧,朋友們,只需要半美元,你就能恢復健康。沒錯,女士們先生們。只要50美分,大自然的真正良藥就能治好你,而醫生卻束手無策。只有大自然才能療愈,而大自然就在我手中,就在這個小瓶子里。我的秘密配方來自上帝自己的實驗室——地球本身,能治好風濕病、癌癥、糖尿病、禿頭、口臭和脊柱側彎?!?/p>
在19世紀,江湖術士自稱包治百病。顧客愿意相信什么,他們就吆喝什么。到了世紀之交,專利藥品成為年產值7500萬美元的產業。這種狀況沒能持續。1906年6月30日,聯邦政府介入,通過了《純凈食品和藥品法案》。這場運動由三個人主導。其中一個關注食品,另一個關注藥品,第三個則兩者都不關心。
《純凈食品和藥品法案》的三位主導者
哈維·華盛頓·威利在印第安納州南部的一個農場長大。他曾在附近的漢諾威學院學習古典文學,后來在南北戰爭中擔任下士。雖然威利后來從印第安納醫學院畢業,但他從未從事過醫學工作。他選擇了追求自己所熱愛的科學,從哈佛大學獲得了化學學位。1874年,威利成為新成立的普渡大學化學系主任。十年后,他成為美國農業部(USDA)的首席化學家,當時食品行業和藥品行業都沒有受到監管。威利無奈地目睹著美國人食用變質的肉、摻雜鋸末的面粉和用甲醛保存的牛奶。威利認為,是時候讓聯邦政府介入了。
塞繆爾·霍普金斯·亞當斯畢業于漢密爾頓學院,之后加入了美國最有影響力的報紙之一《紐約太陽報》的團隊。1905年10月7日,亞當斯在《科利爾》雜志上發表了題為“美國大騙局”系列文章中的第一篇。亞當斯希望美國人了解他們買的東西是什么。于是,他將專利藥物的樣品寄給化學家,發現許多藥品都含有大量酒精。專利藥品制造商從事的是酒水生意。他們也涉足麻醉品業務。
亞當斯發現,一些藥品,如“金醫生的新發現”消化藥,含有氯仿。還有一些藥品則含有鴉片、嗎啡、大麻和可卡因。人們經常把這些藥物喂給嬰兒。當亞當斯問他的女傭怎么會把孩子留在家里獨自過夜時,她回答說:“他們沒事。只要一勺“溫斯洛糖漿”,他們就睡得死死的,一覺到天亮?!保煽诳蓸坊蛟S是地下麻醉品行業的最佳范例,1886年,可口可樂作為一種“智性飲品和禁酒飲料”問世,它既有可卡因的好處,又沒有酒精的污名。)
到1906年2月“美國大騙局”最后一篇發表時,塞繆爾·亞當斯已經揭露了264家公司和個人,列出數十位死于危險藥物的人,并指出許多專利藥品是致病的,而不是治病的?!懊恳粋€在這個市場上做交易的人,無論是制造商、銷售者還是廣告商,都在吃人血饅頭,”亞當斯寫道,“在這里,專利藥物生意是最厚顏無恥、最冷酷無情的。他們用無情的貪婪設下陷阱,死神是這些企業的合伙人?!背^50萬美國人讀過“美國大騙局”。
亞當斯的文章發表后,公眾一片嘩然,哈維·威利認為時機已到。他提議制定一項聯邦法律,“涵蓋各種外用和內服藥物”,要求制造商列出所有成分,并禁止他們在沒有處方的情況下銷售麻醉品。威利的提議激怒了美國專利協會,該協會是醫藥行業的游說團體?!斑@樣的法律”,該協會的立法委員會提出,“會摧毀美國專利藥品的市場”。行業高管們成功游說,讓這項法案胎死腹中。
若不是因為一個死硬的社會主義者,這個故事也就就此終結了。這個人對政府的希望是進一步減少干預,而不是增加。
厄普頓·辛克萊是一位寂寂無名的記者,他的文章主要抨擊美國資本主義的罪惡。20世紀初,他前往芝加哥,在那里創作了一部小說,描繪肉類加工業移民工人的困境。辛克萊的小說名為《屠場》,他希望引起讀者思考,但結果卻令他們作嘔?!坝械娜獾粼诘厣?,掉在泥土和鋸末里,工人們在上面踩踏,隨口吐著含有億萬結核菌的痰,”辛克萊寫道,“房間里堆滿了肉,屋頂漏下的水滴在肉上,成千上萬的老鼠在上面跑來跑去。……這些老鼠很討厭,工人們給它們準備了毒面包;它們死后,老鼠、面包和肉就會一起進入料斗?!毙量巳R描述了員工如何偶爾會跌進熱氣騰騰的大桶,然后成了達勒姆屠宰場的純豬油。他想擊中美國人的心,卻倒了他們的胃。肉類銷售量下降了一半?!锻缊觥烦霭婧螅鲓W多·羅斯福下令要求國會制定法律,保證肉類的清潔和食品的純凈。
