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鄺大洪,1996年那會兒讀完了高中,沒考上大學,還跟父母一起在鄉下務農。
記得是當年9月底的一天上午,我吃了早飯,正準備去村外小河邊溜達溜達,王家河村一個熟人就找到我說,“大洪,你表姐讓我幫忙帶個話,她家谷子熟了,搶收的人手不夠,請你這兩天過去幫個忙?!?/p>
表姐一直待我不薄,因此我毫不猶豫地應了一聲,然后背上帆布包,騎上自行車就往王家河村奔去。
大約上午10點的樣子,我到了表姐家里。
“大洪!你可算來了!”表姐聽到鈴鐺聲響,知道是我來了,急忙從堂屋里掀著門簾跑出來。
她身后跟著表姐夫,手里攥著把鐮刀,褲腿上沾著黃澄澄的谷粒,見了我就咧開嘴笑,露出兩排被煙熏的大黃牙:“早盼著你來了,這谷子再不收,夜里下場雨就全泡湯了。”
我把帆布包往門后的條凳上一放,包里的搪瓷缸子“哐當”撞了下桌腿。
我掏出搪瓷缸子,要了杯溫開水,笑嘻嘻地說,“王大叔9點到我家里捎的信,這不,我接到信就趕來了。”
“那真是辛苦你了!”表姐往灶房走,嗓門亮得能穿透院墻,“你姐夫他弟昨天騎摩托摔了,折了胳膊,他哥在縣城拉板車,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本來想雇人,一問價,一天要八塊,夠買二斤豬肉了,咱哪舍得?”
灶房里飄出一股柴火味混著炒南瓜的香,我跟進去時,看見灶臺上的鐵鍋正咕嘟冒泡,表姐掀開鍋蓋,黃澄澄的南瓜塊上臥著兩個荷包蛋,油花在湯面上漂著,饞得我肚子“咕咕”叫。
“騎了那么久的自行車,早餓了吧?快來先墊墊?!北斫阌么执赏虢o我盛了一碗,筷子往碗沿一放,“快吃,吃完了跟你姐夫去田里,趁日頭沒到頭頂,多割兩壟。”
我端著碗蹲在門檻上,南瓜的甜混著雞蛋的香滑進喉嚨,剛想說“夠了”,表姐又從面缸里摸出兩個白面饅頭,用籠布包了塞進我手里:“帶上,晌午在地頭吃,省得跑回來耽誤工夫?!?/p>
田里的谷桿有半個人高,谷穗沉得彎了腰,走進田壟就像鉆進了黃澄澄的隧道。
鐮刀割在谷稈上“沙沙”響,我跟在表姐夫身后,學著他的樣子把割好的谷穗捆成小把,碼得整整齊齊。汗水順著額角往下淌,滴在干裂的田埂上,瞬間就洇成個小坑。
“大洪,歇會兒不?”表姐夫直起腰,從褲兜里摸出個皺巴巴的煙盒,抖出兩根“紅梅”,遞了一根給我。
我擺擺手,他自己叼了一根,用火柴“嚓”地劃著,猛吸一口,煙圈在他頭頂慢慢散開。
“你爹跟你說沒?明年開春讓你去縣城學個手藝,別老在家刨土了?!?/p>
“說了,”我擦了把汗,鐮刀在手里轉了個圈,“爹說讓我去學修貨車,說現在跑運輸的多,修車掙錢?!?/p>
“那敢情好,”表姐夫往遠處啐了口煙沫,“比種地強。你看咱這汗珠子摔八瓣,一年下來也就夠個嚼用。對了,你今年多大?”
