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縣新來的老爺上任那天可稀罕了,一頂小轎子顛簸得跟喝醉酒的鴨子似的,轎簾兒一掀,鉆出個穿著半新官袍的中年人,人干瘦干瘦的,眼神有點木,走幾步踢到了衙門口的石獅子,差點摔個墩子。他那官帽往后一顛,像片搖搖晃晃的樹葉。百姓們藏在人群里頭撇嘴:完了,這就是咱新來的縣令馮大人?怕不是塊榆木疙瘩成精吧?打那起,“榆木老爺”的綽號就跟著他,跟釘板上的釘子似的,按都按不回去了。
這綽號真不是白來的。沒幾天,西街上錢員外和孫掌柜為了兩家店鋪中間那堵共用的墻,爭得臉紅脖子粗,差點動了菜刀。官司打上了大堂。
錢員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吵吵:“大人!孫老摳在我墻根底下挖溝引水流,把我家地基都泡酥啦!您瞅瞅!瞅瞅!”
孫掌柜脖子一梗,青筋直跳:“放屁!那水溝老輩子就在那兒!是你家新砌的墻硬占了我地界!大人,您可得憑個良心!”
堂下鬧翻了天,唾沫星子都能給房梁洗個澡。再看堂上那位“榆木老爺”,頭一點一點,眼睛瞇縫得快沒了線,哈欠一個接一個,就跟熬了三天大夜似的,突然——喉頭里“咕嚕”一聲響!接著就是實實在在的呼嚕聲——“呼……呼……哈……”
堂下吵鬧聲戛然而止。錢員外和孫掌柜大眼瞪小眼,像被雷劈懵了的蛤蟆。外頭扒著窗戶縫聽熱鬧的百姓,有憋不住“噗嗤”笑出聲的,也有連連跺腳嘆氣說“完了完了,往后這日子怕是更難過嘍”的。老班頭老趙額頭青筋跳了跳,硬著頭皮湊近一步,小聲咳嗽提醒:“大……大人?大人?”
馮大人猛地一哆嗦,眼皮艱難地掀開一條縫,茫然地掃了一圈:“嗯……嗯?方才……方才說到哪兒了?哦……地基濕了?這好辦啊,水既然往你家流,老錢啊,你家地勢低,那……那就請客嘛,請老孫來你家喝喝茶!水自然就順過去了嘛!”說完,又是兩眼一閉。這哪里是斷案,簡直是擱這兒過家家呢!
打那天起,青山縣更熱鬧了。東家丟雞,西家少狗,誰家牲口真不見了,寧可自己翻遍十八座山頭,也絕不登縣衙門檻一步。為啥?榆木老爺審案靠“睡覺”斷,這雞毛蒜皮找上他,那不是給自己添堵嗎?
事情出在王老漢家那頭大青羊身上。王老漢老伴死得早,家里就指望著這半大小子似的寶貝羊,賣點毛、貼補個油鹽。大青羊平日就拴在屋后坡上吃草。那坡離老張家后山墻不遠得很,也就幾十步路。
那天傍晚,王老漢去收羊,解繩子前還捋了捋大青羊光溜溜的脊背:“今兒可飽啦?等賣了羊錢,給你小子換掛新銅鈴鐺!”誰成想,繩子一解,旁邊草窩里突然“撲棱棱”躥出一只紅脖子野雞!那野雞翅膀帶風,擦著大青羊的鼻子就飛了過去。大青羊受了驚,“咩”一聲慘叫,發了瘋似的掙脫王老漢的手,四蹄翻飛,順著山坡就沖了下去,一眨眼功夫,淹沒在越來越濃的暮色里。
王老漢的魂跟著羊一起跑丟了。天都擦黑了,羊影子都沒摸著!老漢踉踉蹌蹌跑到縣衙門口敲鼓,那動靜像擂在他的心上:“大人啊!青天大老爺!老漢的羊驚跑了!那可是老漢的命根子啊!求求您!”
衙門口早就圍了一大圈看稀奇的人。“榆木老爺”馮大人慢慢悠悠踱出來,沒看老漢,倒先瞧了瞧天邊那鉤模糊的冷月,慢吞吞地問:“往……往哪個方向去了?”