羅斯??偨y簽署的成為法律的法案,即1906年的《純凈食品和藥品法案》,是哈維·威利所期望版本的削弱版。如果專利藥品中含有酒精、可卡因、鴉片、氯仿或其他潛在有害的藥物,生產商必須在標簽上注明。他們仍然可以銷售麻醉品和危險藥品,只是必須告訴消費者他們正在這樣做。最重要的是,不得做出“虛假或誤導”的聲明。盡管法律并沒有要求制造商證明其藥品是安全或有效的,但這是一個開始。聯邦政府現在開始參與藥品行業的監管。
美國農業部化學局負責執行《純凈食品和藥品法案》。1927年,新成立的食品、藥品和殺蟲劑管理局接管了這項工作;三年后,它更名為食品和藥品監督管理局(FDA)。
悲劇促使新的法案誕生
美國歷史上最嚴重的藥業災難促成了下一部聯邦法律的誕生。它涉及最早的一種抗生素:磺胺。1930年代初,有六家公司生產磺胺藥物:施貴寶、默克、溫思羅普、禮來、帕克戴維斯和田納西州布里斯托爾的馬森吉爾公司。馬森吉爾公司生產的磺胺質量很差。為使其更符合兒童口味,馬森吉爾的首席化學家哈羅德·沃特金斯將其懸浮在二甘醇中。最終的制劑名為“磺胺酰胺合劑”,含有二甘醇、磺胺、水以及少量的覆盆子提取物、糖精、焦糖和紫紅色素,使藥物呈深紫紅色。與其他磺胺制劑不同,馬森吉爾的產品味道很好,非常適合兒童。然而,這種藥物遠非完美,馬森吉爾公司對此心知肚明。在將這種混合物投放市場前十個月,馬森吉爾公司的化學家發現,3%的二甘醇溶液會導致大鼠發生致命的腎衰竭。而磺胺酰胺合劑中含有72%的二甘醇。
1937年9月,馬森吉爾公司在美國各地分銷了240加侖的磺胺糖漿。350人喝下后立即出現胃灼熱、惡心、腹痛、頭暈、嘔吐、腹瀉和呼吸困難等癥狀。更糟的是:100多人死于腎衰竭,其中34人是幼兒。悲劇發生后,馬森吉爾公司總裁說:“我和本公司的化學家們對這樣嚴重的結果深表遺憾,但產品生產過程沒有任何錯誤。我們一直遵守合法的專業要求,從未預料到這樣的意外結果。我不覺得我們有任何責任。”馬森吉爾公司的總裁知道自己的公司是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行事,所以并沒有特別懊悔。制造該產品的化學家托馬斯·沃特金斯卻很內疚。事件發生后不久,他就自殺身亡了。
磺胺酰胺合劑災難促成了下一部重要立法:1938年的《食品、藥品和化妝品法案》。至此,美國食品和藥品監督管理局要求在藥品銷售前進行安全測試。這部更嚴格的新法案規定,藥品、化妝品和治療器械必須被證明是安全的;生產工廠必須在食品和藥品監督管理局注冊并接受兩年一次的檢查;跨州銷售的食品必須純凈、有益健康、可安全食用,并且生產環境必須衛生。違規者可被判處一年監禁,累犯或欺詐者將面臨更長刑期。
盡管1938年的《食品、藥品和化妝品法案》加強了監管,但制造商在銷售產品前仍無須證明其產品的有效性。直到發生了另一場悲劇,情況才得以改變。
1957年10月1日,德國西部的化學制藥公司格蘭泰化學銷售了一種名為沙利度胺的鎮靜劑。廣告聲稱它是安全的,甚至對孕婦也無害。三年內,歐洲數百名婦女生下了手腳直接長在軀干上的嬰兒,這種病癥被稱為短肢畸形(媒體殘忍地稱之為“海豹胎”)。據估計,多達2.4萬名胎兒受到沙利度胺的戕害,其中一半在出生前死亡。盡管格蘭泰化學在美國提交了該藥物的許可申請,但美國食品和藥品監督管理局的醫生弗朗西斯·凱爾西博士拒絕了這一申請,因為她認為最初幾例沙利度胺導致畸胎的報告并非巧合。
