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永樂十二年秋,南京城籠罩在綿綿細雨中。城南回春堂藥鋪里,徐長卿正用麂皮擦拭他那套祖傳的銀針。油燈將他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墻上,像幅晃動的古畫。
"師父,這雨下得邪性。"小徒弟六子縮著脖子往爐膛里添柴,"方才我去關后門,瞧見巷子口蹲著倆穿蓑衣的,眼珠子跟夜貓子似的發亮。"
徐長卿手上銀針"叮"地碰在瓷盤上。自打上個月給應天府尹的小妾接骨后,總覺著有人盯梢。他摸出三枚銅錢往桌上一拋——卦象顯"澤水困"。
"把《傷寒雜病論》收進暗格。"徐長卿突然壓低聲音,"你從地窖走,去告訴你師叔......"
"砰!"藥鋪門板被人踹得直晃。六子手里的柴火"嘩啦"撒了一地。
門開處,雨水裹著血腥味撲面而來。穿飛魚服的錦衣衛千戶鄭滄浪拎著個血葫蘆似的人闖進來,牛皮靴在青磚上踩出黑紅腳印。
"徐太醫,別來無恙。"鄭滄浪咧嘴一笑,露出顆金牙。五年前徐長卿還是太醫院院判時,曾給這活閻王治過箭傷。
徐長卿瞟了眼他腰間繡春刀,刀穗上沾著碎肉。"草民早不是太醫了。"他故意把"草民"二字咬得極重,"千戶大人該去惠民藥局。"
"建文余孽的傷,他們治不得。"鄭滄浪把傷者扔在診床上。那人右肩插著半截弩箭,傷口泛著詭異的青紫色。
徐長卿心里"咯噔"一下。永樂帝最恨建文帝舊部,上月才剮了個私藏建文手稿的秀才。他掀開傷者衣襟,鎖骨處赫然有道月牙形胎記——和當年東宮太子朱標身上的如出一轍。
藥柜后傳來"咚"的悶響。六子這傻小子,準是嚇得撞了頭。徐長卿不動聲色按住傷者脈搏,指尖傳來"雀啄脈"——這是中毒已深的征兆。
"箭上淬了蛇毒?"
"北鎮撫司特制的'青娘子'。"鄭滄浪掏出手帕擦刀,"這人是偽帝朱允炆的侄孫朱允明,在福建聚眾謀反。"他突然俯身,酒氣噴在徐長卿耳畔,"皇上要活的。"
后堂傳來窸窣聲。徐長卿知道六子正扒著門縫偷看,故意提高嗓門:"傷及心脈,需先放血再灌綠豆甘草湯!"
鄭滄浪的刀鞘"啪"地壓住他手腕:"徐太醫,你爹當年給藍玉治傷,落了個滿門抄斬。要不是燕王......"
"家父冤案,蒙圣上平反。"徐長卿掙開刀鞘,銀針在指間轉出寒光,"千戶大人若信不過,另請高明。"
雨聲中突然混入馬蹄聲。鄭滄浪臉色驟變,甩出個錦囊砸在藥碾里。金葉子蹦出來,在燈下黃澄澄的刺眼。
"三日后來提人。"他掀簾子時又補了句,"對了,今早令郎在國子監作《頌圣賦》,文采頗佳。"
門簾"嘩啦"落下,徐長卿的汗這才"唰"地淌下來。六子連滾帶爬撲到診床邊:"師父!這人真是......"
"閉嘴!"徐長卿一針扎在朱允明人中穴,"去地窖取冰片,要快!"