“就…就我家屋后那個坡……那野雞從張家墻根草窩子里‘撲棱’一下飛出來的……”王老漢急得話都說不利索。
馮大人眼皮都沒怎么抬,拖長了調子:“哦——帶本官……去看看。”聲音懶洋洋的,像是壓根沒睡醒。
一群人舉著火把,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馮大人上了坡。風在山里呼呼地鉆,吹得人脖子發涼。這“榆木老爺”可真算開了眼。他先是在坡上王老漢栓羊那塊地方轉悠了好一會兒,拿著根樹枝在泥巴地撥來撥去,那點松散的泥土被他扒拉得像個耗子洞。末了,他又慢慢踱到了坡下面,靠近老張家后墻根那里。
那墻根長滿了亂草,有些都枯了。他彎下腰,伸著那根破樹枝在草里掏掏弄弄。老張就站在自家院墻豁口那兒,抱著胳膊,臉上瞧不出啥來,只是眼睛時不時瞟向這榆木大人。馮大人撿起什么小東西對著火光瞅了半天,又搖搖頭扔了,還用袖子使勁擦了擦手,好像沾了啥腌臜東西。
看完,馮大人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揉著眼睛對旁邊眼淚巴擦的王老漢擺了擺手:“唉……這羊…怕是自個兒受驚嚇壞了,深一腳淺一腳,不知摔哪兒去了,多半……回不來嘍!散了散了!此案已結!”聲音含含糊糊,帶著濃重的瞌睡氣。
人群里“轟”地一下炸開了鍋。憋著笑的,直白搖頭的:“看吧看吧,我說什么來著?這不還是睡糊涂了嗎?”“嘖嘖,連個羊都斷不明白,往后真出了人命關天的大事,咱可指望誰去啊?”“算啦算啦,王老漢,認倒霉吧!”
馮大人像沒聽見那些咕噥,自顧自轉身往坡下走。經過老張站的那堵豁口墻邊時,他突然腳底下“哎呦”一聲——原來一灘爛泥差點把他滑倒,虧得老班頭老趙眼疾手快一把扶住。馮大人站穩了,抬頭正對上老張的臉,慢悠悠說了句:“老張啊,你家這墻根后頭…可真夠‘滑溜’的……”老張臉上的肉跳了一下,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是……是,鄉野之地,泥巴多,大人小心腳下……”馮大人沒再說話,扶著老趙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
第二天清早,天剛麻麻亮,縣衙門口貼那張墨跡才干透的告示跟前就擠滿了人。告示上歪歪扭扭寫著幾個大字:“王氏丟羊案已結,屬意外自行走失!”
菜市口頓時更熱鬧了,成了笑聲的集市。
“噗!哈哈哈!榆木老爺發神威咯!‘羊自個兒跑了’!這斷案,俺八歲的孫子也比這強三分!”
“王老漢也是可憐,咋就攤上這么位青天大老爺喲!”
人群里老張的嗓門最高,咧著嘴,露出一口發黃的門牙,眉飛色舞地拍著旁邊人的肩膀:“哈哈!笑死老子啦!哎!俺就說,這野雞撞上羊是頭一回見吧?哈哈哈!要我說啊,”他故意拔高了聲音,沖著人群嚷嚷,“這羊跑也就跑了吧,可它咋就沒跑進俺家灶膛里呢?沒準還給老子我添碗葷腥哩!哈哈哈……”他那笑聲洪亮又得意,在早市的喧囂里顯得格外刺耳。
“哐當——!”
一聲驚雷突然在公堂上炸開!沉沉的驚堂木重重拍在案上,震得桌面茶碗一跳,嗡嗡直響。整個大堂,不,整個縣衙前的人群瞬間像是被掐住了脖子,死寂無聲。老張那半截子笑聲嘎嘣脆響地卡在了喉嚨眼兒里。
所有目光像被繩子拽著,齊刷刷定在大堂門口。只見馮大人快步走出,昨夜那副黏黏糊糊的瞌睡蟲樣子一掃而空。他瘦臉板得跟塊青石板似的,兩只眼睛清亮得嚇人,像是暗夜里突然劃過的兩道寒光,直直就釘在老張那張還凝固著得意笑容的老臉上!
馮大人伸出手一指,聲音不大,卻冷得像數九寒天的冰溜子:“拿下!”