由于凱爾西的決定,沙利度胺從未在美國上市。盡管如此,這場災難還是催生了下一部重要的聯邦藥物法:《食品、藥品和化妝品法案》1961年的基福弗·哈里斯修正案。該修正案包括幾項新規定:生產商現在必須證明藥品不僅安全,而且有效,才能獲得許可(盡管沙利度胺災難與藥品的有效性無關);如果發現已獲得許可的藥品存在安全問題,可予以撤回;生產商在測試實驗藥物前必須征得患者同意;處方藥廣告必須包含副作用摘要;產品標簽必須列出所有成分的確切含量;生產商在試驗、加工、包裝和儲存藥品時必須遵守《藥品生產質量管理規范》。有史以來第一次,美國的“狂野西部醫藥秀”似乎要告一段落了。
然后,藥品監管又倒退了一大步。
FDA歷史上最恥辱的失敗
1970年,諾貝爾獎得主萊納斯·鮑林出版了一本書,建議人們每天服用3000毫克維生素C,約為推薦量的50倍。盡管FDA并不介意人們服用維生素,但鮑林的建議還是嚇壞了他們;沒有人真正知道服用大劑量維生素是否安全。1972年12月,FDA宣布其計劃,對含量超過推薦劑量150%的維生素進行監管;劑量更大的維生素需要在銷售前提供安全證明。維生素制造商認為這對他們年產值達7億美元的業務形成了威脅。以全國健康聯盟(NHF)為代表的行業力量開始著手破壞該法案。最終,他們所做的遠不止這些。
全國健康聯盟過去和現在都具有巨大的影響力。它成立于1955年,總部位于加利福尼亞州蒙羅維亞,由維生素行業的高管及其說客組成。全國健康聯盟創始人、官員和董事會成員的名單看起來就像是美國江湖郎中的名人錄:
哈里·霍克西是全國健康聯盟的創始人之一,他靠銷售砒霜、胃蛋白酶、碘化鉀和瀉藥治療癌癥發家,后來為了逃避欺詐罪的定罪逃到了墨西哥的蒂華納。
弗雷德·哈特,電子醫療基金會總裁和全國健康聯盟的聯合創始人,他銷售聲稱可以治療數百種疾病的電子設備,后來被美國地方法院下令禁止。
羅伊爾·李是一位非執業牙醫,曾任董事會成員。李擁有并經營維生素產品公司。在喬納斯·索爾克發明脊髓灰質炎疫苗后,李出版了《飲食預防脊髓灰質炎》。一位FDA官員稱羅伊爾·李“可能是世界上最大的不可靠和虛假營養信息出版商”。
全國健康聯盟的律師柯克帕特里克·迪林也是癌癥控制協會的律師:該組織推廣虛假的癌癥治療方法。
另一位全國健康聯盟領導布魯斯·哈爾斯泰德因聲稱一種名為ADS的草藥茶可以治療癌癥而被判犯有二十四項欺詐罪。ADS是一種深棕色的泥狀物,含有水和通常存在于人類糞便中的細菌,每夸脫售價為125到150美元。洛杉磯縣一位地區副檢察官稱哈爾斯泰德“是一個以賣沼澤泥湯為生的騙子”。在醫療執照被吊銷后,哈爾斯泰德被罰款1萬美元并被判處四年監禁。
維克多·厄爾·艾恩斯是全國健康聯盟董事會副主席,他制作了一種名為“維拉陶”(Vit-Ra-Tox)的維生素混合物,挨家挨戶上門推銷。艾恩斯的公司創建了“Vit-Ra-Tox七天排毒計劃”,包括禁食、補充劑、草本瀉藥和每天一次的濃黑咖啡灌腸。艾恩斯說:“如果這個國家的每個人每周在家進行兩到三次灌腸,95%的醫生都會因門庭冷落而不得不退休?!卑魉挂蛱摷傩麄鞅慌刑幰荒瓯O禁。
除了對不受限制地銷售超大劑量維生素進行游說外,全國健康聯盟還開展過反對巴氏殺菌、疫苗接種和氟化物的活動。