三更梆子響時,朱允明突然睜眼,死死攥住徐長卿衣袖:"鄭...鄭大哥是...自己人..."說完又昏死過去。徐長卿盯著他腰間玉佩——龍紋缺了一角,正是當年建文帝賜給心腹的"殘龍令"。
天亮前最黑的時候,六子突然扯他袖子:"師父!后墻有動靜!"徐長卿抄起搗藥杵摸到窗邊,只見墻頭蹲著只烏云蓋雪的大貓,碧綠眼珠正對屋里看。
"去煮皂角水。"徐長卿擦著冷汗吩咐,"把《本草綱目》里毒物篇撕下來燒了。"
第三天晌午,鄭滄浪獨自前來。朱允明雖退了高熱,卻開始咳血沫。徐長卿正用艾絨熏他百會穴,忽聽院里"撲通"一聲——六子栽在井臺邊,后心插著支吹箭。
"徐太醫好手段。"鄭滄浪踩著六子的血走進來,"連'青娘子'都能解。"他突然掐住徐長卿脖子按在藥柜上,"可惜這孩子聽見不該聽的了。"
小徒弟的手還在抽搐。徐長卿眼前發黑,恍惚看見父親當年被押赴刑場的背影。他嘶聲道:"殺...了他...誰給...朱允明...解毒..."
鄭滄浪松手大笑,金牙閃著寒光:"老徐啊,你們這些讀書人就是不長記性。"他踢了踢六子的尸體,"當年你爹救藍玉,搭上三族。今天你要救建文余孽..."說著解下個包袱,抖出件血衣——正是徐長卿兒子在國子監穿的襕衫。
"皇上有旨,朱允明若死在你手上,既往不咎。"鄭滄浪湊近他耳語,"若活著進詔獄......"剩下的話化作一聲冷笑。
徐長卿盯著兒子衣服前襟的破口,像是被利刃穿透的。他轉身抓了把朱砂混著雄黃抹在朱允明傷口,突然說:"給我七日斷魂散。"
鄭滄浪挑眉:"什么?"
"家父秘制的毒藥,服后七日心脈俱斷,狀似傷重不治。"徐長卿翻出個瓷瓶,"當年...藍玉就是死在這藥下。"
當夜子時,徐長卿獨自在停尸房給六子換壽衣。孩子后背的傷口發黑,分明是錦衣衛特制的三棱刺所傷。他蘸著血在六子手心寫了"龜息"二字,又塞了顆蠟丸進他嘴里。
第七日清晨,鄭滄浪帶著仵作來驗尸。朱允明面色青灰,指甲紫黑,正是毒發身亡之相。仵作剖開肚皮驗完,拱手道:"確是心脈斷絕。"
"可惜了。"鄭滄浪踹了腳尸體,突然揪住徐長卿衣領,"你兒子在詔獄等你。"說著扔來個木匣。徐長卿打開時,半截小指滾落在地——他兒子臨《蘭亭序》用的正是這根手指。
當夜暴雨如注。鄭滄浪押著徐長卿出城時,官道被山洪沖斷了。他們在土地廟躲雨,忽聽棺材里傳來抓撓聲。鄭滄浪拔刀冷笑:"徐太醫還有后手?"
棺材蓋猛然掀開,本該毒發身亡的朱允明坐了起來,臉色紅潤哪有中毒跡象?鄭滄浪的刀卻"當啷"落地:"殿下...真是龜息丹?"
徐長卿揉著淤青的手腕苦笑:"千戶大人演得好戲。"原來那日朱允明昏迷前說的"自己人"是真話,鄭滄浪實為建文舊部,故意用苦肉計救人。
破廟外突然火把如龍。鄭滄浪臉色煞白:"是北鎮撫司的追兵!"徐長卿卻摸出個煙花筒:"放心,是來接應的。"原來他早讓師弟帶著證據進京面圣——朱允明實為永樂帝派往福建的密探,所謂謀反純屬栽贓。
三個月后,徐長卿在回春堂給兒子傷口換藥。少年咬著筆桿問:"爹,鄭千戶為何冒險救朱大人?"
"因為..."徐長卿瞥見門外閃過飛魚服衣角,"他娘是朱允明的乳母。"這話半真半假——其實鄭滄浪與朱允明是同母異父的兄弟,當年建文宮變時被分開收養。
秋風卷著落葉撲進藥鋪。徐長卿摩挲著父親留下的銀針包,上面還沾著藍玉案時的血跡。他輕聲哼起小曲:"...御醫難醫君王病,金針度得命數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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