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作為中國哲學中形而上學色彩最濃厚的學派,代表著中國抽象-辯證思維的巔峰,而其中“道”這個概念無疑是道家思想大廈的拱頂石。但是當你越深入地閱讀《道德經》,就越能深切地感受到即使這樣一個抽象的概念,也閃耀著中國人形象思維和實用主義的精神特色。它和古希臘哲學邏輯思維和神秘主義的傳統早在那時候就已經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了。
所以道到底是個什么東西?世界上真的有道嗎?如果有,我們真的可以掌握它嗎?如果掌握了道,我們真的就可以“無為而無不為”嗎?關于這些問題,坊間有很多現成的解釋,有些解釋陳陳相因、互相抄襲,有些解釋卻又標新立異、牽強附會。要想探求他老人家的本意,最好的辦法莫過于拋開他人的二手解釋,回到《道德經》這部原典,與老人家直接對話。這樣當然也不能保證自己對老子的理解絕對正確,但至少可以屏蔽很多欺世盜名之說,避免以訛傳訛之誤。
在通讀了《道德經》之后,我認為全書關于“道”最集中、最直接的描述是在1、6、14、25、40、41這六章。
尤其是第25章,是對“道”最全面的概括。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道德經·二十五章》
本章明確指出了道的本原屬性,坐實了道家形而上學的哲學地位。首先,道先于其他造物而產生(“先天地生”),并且是所有事物得以產生的母體即源頭(“可以為天下母”),所以無論是在現實層面還是邏輯層面,道都優先于萬物——這是典型的本體論。其次,它是永恒的、穩定的、超越時空變化的(“周行不殆”),并且它不以其他事物作為自身存在和延續的原因,也就是說它不依賴其他事物而存在(“獨立不改”)。總之,道既不服從基本的因果律,也不依賴于任何具體事物,也就是說,它不直接存在于現實世界。——這是一個典型的形而上的抽象概念。
道不直接地顯露于現實世界,而人類卻又是現實存在,所以我們當然無法把握它,甚至都沒有辦法給它一個恰如其分的名字。所以道的第二個特征就是不可知、不可描述。
無法把握它卻又渴望把握它,我們只好勉強找一個詞——“大道”來暫時指代它。老子似乎很擔心我們被理性樂觀主義沖昏頭腦,所以在《道德經》一開篇就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以此來提醒讀者,這本書中所講的所有內容都不是道的本來面目。
如果一個作者在自己書中一開篇就說自己書中所講的并不是要講的那個東西本身,你會不會覺得很奇怪?——第一,世界上怎么會有一個說不清楚的東西?第二,既然說不清楚,那你干嘛還要說呢?
先來回答第一個問題,如果說生物學層面的人類必須遵守自然規律而具有局限性的話,那么人的思想和語言應該是沒有邊界的才對,因為它們是絕對自由的、創造性的。宇宙中難道還有人的思想都無法抵達的角落嗎?還真有。
人不管認識或研究什么東西,首先它得是個“東西”。這意味著:首先,人作為認識主體可以站在認識對象之外去旁觀它,也就是說它可以被當做獨立的客體存在。其次,它必須是一個可以觀測、至少可以言說的實體,或者說它可以被實體化。一句話,任何事物只要進入人的視野,都有被實體化、客體化的傾向。
我們可以舉幾個簡單的例子。比如“上帝”,按道理,上帝作為造物主、至高的存在,人應該是它的客體,西方哲學家們當然承認這一點。但是當他們在談論它的時候,它好像成了一個被崇拜、被談論的對象,談論者(人)好像是可以獨立于甚至超越于對象(上帝)的存在,上帝被客體化了。再比如“愛情”。實際上愛或恨應該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態度、一種關系,而不是獨立存在的實體。但當我們談及愛情時,它就好像是一個可以被單拎出來、獨立存在的實體一樣,愛情被實體化了。實體化、客體化是人認識所有事物的前提,也就是說不管是什么,要想被人的思想所認識,就必須被這樣提前加工一下。
反過來,如果一個東西,它的本質特征就是抽象的最高主體,那么人的思想對它認識的越多、語言對它談及的越多,就會離它越遠。道恰恰就是這樣一個東西:它不僅僅是最高本體,而且還是最高主體,人無權、也無法以主體的身份將其客體化。而且它不是一個具體的、實在的存在(雖然它是客觀的)。所以它是不可被認識的、也是不可被描述的。
接著再說第二個問題,既然道是不可認識、不可言說的,那老子為什么還要不自量力去寫這本書呢?其實關于《道德經》的成書,就是一個充滿了哲學意味的寓言:
老子修道德,其學以自隱無名為務。居周久之,見周之衰,乃遂去。至關,關令尹喜曰:“子將隱矣,強為我著書。”于是老子乃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終。——司馬遷《史記》
從故事來看,關于道的所有描述都是“不得已”的結果(對于道家來講,很多事情都是“不得已”)。
那么這些“不得已而為之”的描述合法嗎?