盡管萊納斯·鮑林是阻撓美國食品和藥品監督管理局對大劑量維生素進行監管的關鍵人物,但行業高管們知道,他們還需要一個政界的內應來贏得勝利。這個人不僅要挫敗要求對大劑量維生素進行安全性研究的法案,還要讓大劑量維生素完全擺脫FDA的監管。沒過多久,全國健康聯盟就找到了他們的人選:來自威斯康星州的民主黨參議員威廉·普羅克斯米爾。普羅克斯米爾以他頒發的“金羊毛獎”而聞名,該獎項授予他認為純屬浪費的聯邦資助的科學項目。其中一個獲獎者是“阿斯彭電影地圖”,該項目催生了一項技術,使士兵能夠快速熟悉新的地域。雖然普羅克斯米爾后來向幾位獲獎者道了歉,但他的名字卻成了一個動詞:“普羅克斯米爾”,意思是為了政治利益而阻礙科學研究。
1975年,威廉·普羅克斯米爾提出了一項法案,禁止FDA對大劑量維生素進行監管。鮑勃·多爾、威廉·富布賴特、巴里·戈德沃特、休伯特·漢弗萊、喬治·麥戈文和薩姆·納恩是該法案的共同發起人。
1974年8月14日上午,參議院衛生委員會主席愛德華·肯尼迪參議員主持了會議?!霸谖铱磥恚称泛退幤繁O督管理局顯然肩負著重要的責任,保護美國消費者免受可能有害的食品和藥品的侵害,”他說,“它必須確保美國人不會被誤導,認為膳食產品具有治療作用或有某些益處,而事實上它們可能毫無價值,只是在浪費金錢?!?/p>
普羅克斯米爾是第一個為自己的法案辯護的人,他聲稱維生素的推薦每日攝入量太低:“FDA想要做的是,將一眾正統營養學家的觀點制成藥片,由西奈山醫學院出品,用來監管數百萬美國人的權利。真正的問題是,FDA是否要扮演上帝的角色。”
代表美國食品和藥品監督管理局的是局長亞歷山大·施密特博士??夏岬弦笫┟芴鼗貞樟_克斯米爾有關維生素在任何劑量下都不會有害的論點?!坝泻@個詞是相對的,”施密特說,“很多人忽視的一點是,雖然沒有很多證據表明大劑量的水溶性維生素是有害的,但也沒有很多信息表明大劑量的水溶性維生素是安全的。”施密特認為,缺乏證據并不是無害的證據。
施密特并不是唯一持反對意見的人。代表拉爾夫·納德的消費者權益組織“公民公益”的西德尼·沃爾夫博士說:“這是藥品行業。大劑量維生素和非處方藥之間不存在區別。利用人們對健康的切實擔憂,把維生素藥片當作解決方案進行推銷,與欺詐無異?!?/p>
肯尼迪、施密特、沃爾夫和科恩得到了美國退休人員協會、美國兒科學會和美國臨床營養學會的支持。但這于事無補。1974年9月24日,普羅克斯米爾的法案以81票對10票獲得通過。1976年4月23日,它成為法律。“這是FDA歷史上最恥辱的失敗”,FDA的首席法律顧問彼得·巴頓·哈特寫道。《自然原因:美國維生素和草藥補充劑行業的死亡、謊言和政治》一書的作者丹·赫利寫道:“美國國會在20世紀首次決定削弱政府在食品和藥品銷售方面的權力。于是,一場史無前例的實驗開始了,旨在測試肆無忌憚地使用維生素和其他補充劑對健康是有利還是有害,而美國公眾成了小白鼠?!?/p>
與教育無關的“教育法案”
到1990年代初,《普羅克斯米爾修正案》打開了一扇危險的大門,這扇門后遠不止毫無控制地銷售超大劑量維生素。來自加利福尼亞州的國會民主黨人亨利·瓦克斯曼和FDA新任命的局長大衛·凱斯勒希望能關閉這扇門。
瓦克斯曼和凱斯勒擔心,保健品門店的銷售人員建議顧客服用維生素、補充劑、礦物質和草藥治療高血壓、感染和癌癥?!拔唇涀C實的宣傳越來越夸張,”凱斯勒說,“我們又回到了世紀之交,那時蛇油推銷員可以用無法兌現的承諾來兜售他們的藥劑。如果你走進一家保健品商店,你就必須認識到,我們并沒有認可這些產品的安全性,也沒有證實他們宣傳的療效?!?/p>