“二十一。”
“喲,該說媳婦了?!彼俸傩ζ饋?,眼角的皺紋擠成一團,“我們村有好幾個姑娘,長得俊,手也巧,回頭讓你表姐給你留意留意?!?/p>
我正想接話,就聽見田埂上有人喊:“桂英姐!水來了!”聲音脆生生的,像山澗里的泉水。
抬頭一看,一個姑娘挑著兩只塑料桶,沿著田埂晃晃悠悠地走來,粗布碎花衫,黑布鞋,褲腳沾著泥點,辮梢上別著朵小黃花。
“這是靜姝,我娘家妹子,”表姐從田那頭跑過來,接過姑娘遞來的水瓢,“昨天剛從她姥姥家回來,知道咱今天收谷子,特地來搭把手。”
靜姝往我這邊看了一眼,臉“騰”地紅了,趕緊低下頭去。
她額前的碎發被汗水打濕,貼在腦門上,露出光潔的額頭,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
我突然覺得手里的鐮刀沉了不少,割谷稈的力道都沒了準頭,差點割到手指頭。
“靜姝比你小兩歲,”表姐用胳膊肘碰了碰我,笑得不懷好意,“人勤快,針線活也好,去年給她哥做的布鞋,針腳比鎮上鞋鋪的還勻實?!?/p>
“姐!”靜姝跺了下腳,聲音細得像蚊子哼,“說這干啥?!?/p>
表姐夫在一旁哈哈大笑,煙屁股扔在地上,用腳碾了碾:“讓大洪看看咋了?大洪可是高中生,見過世面的?!?/p>
我臉也熱起來,趕緊低下頭去捆谷穗,耳朵卻支棱著聽她們說話。
靜姝幫表姐把水瓢里的水倒進搪瓷缸,手指纖細,指甲縫里沾著點泥,卻透著股干凈利落的勁兒。
她說話時總低著頭,聲音輕輕的,但每個字都清楚,不像村里有些姑娘,咋咋呼呼的。
晌午在地頭啃饅頭時,靜姝從布袋里摸出個油紙包,打開一看,是幾塊腌蘿卜干,酸溜溜的,配著干硬的饅頭正好。
“我娘腌的,你嘗嘗。”她往我手里塞了一塊,指尖碰到我的手,像被烙鐵燙了下,她猛地縮回去,臉又紅了。
我把蘿卜干放進嘴里,酸勁直沖鼻子,卻忍不住想笑。
表姐在旁邊瞅著,突然冒出一句:“靜姝,你下午去山地澆水不?讓大洪跟你搭個伴,那水泵沉,你一個人搬不動。”
靜姝嘴里的饅頭還沒咽下去,含混地應了聲“嗯”,眼睛卻瞟向遠處的谷穗,不知道在想啥。
下午的太陽更毒,山地悶熱得像口大蒸籠。
水泵放在地頭的山井上,銹跡斑斑的鐵殼子被曬得燙手。我和靜姝抬著水管往地里走,她走在前面,辮子在背后一甩一甩的,碎花衫的后背濕了一大片,印出里面紅底白花的小褂。
水管鋪到山地中間時,靜姝突然“哎喲”一聲,蹲下身去揉腳踝。
“咋了?”我趕緊放下水管湊過去,看見她的布鞋上扎了根酸棗刺,刺尖上還帶著點血珠。
“被扎了?!彼е齑?,眉頭皺成個疙瘩。
我蹲下來,捏住她的腳踝想看看傷口,她卻猛地縮回腳,臉又紅了:“沒事,我自己來?!彼龔难澏道锩鰤K皺巴巴的手帕,擦了擦傷口,又把刺拔出來,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好了?!?/p>
可站起來時,她還是瘸了一下。
我沒說話,扛起水管往前走,故意放慢了腳步。
她跟在后面,沒再吭聲。
澆完地往回走時,天已經擦黑了。
西邊的云彩被染成金紅色,像著了火。靜姝突然指著遠處的河灘說:“那邊有酸棗樹,結的果子還不錯,就是刺多?!?/p>
“你常去摘?”
“嗯,小時候跟我哥去,他爬樹,我在底下撿。有次他從樹上摔下來,把褲子掛了個大口子,回家被我爹用皮帶抽了一頓?!彼皖^踢著路上的小石子,聲音軟軟的,“他現在在深圳打工,過年才回來?!?/p>
我想起我那在廣州當學徒的大哥,心里有點不是滋味。
那時候村里的年輕人,要么出去打工,要么在家種地,能像我一樣還能去縣城學手藝的,已經算好出路了。
回到表姐家時,灶房里已經飄出肉香味。
表姐從鍋里撈出支雞大腿,用筷子戳了戳,沖我們喊:“快洗手!今天殺了只老母雞,給大洪補補!”