我無法知道它是什么,但我可以知道它不是什么;我無法用語言描述它,但我可以證明為什么語言不能描述它(所以牽扯到對“道”的直接描述時,老子用的最多的詞是“玄”、“混成”、“夷”、“微”等詞)。還有另一個原因:我不能說什么是道,但我還可以講道在世界萬物中的體現,也可以講我們對道的感知。
道的第三個特征是“無中生有”。
《道德經》第六章中講
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
山谷是空虛的,所以谷神就是虛空。
所以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萬物生于虛空,連綿不斷,用之不竭。
有無關系是中西古代哲學中的重要話題,引發過很多哲學家的興趣。從邏輯上講,有好像確實是從無中產生的,因為所有的“有”都不是生來就有,都經歷過漫長的“無”的階段。而且,所有的有最終都會歸于“無”(即衰變、消亡)。與有限的“有”相比,“無”倒是永恒的——它永遠不會消亡(它都已經是“無”了還怎么消亡?)。
這么想,你會覺得“無”這東西很神奇。
但你覺得“無”神奇,是因為你把它給實體化了,也就是說,當我們探討“無”的時候,似乎是在談論一個實體、一個東西。如果真的是個東西,那么它當然有資格做萬物的母體。但是實際上“無”并不是一個實體,而是每個事物都會出現的一種狀態抑或某個階段(消亡的階段)。這樣來看就沒有什么神奇的了。
所有的“有”都起源于“無”,都回歸于“無”。“有”會消失、會流動,而“無”才是本真——我猜老子只不過是想借此提醒我們不要過于關注現實世界,而要關注那形而上的抽象世界,因為只有在那里才有可能實現對命運的超越。
道的第四個特征,是相反相成,弱能勝強。
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道德經·四十章》
“反者道之動”的相關思想在《道德經》中反復出現,中國人應該都不陌生。但為什么事物一定都會向相反的方向轉化呢?你可能會回答“物極必反嘛”,那我再問你為什么“物極”一定“必反”呢?
關于這個問題,我在另一篇文章《老子為什么總顯得那么神秘?》中已經分析過了,有興趣的可以看一看,如果沒興趣,我將其中關鍵的一段話摘錄如下:
靜態化的思維怎樣反映運動變化呢?只能是強調變化前后的差異,把差異揭露得越明顯越好。這在認識上勢必造成一個錯覺:事物都在相反的方向轉化。你會發現“反”本來就是一個相對的方位詞,它只能表示起點與終點的相對關系。就像一個人,他只要邁開步子,不管朝哪個方向走,都是在向前走一樣。
所以,所謂的“反者道之動”只是由人類特定的認識方式引起的一種錯覺而已,它本身并沒有太深刻的獨立意義。
接著再講“弱者道之用”。
在老子那里,道似乎很喜歡“劫富濟貧、懲強扶弱”,照理講,到應該是一個沒有道德屬性的本體,怎么會這么有正義感呢?老子認為世界是一個均衡的、乃至平庸的場(所以老子總喜歡講要“和光同塵”),能量就像水一樣總是傾向于從高處流向低處。如果一個事物過分突出,那么他的能量或利益就會傾向于流失,流到哪里去呢?流到低處——弱者那里去。所以老子不厭其煩地說“強梁者不得其死”、“守柔”、“不敢為天下先”。所以看上去是“柔弱勝剛強”,實際上是道的運行特征有利于弱者。
“得道”對一個人會產生怎樣的影響呢?或者說,一個得道之人與其他人相比有什么不同之處嗎?
《道德經》第四十一章講的就是這個。
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進道若退,夷道若颣,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廣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質真若渝,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夫唯道,善貸且成。——《道德經·四十一章》
首先,理解能力不同的人在聽到道后的反映并不相同。因為道太抽象了,而且道的內容當中有很多辯證的東西,它們與我們日常生活中的感知正好相反,所以乍一聽上去顯得很荒謬。所以不僅難以理解,而且還可能引來嘲笑。
那些理解并能夠遵守道的人最后怎么樣了?