“啊?”老張渾身猛地一哆嗦,臉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慘白得跟他家灶膛里掏出來的灰一樣。他像被釘在原地,眼珠子都不會轉了。
王老漢懵了,看熱鬧的全懵了。老班頭老趙第一個反應過來,一步竄上前,鐵鉗似的雙手死死就攥住了老張的胳膊肘子!兩個精壯衙役也緊跟著撲上去按肩膀。
“大人!冤枉啊!俺沒偷羊!憑啥抓俺啊!”老張殺豬一樣嚎起來,死命掙扎。人群嗡嗡聲頓時炸了鍋,全是驚疑。
“冤枉?本官昨夜在你家墻根后頭的草窩子里,撿到了什么?”馮大人嘴角扯起一絲冷笑,從袖子里慢慢掏出一小段兩頭沾著黃泥巴的竹子尖兒,還有一小撮粘著草末子的、灰白色彎彎曲曲的羊毛!旁邊心細如發的繡娘一眼就認出來了:“大人!那竹尖尖,是咱鄉下編糞筐常用的青篾茬子!結實,兩頭容易留口子!這毛……這歪歪扭的卷毛,就是王老漢家大青羊背上那撮最顯眼的毛色!”
這倆物件一擺在眾人眼前,老張像被抽掉了骨頭,腰背一下就塌軟了。剛才還嚷嚷冤枉的勁兒瞬間全泄了。他渾身抖得像狂風里的樹葉子,嘴唇哆嗦著,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馮大人這才走到公堂上坐下,腰桿挺得筆直,目光緩緩掃過底下所有驚疑不定、卻鴉雀無聲的百姓:
“昨夜本官說羊跑了結了案,是裝傻!等的就是有人自己跳出來得意忘形!”
他聲音沉穩清楚,再沒半分昨日的糊里糊涂:
“為啥一開始裝糊涂不深查?那是要讓偷羊的賊心安,放松警惕!不然賊早早把羊埋了毀了,死無對證,上哪去找罪證?”
他眼睛又瞥向桌案上的物證:
“為啥說羊是自己跑了?那是點一下賊!昨天王老漢一句‘野雞從老張家墻根草窩飛出來’,老張你臉色就不對了!案發地就在你墻根不遠,你又最饞嘴,平日里手腳就不干凈!偷雞摸狗的事少過?”
“最后,”馮大人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本官故意貼告示結案,就是要讓賊覺得萬事大吉!老張你這張狂樣不是自己露餡是什么?還想要羊跑進你家灶膛?這不就是不打自招?昨夜在你墻根滑膩的爛泥地里發現的篾條和羊毛更是鐵證!那篾條上還有你編筐手臭!羊毛粘在上面撕都撕不下來!你還有什么話講?!”
老張這下徹底癱了,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嗷嗚”一聲嚎出來:“大……大人!小的該死啊!小的該死!那……那天是喝了二兩貓尿,昏了頭啊……聽見王老漢說換銅鈴鐺……知道那羊值錢……就……就想著趁黑摸了去……小的真是一時糊涂啊!”
原來那晚天黑,老張看王老漢去坡上栓羊,又瞧見那邊草窩子趴著只傻乎乎肥野雞。他心里發癢,就想爬過去先按住野雞,再順手牽羊!結果剛扒開草,手還沒碰到雞翅膀,那野雞倒機靈,“撲棱”就撞向了剛解繩的大青羊!羊驚跑,王老漢追去,老張當時嚇得大氣不敢喘,癱在濕冷的草泥地里動彈不得。
那竹片是他爬行時,地上不知誰家扔的編爛了糞筐斷片扎破了他褲子扎進來的!慌亂中他還被掙扎的羊蹄子卷進去一撮毛!他就是后來才把羊偷偷從另一個方向牽走的……
幾天后,縣衙前鑼鼓喧天放起了炮仗!院里正熱熱鬧鬧開個表彰大會。繡娘和幾個當天幫王老漢尋羊、最后關鍵時候給證據做佐證的嬸子們都領到了馮大人親手發的紅綢紅花和幾錢碎銀子!馮大人看著臺下喜氣洋洋的百姓,摸著胡子嘿嘿傻笑,笑得眼睛又瞇成了一條縫,和以前那副糊涂睡不醒的樣子沒啥兩樣。倒是旁邊人看他的眼神全變了,從“榆木疙瘩”到“青天大老爺”只在短短幾天的功夫!
青山縣的孩子們也懂事,自編了首童謠,清脆脆地滿街唱:
“說稀奇,道稀奇,青山來了個糊涂老爺斷案奇!
裝睡打盹設網羅,貪心賊子自投嘍!
三句話,賊骨頭軟,兩樣東西藏不住!
你說這馮老爺啊,真糊涂還是假糊涂?”
滿街的鄉音童謠聲中,人群紛紛笑著回應:“精得很!咱縣太爺,心里頭精著呢!”馮大人站在那兒,瞇眼笑著點頭,背著手搖搖晃晃往回走——冷不丁又絆了個踉蹌!眾人哄笑聲更響亮了,可那笑聲里,卻盡是安心和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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