飯桌上擺著滿滿一桌子菜:紅燒雞塊、炒雞蛋、涼拌黃瓜,還有一碗綠油油的菠菜豆腐湯。
表姐夫從床底下摸出瓶老白干,給我和他各倒了一杯,酒液黃澄澄的,在粗瓷碗里晃蕩。
“大洪,嘗嘗你姐夫的手藝,”表姐給我夾了塊雞腿,油汁滴在桌上,她趕緊用抹布擦了擦,“他平時不做菜,今天知道你要來,特地露一手?!?/p>
靜姝坐在我對面,小口小口地扒著飯,偶爾夾一筷子菠菜,眼睛不往我這邊看,可我總覺得她在用余光瞟我。
表姐夫跟我碰了碰碗,酒辣得我嗓子眼發燙,他卻一飲而盡,抹了抹嘴說:“大洪,我跟你說個事。”
“啥?”我夾了塊雞肉放進嘴里,香得差點把舌頭吞下去。
“靜姝她娘托我跟你表姐打聽,說想給靜姝尋個婆家?!北斫惴蜓劬Σ[成一條縫,“你覺得靜姝咋樣?”
我嘴里的雞肉突然咽不下去了,卡在喉嚨里,靜姝“騰”地站起來,端起我的湯碗遞過來:“喝點湯?!彼氖钟悬c抖,湯灑了點在我手背上,燙得我一哆嗦,卻沒覺得疼。
“姐夫,你說啥呢。”我接過碗,喝了口湯,喉嚨里的雞肉才順下去。
“我可不是瞎說,”表姐夫又倒了杯酒,“靜姝這姑娘,人勤快,脾氣也好,家里地里都是一把好手。你要是覺得行,回頭我跟她娘說一聲,兩家大人見個面,把這事定下來?!?/p>
靜姝的臉已經紅得像廟里的關公,低著頭,頭發垂下來遮住了半張臉,手里的筷子在碗里戳著米飯,半天沒夾一口菜。
表姐在旁邊拍了下表姐夫的胳膊:“你這急性子,人家大洪才剛來,你說這干啥。”可她眼里的笑藏不住,往我碗里又夾了根雞翅膀,“大洪,你別往心里去,你姐夫喝多了?!?/p>
我心里卻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偷偷往靜姝那邊看,她正把一塊雞蛋往嘴里送,嘴角沾了點蛋黃,像只偷吃東西的小貓。
我忍不住想笑,又趕緊低下頭喝酒,酒的辣味里,好像混了點別的滋味。
吃過飯,表姐讓我去東廂房睡,說那屋涼快。
我剛鋪好褥子,就聽見外面有說話聲,是表姐和靜姝。
“你覺得大洪咋樣?”表姐的聲音壓得低,可我還是聽見了。
“姐……”靜姝的聲音黏糊糊的,像含著糖。
“別不好意思,”表姐笑了,“我看大洪這孩子實誠,會疼人,你要是愿意,我明天跟他說說。你娘那邊我去說,保準沒問題?!?/p>
“我……我聽娘的?!膘o姝的聲音更小了。
腳步聲往這邊來了,我趕緊躺下來,假裝睡著了。
門被輕輕推開,表姐探進頭看了看,又輕手輕腳地關上了。
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地上灑下一片銀輝,我睜著眼睛看著房梁,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說不清是啥滋味。
后半夜突然起了風,窗戶“吱呀”響。
我起來關窗時,看見院子里有個人影,是靜姝。
她蹲在井臺邊,手里拿著個搪瓷盆,正往里面舀水。
月光照在她臉上,白得像瓷娃娃,頭發披在肩上,跟白天那個扎著辮子的姑娘判若兩人。
“睡不著?”我忍不住問。
她嚇了一跳,手里的盆差點掉井里,轉過身來看我,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我……我來打點水,明天早上要喂豬。”