1991年6月7日,亨利·瓦克斯曼提出了《食品、藥品、化妝品和器械執法修正案》,該修正案“授權任何地區法院在違法行為涉及欺詐或對人類或動物健康構成重大風險的情況下,下令召回違反[法律]的食品、藥品、器械或化妝品”。對瓦克斯曼和凱斯勒來說,最重要的一個詞——也是最令保健品行業感到恐懼的一個詞——就是欺詐。FDA知道,保健品制造商聲稱的安全性和有效性要么無事實依據,要么是完全錯誤的;它希望通過讓保健品行業自證來保護消費者。否則,美國公眾將繼續被蒙蔽。但是,瓦克斯曼和凱斯勒迎難而上,卻遭受重擊。向一個富有、強大且與政界勾連的行業發起挑戰,他們不僅沒有達到目的,反而事與愿違?!皠P斯勒想把利劍插入膳食補充劑行業的心臟,”彼得·巴頓·哈特回憶說,“結果,這把劍卻直取FDA的心臟。”
為了應對瓦克斯曼的法案,格里·凱斯勒(與大衛·凱斯勒無關)站了出來,他是全國最成功的保健品公司之一“自然加法”的創始人。1991年2月22日,格里·凱斯勒邀請70位行業領軍人物到他圣塔芭芭拉附近的家中參加會議。
業內人士派出了他們最富有、最有影響力的代表參加凱斯勒的會議。出席會議的有索爾格維生素和草藥公司的艾倫·斯科爾尼克,該公司后來以5億美元的價格售出;代表健康食品行業游說團體全國營養食品協會的米爾頓·巴斯、斯科特·巴斯和馬蒂·惠特金;古琦女士的創始人桑迪·古琦女士,她是美國西部最大的天然食品銷售商;以及斯科特·倫道夫,他擁有經營自然之寶、雷克肖日落、普麗普萊和維生素天地的企業集團——該集團的年銷售額超過10億美元。
格里·凱斯勒是一個強勢、精明、極具說服力的人。他的目標是說服每家公司拿出數十萬美元來扭轉輿論。凱斯勒知道,他無法通過證實自己產品的宣傳內容來擊敗FDA。他最好的機會是說服美國公眾,讓他們相信FDA真正想要的是限制他們的自由。他認為,我們應該迎合公眾擺脫政府控制的愿望,隨心所欲地購買他們想要的東西。“我們必須現在就解決這個問題,”凱斯勒警告說,“我們必須組織起來。我們必須說服大眾階層和消費者加入我們的行列進行斗爭?!边@是一個絕妙的營銷策略。很快,格里·凱斯勒就會讓數百萬美國人相信,不知道自己買的東西是什么最符合他們自身的利益。
盡管科學不站在他這一邊,但凱斯勒知道依靠政治仍然可以取得勝利。而且他知道哪位政治家可以做到。事實上,在與行業內部人士開會期間,他根本無須向遠處看,會議桌的盡頭就坐著他要找的人。坐在首席執行官、游說者和律師中間的是奧林·哈奇的資深助理帕特里夏·奈特和杰克·馬丁,奧林·哈奇是猶他州的共和黨參議員。奈特很快就會成為哈奇的幕僚長,而馬丁則會成為一名行業說客。
奧林·哈奇熱愛保健品行業。年輕時,他銷售維生素和補充劑;上了年紀后,他每天都服用保健品,包括鋸棕櫚,用來縮小前列腺?!拔艺娴南嘈潘鼈?,”他說,“我每天都服用。它們讓我感覺更好,也讓數百萬美國人感覺更好。我希望它們能讓我在這里工作時得到一點額外的助力?!?/p>
保健品行業同樣也很喜歡奧林·哈奇。該行業前三十家制造商中有四家位于猶他州,它們是威德、營養食品公司、自然之道和如新國際。(猶他州是唯一擁有自己的保健品行業協會——猶他州天然產品聯盟的州。)在格里·凱斯勒的努力下,猶他州從保健品銷售中獲取了數十億美元的利潤。哈奇的競選活動也從中受益。
1990年代,憑借手中的數百萬美元資金,格里·凱斯勒開展了一場運動,跟1950年代的煙草宣傳運動一樣,都是以公眾健康為代價的行業變現模式。首先,凱斯勒說服保健品生產商向國會寄送預先印好的信件,呼吁保護保健品的選擇自由。其次,他把上萬家保健品門店變成了政治活動中心,說服員工為向國會寄信的顧客提供折扣。再次,他招募名人為運動發聲?!按舐暫粲鯂鴷桶讓m不要讓FDA奪走我們的維生素”,女演員茜茜·斯派塞克說。其他演員,如瑪麗爾·海明威、維多利亞·佩因德和詹姆斯·柯本也出現在行業展會上。最后,他親自出馬,召集支持者在公開會議上向亨利·瓦克斯曼喊話。“他們占領了會議現場,”瓦克斯曼回憶道,“一個接一個地對我進行謾罵?!蓖呖怂孤k公室的一扇窗戶上滿是番茄砸出的印跡。