他們“若退”、“若昧”、“若退”、“若颣”、“若谷”、“若辱”、“若不足”、“若偷”、“若渝”——他們表現的比世界上最平庸的人還要平庸。
為什么會這樣?如果是這樣,那憑什么要學習道?
先來解釋第一個問題。老子認為人類痛苦的根源就在于太看重自我,想讓自己的道德不斷高邁,想讓自己的能力不斷精進,想讓自己的知識不斷積累,想讓自己的利益和名譽不斷擴大。老子認為這種以“自我”為中心的立場恰恰是所有痛苦的根源,自我是主體,那么他者就都成了客體,這種主客對立的姿態勢必會滋生矛盾對立,導致你跟世界擰著干。
既然自我意識會帶來痛苦,那就意味著這是錯的,我們應該改。怎么改呢?就是消解自我意識,不要以自我為中心。但是一個人怎么可能不以自我為中心呢?他的思想、言談和行為不都需要一個主體的嗎?這個主體不是自我還能是什么?
還能是道。
我們之前說過,道不僅是最高本體,還是最高主體。什么叫“最高主體”呢?你可以把道想象成為一個龐大的精密機器,世界上的萬事萬物都是這個機器的零件。你作為道的零件,你的人生意義不是自我的實現,而是保障和服務于這個道的運行。或者說,如果你很好的順應和服務了這個機器的運行,那才是真正的實現了自我。總之,你不是一個獨立存在的東西,你的人生意義也不是獨立的,你是道的附庸。
所以你以為那些得道之人唯唯諾諾、不敢為天下先,是害怕人嗎?不,他敬畏的的道。他認識到自己不過是一個零件,自己的任務是融入最高主體——道當中,這樣才能超越自己的局限性,與道同壽。
接著回答第二個問題,得了道有什么好處?憑什么要習道?
且放下這個問題的合法性不談。咱們就講得道之人在精神狀態和生活狀態上的變化。
如果一個人能夠時常意識到自己只是世界的一個零件,他就會“看輕”自己,“看輕”了自己,也就“看清”了自己——看清楚很多以前執著但并不重要的東西。當你不在乎某件東西的時候,這件東西無論如何也不會傷害到你。那么當你不在乎生活的時候呢?生活的打擊對你而言一律無效,你就不會跟這個世界擰巴,就可以活得很輕松、很“正確”。
所以到底什么是道?
我們講了道的特征,也講了得道之人是什么樣子。我們好像在無限逼近于道,但它卻好像顯得越來越模糊、越來越神秘。現在我想捅破老子欲言又止的描述,來直面這個問題(你看,這就叫“不自量力”)。
現在坊間公認對道的定義就是“世界萬物得以產生、得以運行的總規律或規律的總稱”。
我愿意進一步戳透這一說法,道實際上是一種主觀感覺或信念,它表達了人類對世界規律性、必然性的總體感知——這就是我對道的定義。
世界的縱向演進也好、循環反復也好,都是有規律可循的,這一點本身就是很神奇的。正如愛因斯坦所說“這個世界最難以理解的地方恰恰在于它可以被理解!”。
憑什么我們所處的世界可以被我們認識?難道我們不可以掉進一個類似于三體世界一樣的毫無規律可循的次元嗎?這種嚴絲合縫的規律性和秩序性到底是某種高維生物的恩賜,還是千萬次輪回后的偶然?對于某個具體的規律我們可以滔滔不絕地論證它,但對于這個由各種規律配合并搭建起來的世界,人類在它面前一無所知。
對此人類很容易將這種規律性本身——而非某個具體的規律——抽象成為一個超越性的獨立存在。當這個存在是一個意志的時候,宗教就產生了;當這個存在是一個形而上本體的時候,哲學就產生了。
道就是這樣一個把世界的規律性抽象、獨立成為一個形而上實體的結果。
作為一種知性感覺,道本身就很難被描述,再加上這感覺的來源是世界整體,而不是某個具體的事物,所以就更難以說清。僅此而已。
總之,如果按照古典哲學本體論的思維理解,那么道就是一個越想越模糊的東西。如果按照現代現象學-詮釋學的思維去分析,那么道不過是一個高度綜合、充滿想象的文學詞匯,這個詞語表達了對世界規律性和秩序性的感嘆。
我現在大概能體會一點老子騎著青牛出關時的心境了,一個閱盡歷史滄桑的老人終于領悟到每個人都不過是青牛腳下的黃沙,一粒沙并不值得什么,只有被狂風裹挾著漫天飛揚、遮天蔽日的風景才是永恒的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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