“天涼,別凍著。”我說著,往她那邊走了兩步。
她低下頭,用手指絞著衣角:“大洪哥,我姐跟你說的話……你別往心里去?!?/p>
“為啥?”我站在她面前,能聞到她頭發上淡淡的皂角香。
“我……我配不上你,”她聲音低得像蚊子哼,“你要去縣城學手藝,將來是吃商品糧的,我就是個種地的……”
“種地咋了?”我打斷她,“我家也是種地的,我爹我娘都是農民。再說,你比那些城里姑娘好多了,又勤快又能干。”
她猛地抬起頭,眼睛里閃著光,像有星星落進去。
風吹起她的頭發,貼在臉頰上,我伸手想幫她捋開,她卻往后退了一步,臉又紅了:“我回去了?!闭f完,端著水盆匆匆往西廂房走,腳步有點踉蹌,像只受驚的小鹿。
我站在井臺邊,月光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長。
井里的水映著月亮,晃悠悠的,像一面打碎的鏡子。
第二天一早,我被雞叫聲吵醒時,天已經亮了。
表姐在灶房里忙活,靜姝卻不在?!办o姝呢?”我問。
“回她家了,”表姐把饃饃從蒸籠里拿出來,熱氣騰騰的,“說她家里的豆子該收了,得趕早。”
我心里有點失落,扒拉著碗里的粥,沒滋沒味的。
表姐夫看出我的心思,拍了拍我的肩膀:“別急,等會兒收完谷子,我帶你去她家看看?!?/p>
吃過飯,我和表姐夫把最后幾壟谷子割完,捆成捆往板車上裝。
太陽升到頭頂時,終于把所有的谷子都拉回了家。
表姐把谷穗攤在院子里的曬場上,用木锨翻了翻,對我說:“大洪,你爹托人帶口信了,讓你趕緊回去,收拾收拾好去縣城學手藝?!?/p>
我心里“咯噔”一下:“今天就走?”
“是啊?!北斫阋贿呁即镅b饃饃,一邊說,“本來想留你多住幾天,看來是不行了?!?/p>
我捏著表姐塞給我的饃饃,心里像揣了個秤砣,一邊是縣城的修車鋪,一邊是靜姝那雙亮晶晶的眼睛。
自行車騎到表姐村口那棵大核桃樹下時,我猛地捏了剎車,車鏈子“咔噠”一聲卡了半圈。
“去他的商品糧?!蔽伊R了句,掉轉車頭就往回走。
表姐見我又回來,手里的木锨都掉了:“大洪,你咋……”
“表姐,谷子曬透了還得揚場吧?我再幫兩天。”我不敢說真實想法,架好車子就埋著頭往曬場走。
表姐夫在一旁嘿嘿笑,遞來頂草帽:“我就說這小子實誠?!?/p>
可家里的信第二天一早就到了,是我爹托表姐熟人捎來的,他的字跡歪歪扭扭,紙角都被捏皺了:“翅膀硬了?學手藝的事敢耽擱?三天內不回來,打斷你的腿!”
我把信紙揉成一團塞進褲兜,手里的木锨揮得更猛,谷糠揚起來迷了眼。
表姐夫得知消息后,不由得拍了拍我的后背:“要不……咱一起回去,我跟你爹解釋?”
“不回?!蔽夷税涯?,“等我把這里的活干完?!?/p>
第三天傍晚,我剛把最后一袋谷??高M倉房,就見我爹背著手,黑著臉走進了表姐家大院。
他看見我,二話不說,抓起墻角的掃帚就沖過來:“我讓你犟!讓你不學好!”
表姐夫趕緊抱住他,我梗著脖子不躲:“爹,我想等收完秋再去縣城。”
“收秋收秋!收完秋人家鋪子招滿了人,你喝西北風去?”我爹氣得渾身抖,唾沫星子噴我臉上,“你是不是看上那個叫靜姝的丫頭了?我告訴你鄺大洪,咱窮人家娶媳婦得有本錢!你沒手藝沒活計,人家能跟你遭罪?”