后來,瓦克斯曼對格里·凱斯勒反對他修正案的運動進行了總結?!斑@與我見過的任何其他游說活動都不同,”他說,“人們相信他們所聽到的,因為這符合他們自己的觀點,即認為醫生和制藥公司想要禁用給人們帶來健康的替代藥物。但他們沒有理解到,這種觀點是由那些可以從中賺大錢的人操控的,而且他們確實賺得盆滿缽滿——多達數十億美元?!?/p>
格里·凱斯勒憑借其背后一個年收入數十億美元的行業的金錢、權力和貪婪,將在保健品、礦物質和草藥方面,允許制造商逃避FDA的監督,并有效地隱藏關鍵信息。該法案被稱作《膳食補充劑和健康教育法案》——這個名字完美適配了替代醫學黑白顛倒的世界,因為在這個世界里,一回事往往意味著另一回事。在這個事例中,教育法案恰恰與教育毫不相干。一切都是顛倒的?,F在,消費者無法知道他們購買的東西是否安全或有效。值得注意的是——即使現在回想起來——消費者不僅主動選擇不去知道他們買的是什么,還為此進行了游說。
行業的金錢打敗了常識
格里·凱斯勒的運動雖然有效,卻是民間的,只是仰賴投書和恃強凌弱。他還需要一個有影響力的說客,尤其是對民主黨人(哈奇是共和黨人)。扭轉局勢的建議來自新墨西哥州的民主黨人比爾·理查森,新墨西哥州長期以來都對替代醫學有興趣。理查森建議格里·凱斯勒聯系托尼·波德斯塔,他是華盛頓最有影響力的民主黨說客之一,也是后來成為比爾·克林頓幕僚長的約翰·波德斯塔的兄弟。雖然愛德華·肯尼迪曾反對膳食補充劑法案,但他欠托尼·波德斯塔人情,后者為肯尼迪的政治生涯做過很多貢獻。波德斯塔說服肯尼迪為格里·凱斯勒的法案舉行聽證會。
1993年7月29日,眾議院召開了《膳食補充劑和健康教育法案》聽證會。美國食品和藥品監督管理局局長大衛·凱斯勒是第一批出庭作證的人之一。他站在一張列出膳食補充劑引起嚴重副作用的圖表旁,說道:“想想看,我們的處方藥中有一半是從植物中提取的,沒有人會對藥物有毒副作用這一點有任何懷疑。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堅持進行嚴格的測試,以剔除那些具有不可接受的毒性的藥物。我們絕不能假設,當植物作為用于治療的膳食補充劑出售時,所有風險都會消失?!?/p>
出庭作證反對該法案的還有多蘿西·威爾遜,她是L-色氨酸災難的受害者。1989年,健康食品店出售的一種氨基酸——L-色氨酸引發了神經系統疾病,5000多人受到影響,28人死亡。“主席先生,”坐在輪椅上的威爾遜說,“在你削弱這項法令,使FDA難以履行職責之前,請考慮一下我的人生是如何被災難性地永久改變的。《膳食補充劑和健康教育法案》絕不能通過。否決該法案是正確、勇敢和光榮的做法。”消費者聯盟、美國退休人員協會、美國癌癥協會、美國心臟協會、美國護士協會和美國內科醫師學會也都反對該法案。
8月,就在哈奇的法案被審議的同時,反對FDA監管的活動突破新下限,在全國范圍內播放了一則由梅爾·吉布森出演的電視廣告。廣告以黑底白字開頭:“洛杉磯,晚上9點57分?!鄙泶┖谝?、頭戴夜視鏡、手持步槍的警察闖進一扇門,沖入浴室。梅爾·吉布森的浴室。“嘿,伙計們,伙計們,”吉布森喊道,“只是維生素而已?!敝蟪霈F了警告字幕:“聯邦政府正在考慮將大多數維生素和其他補充劑歸類為藥物。美國食品和藥品監督管理局已經對醫生辦公室和保健品商店進行了突擊檢查。下一步會不會對個人實行突襲?”吉布森被警察戴上手銬時說:“只是維生素C,你知道的,橙子里的那種?”然后,是廣告的主題信息。他說:“捍衛你使用維生素和其他補充劑的權利?,F在就致電國會?!痹诩忌瓘V告的最后,其他名人也出場了……
