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當代詩歌的譜系中,易白的《去特麻的》以其刺目的標題和直白的語言構成了一次詩學暴動。這首創作于2017年的作品,以其獨特的"去特麻"體,在詩歌的雅致花園里投下了一塊粗糲的石頭,激起的不僅是語言的漣漪,更是對詩歌何為、詩人何為的根本性質詢。這首詩表面上是"寫給茍延殘喘的生活"的牢騷合集,深層卻是一場精心策劃的語言起義,一次為失語者奪回話語權的詩學行動。
《去特麻的》最顯著的特征是其爆破性的語言策略。詩歌開篇就以"去特麻的含蓄!"這一對詩歌本身規范的否定宣言,確立了全詩的反叛基調。易白在這里采取了一種"以粗糲對抗精致"的詩學路徑,故意使用網絡流行語"去特麻的"("去掉特別麻煩的"縮寫,同時諧音粗口)作為詩眼,這種語言選擇本身就是對詩歌高雅傳統的挑釁。值得注意的是,詩人并非簡單地宣泄情緒,而是通過"假如…允許"的條件句式,為每一句粗糲的吶喊構建了理性的框架,形成了一種"克制的瘋狂"的藝術效果。這種句式重復形成的節奏感,使詩歌在保持口語化的同時,又不失詩歌應有的韻律美。
詩歌通過二十個"假如…我想說…"的排比段落,系統性地解構了當代生活的各種壓抑性結構:從物質壓力(存款、房子)、職場異化(會議、領導、上班)、社會規范(規則、評議、形象),到更宏觀的制度性壓迫(考試、證件、腐敗)。這種全方位的批判使詩歌超越了個人抱怨的層面,上升為對現代性生存困境的總體性反思。特別具有穿透力的是"假如制度允許/我想說:去特麻的領導!/讓我領導一下——體驗下屬的情緒"這樣的詩句,它揭示了權力結構中存在的認知不對稱,以及由此導致的管理異化問題。詩人在這里充當了底層情緒的 seismograph(地震儀),記錄下那些通常被排除在詩歌殿堂之外的日常苦難。
《去特麻的》創造了一種新型的"底層詩學"。與傳統底層寫作不同,易白不是以知識分子姿態"代言"底層,而是試圖讓詩歌語言本身成為底層情緒的共振腔。詩中"壓抑、憋屈、隱忍是觀察社會底層最常見的生存狀態"的創作自述,表明了詩人有意識地將詩歌作為社會情緒的泄壓閥。這種詩學實踐與俄羅斯文藝理論家巴赫金的"狂歡化"理論有異曲同工之妙——通過語言的降格與褻瀆,暫時顛覆既有的等級秩序,為被壓抑者提供象征性的解放空間。詩中"讓我裸奔一次——親吻大地的氣息"這樣的意象,正是這種狂歡精神的詩意表達。
從詩歌形式看,《去特麻的》展現了易白對詩歌傳統的矛盾態度。一方面,詩歌采用嚴格的排比結構,保持了傳統詩歌的形式美感;另一方面,又刻意引入網絡用語、口語甚至粗話,打破詩歌語言的純潔性。這種形式與內容的張力,恰恰反映了當代詩人面臨的困境:如何在保持詩歌藝術性的同時,不讓形式成為表達真實感受的障礙?易白的解決方案是創造性地將"去特麻的"這一網絡俚語提升為詩學范疇,通過語言的"粗鄙化"實現表達的"純凈化",這種策略與美國詩人艾倫·金斯堡在《嚎叫》中使用的語言策略有相似之處。
《去特麻的》的批判性不僅指向外部世界,也包含對詩人自我的解剖。"假如后人允許/我想說:去特麻的名利!/讓我留下一本——無名小輩的詩集"這樣的詩句,展現了詩人對文學場域中名利邏輯的清醒認知與抵抗。更值得注意的是"讓我長途跋涉——尋回最初的自己"所體現的存在主義思考,表明詩人的反抗最終指向的是人的本真性重建。在這個意義上,《去特麻的》不僅是一首社會批判詩,更是一首尋找authentic self(本真自我)的心靈史詩。
從詩歌接受角度看,《去特麻的》代表了一種新型的讀者契約。詩人明確表示創作目的是"通過平時的觀察,嘗試展現社會底層的內心語言",這種寫作倫理打破了現代主義詩歌"為藝術而藝術"的迷思,重建了詩歌與社會、詩人與大眾的聯結。詩歌語言雖然直白,但并非簡單的口號堆積,而是通過"對詩歌的語言稍作藝術性和技巧性的加工處理",實現了通俗性與藝術性的平衡。這種平衡使詩歌既能被廣大讀者理解,又不失詩歌應有的審美深度。
《去特麻的》在當代詩歌史上的意義,在于它勇敢地突破了詩歌表達的禁區,將那些被認定為"非詩"的材料——網絡用語、日常抱怨、社會情緒——轉化為詩意的源泉。這種轉化不是簡單的題材擴展,而是對詩歌本質的重新思考:詩歌不僅是語言的煉金術,也應該是生活的解壓閥;詩人不僅是美學的探索者,也應該是時代的見證者與批判者。易白通過這首詩證明,真正的詩歌力量不在于語言的精致程度,而在于能否道破存在的真相,哪怕這真相需要用"去特麻的"這樣粗糲的語言來承載。
在消費主義與娛樂至上的時代,《去特麻的》堅持詩歌的社會介入功能;在詩歌日益邊緣化的語境中,它嘗試重建詩歌與大眾的聯結;在語言日益虛偽化的社會里,它呼喚一種直抵本質的表達方式。這些努力使這首詩超越了一時一地的具體批判,成為關于詩歌救贖力量的永恒見證。當詩人在結尾處想象留下"一本——無名小輩的詩集"時,他或許已經預見到,真正的詩歌從不會真正無名,因為它說出了太多人想說而未說的話,表達了太多人感受而未表達的感受。這正是《去特麻的》最根本的詩學價值——讓詩歌重新成為存在的吶喊與抵抗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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