我被罵得抬不起頭,院子里的雞都嚇得撲棱棱飛。
表姐在一旁勸:“舅,大洪也是好心……”
“好心個屁!”我爹甩開表姐夫,扁擔“哐當”砸在磨盤上,“他這是鬼迷心竅!”
這場罵聲估計半個村都聽見了。
我是沒臉再在表姐家待下去了,當天晚上,我只得跟我爹回了家里。
我爹喝了二兩酒后,又苦口婆心地把我教育了一番。
我想通了,準備第二天一早收拾東西去縣城學手藝。
哪知,第二天一早,靜姝就找到了我家,當時,我娘正在院門口喂雞。
靜姝見到她,就怯生生地喊:“嬸子,我是靜姝?!?/p>
我娘愣了愣,趕緊往屋里讓。
靜姝把布包往桌上一放,里面是兩雙布鞋,針腳密得像撒了把芝麻:“聽說叔生氣了,我……我來看看?!?/p>
說罷,拿起墻角的掃帚掃院子,見豬圈里的糞滿了,抄起糞叉就去清,弄得滿褲腿都是泥也不吭聲。
我娘在灶房偷偷跟我說:“靜姝這姑娘,比你懂事?!?/p>
我爹起床的時候,看見靜姝在我們院子里曬豆子,他的臉拉得老長。
靜姝趕緊站起來,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叔,我聽說大洪哥要去縣城學手藝,我來幫他干點兒家務活——”
我爹沒理她,徑直往堂屋走。
靜姝卻跟進去,端起桌上的粗瓷杯就去倒水,之后又把我娘換下的臟衣服泡在盆里,搓得“嘩啦”響。
連著三天,靜姝天天來,天不亮就幫我娘喂豬、做飯,下地時比我還能扛。
我娘終于忍不住了,夜里跟我爹吵:“你看看那姑娘,手腳勤快嘴又甜,哪點配不上大洪?你非要逼他去縣城,萬一學不出來,連個媳婦都娶不上!”
我爹吧嗒著旱煙,煙鍋里的火星明滅了半宿,最后狠狠敲了敲煙桿:“讓他們處著也行。但有一條,大洪學手藝的事不能停,啥時候他掙回第一筆工資,啥時候再提結婚的事。”
娘把這話傳進我和靜姝的耳朵里,我們聽了都十分開心,那時我也下定決心,要盡快把手藝學成,爭取早點兒把靜姝娶回家。
第二天一早,我就揣著靜姝給我煮的雞蛋去了縣城。修車鋪的王師傅總說我玩命,別人練三個小時,我就練六個小時,手上的繭子磨破了一層又一層,沾了機油的布條在傷口上一裹,照樣擰扳手。
靜姝每個月都來送一次布鞋,鞋里總夾著張紙條,上面是她歪歪扭扭的字:“大洪哥,別太累,我給你留了腌蘿卜?!?/p>
一年后的秋天,我拿著攢下的三百塊工資回到村里,剛到村口就看見靜姝在老槐樹下等,辮梢的野菊換成了紅絨花。她看見我手里的錢袋子,眼睛亮得像當年井臺邊的月光:“你成了?!?/p>
1997年9月28日,我用第一筆工資給靜姝扯了塊紅布做嫁衣。拜堂時,她蓋著紅蓋頭,手在袖口里攥著我送的鐵頂針——那是我用修車剩下的邊角料磨的。
我爹喝了不少酒,拉著靜姝的手說:“好閨女,以后鄺大洪敢欺負你,跟我說,我打斷他的腿?!?/p>
靜姝的蓋頭被我挑開時,她眼里的星星比當年井里的月亮還多。院子里的谷穗堆得像小山,表姐夫在灶臺邊忙乎,我娘偷偷跟我說:“你爹早就把彩禮錢給靜姝她娘了,嘴上硬,心里比誰都盼著這一天?!?/p>
風從曬場吹過來,帶著谷粒的香,我攥著靜姝的手,她掌心里的繭子蹭著我的,糙得像地里的土,卻暖得像灶膛里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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