聽證會最戲劇性的時刻可能是奧林·哈奇和大衛·凱斯勒之間的對決,他們一個是保健品行業的實際代表,一個是努力保護公眾的醫生。雙方交鋒的焦點是FDA最近因虛假宣傳而查封的月見草油。
凱斯勒提出了一個幾個世紀以來一直存在的論點?;瘜W物質的來源并不重要(是否屬于天然的)。化學物質本身才重要。無論它是由制藥公司合成的,還是在自然界中發現的,化學物質都是一樣的。它應該以同樣的方式受到監管。否則,消費者會以為他們得到了安全保證,其實不然。
最終,行業的金錢打敗了常識。1994年5月11日,《膳食補充劑和健康教育法案》成為法律。該法案將補充劑定義為:“一種旨在補充飲食的產品,帶有或含有一種或多種以下成分:維生素、礦物質、草藥或其他植物成分,或氨基酸。”“開天辟地第一回,”丹·赫利寫道,“[該法案]將永遠終結‘食品’和‘藥品’之間簡單的法律二分法,創造出第三種雌雄同體般的類別,既是又不是食品和藥品:膳食補充劑。
除了常見的維生素、礦物質、草藥和氨基酸之外,法律還允許生產商將產品自行定義為‘膳食補充劑’,無論其來源是否是人工合成的。將羔羊的大腦放入藥物或食品中,需要花費數百萬美元和數年時間進行研究,以證明其安全有效;而將其放入補充劑中則可以隨意使用,無須任何證據?!薄都~約時報》稱其為“蛇油保護法案”。
被操控的民眾
美國人始終被公關活動所操控。全國健康聯盟為《普羅克斯米爾修正案》和全國營養食品協會為《膳食補充劑和健康教育法案》發起的活動就是如此。在這兩個案例中,行業都操縱了媒體、政客、名人和公眾,帶火了一個年收入數十億美元的行業。在這兩個案例中,該行業都迫使FDA讓步,讓他們可以對安全性和有效性做出不實的宣傳。當發現萬絡會導致心臟病發作時,FDA發布了新聞稿,媒體立即予以報道。但FDA對維生素和補充劑沒有監管,因此無法在出現問題時向公眾發出警告。盡管保健品行業巧妙地讓人們相信《膳食補充劑和健康教育法案》的核心是做出健康選擇的自由,但它實際上是關于做出不知情選擇的自由。如果說知識就是力量,那么《膳食補充劑和健康教育法案》體現了無力感。
由于膳食補充劑行業不受監管,自1994年《膳食補充劑和健康教育法案》頒布以來,投放市場的51000種新產品中只有170種(0.3%)有安全測試記錄。2007年,隨著該行業的問題不斷增多,FDA的監管機構終于獲準對保健品的生產方式進行監督。雖然他們仍然不能強制要求生產商證明其產品是安全或有效的,但至少他們可以確保產品含有標簽上標明的成分。
作者簡介
保羅·菲特(Paul A. Offit)美國兒科醫生,賓夕法尼亞大學佩雷爾曼醫學院兒科教授,費城兒童醫院疫苗教育中心主任;輪狀病毒疫苗共同發明者。他是美國國家衛生研究院(NIH)疫苗工作組的成員,也是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FDA)疫苗和相關生物制品咨詢委員會的成員。此前,他是美國疾病控制和預防中心(CDC)免疫實踐咨詢委員會的成員。
本文經授權節選自《你相信魔法嗎:替代醫療的故事》(上海譯文出版社,20255年5月版)第三章《補充劑行業的免死金牌:架空FDA》,有刪節,小標題為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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