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代社會的切面》的最后，有一段特別的出版后記。

這是一位學生兼編輯，在完成恩師遺著的動情落筆。書已付梓，游老師卻已遠行。那些一起做學術與日常的的點滴，共同打磨書稿的記憶，如今都化作一頁后記中的字字句句，悄然傳遞。

這一篇后記，不僅記錄著一部學術著作背后的點滴細節，也承載著一個學生對恩師最深的懷念與敬意。今天，我們將這段后記單獨刊出，只愿更多讀者能讀到這份來自歷史學術世界的溫度與回響。

出版后記

2014 年，我考入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攻讀碩士。雖然我的專業方向是清史，師從倪玉平老師，但在校期間亦頗受游彪老師照顧。每學期我必去聽游老師的宋史課。游老師的授課風格別具一格，一個學生站在講臺上，游老師則與其他同學坐在講臺下。在講臺上的學生要為聽眾們讀《文獻通考》的一章，并對史料進行剖析解釋；游老師則會隨時提出問題，犀利地“拷問”學生：“這句話是什么意思？解釋吧！”學生經常被“拷問” 得汗流浹背（包括我）。如果學生解釋不清楚，游老師就會講給大家聽。遇到有意思的問題時，游老師會發動全班同學討論，大家一起“頭腦風暴”，有時說到興奮之處，老師會從椅子上跳起來，手舞足蹈，沖到黑板前，給大家寫起板書，并滔滔不絕地講著。這種讀書班加沙龍式的授課方式，很受學生們喜愛。游老師說，這也是他當年在日本讀書時的上課方式，只是有一點不同——日本教授會一邊喝著清酒，一邊和學生們研讀史料。

我能明顯地感受到，游老師的這種授課模式，是在用心地訓練學生歷史研究的基本功。我在課上讀的是《文獻通考》中的《市糴考》，為此，我基本要提前數天溫習，認真地做筆記，查閱大量論文資料，然后做成課件，在上課時演示。可想而知，若是有一絲馬虎，便會被老師和同學們看出來；若是在解讀史料時犯了低級錯誤，便會被游老師毫不客氣地批評。但我縱然萬般仔細，還是經常會被老師“刁鉆”的問題問倒。

“讀史料一定要認真，要一個字一個字地‘摳’，哪怕是句讀的標點符號也不能放過。”這是游老師經常對學生們強調的，只有一字字地“摳” 史料，才能“摳”出問題來。畢業后，我雖未能從事歷史研究工作，但游老師的教誨仍使我獲益匪淺，因為編輯同樣要“摳”稿件上的每一個字，審校稿件自不必說，有不少選題思路，也是從稿子里“摳”出來的。

工作后，游老師依然對我關愛有加，時不時叫我去吃飯、打牌，其間對我的生活、工作噓寒問暖，有時也會高興地跟我分享他最新的學術發現。師恩難報，我也一直想為游老師做點什么，既然干的是編輯，那索性就給老師出書吧。不過，我一直從事大眾歷史圖書的策劃出版工作，要面臨市場和利潤的壓力。因此，游老師想出版的許多學術著作，我無能為力。

但我發現，游老師的《宋代特殊群體研究》一書，行文并不晦澀，即使是大眾讀者亦能閱讀。同時，本書也很具體地從宋代的幾個群體切入，為讀者形象地闡釋了教科書上對宋朝特點的概括：“冗官冗兵冗費” “積貧積弱” “商業發達”。

宋代的皇族和高官的子嗣，是可以不經過科舉而直接獲得官位的，這被稱為“蔭補”。這種制度是皇帝為了籠絡貴戚官僚而設的，它是宋代“冗官”的原因之一。許多“二代”們仗著父祖蔭補，不學無術卻忝列朝堂。許多官員為了能讓自己的孩子獲得特權，丑態百出，比如書中提到了一個故事：官員致仕（退休）時，可以讓自己的孩子獲得蔭補，但如果在任上病逝，就不能享受這種待遇了，于是有的官員在致仕前去世，家人便秘不發喪，就是為了等朝廷的致仕詔命送到；還有的官員行將就木，但在床上吊著一口氣，硬撐了數月，等到朝廷的致仕詔書發到，才肯“瞑目”。讀到此處，我哭笑不得。

宋朝是從晚唐五代藩鎮割據的亂世中建立起來的，因此統治者極為懼怕武人作亂，這不僅體現在崇文抑武的國策上，也體現在國家有關士兵的各項政策上。游老師在書中提到，宋朝皇帝對于軍人有一種“恐懼癥”，不僅對高級的將官懷有這種心態，對低級士兵也是如此。宋朝本著應對“兇年饑歲，有叛民而無叛兵”的思路，將大量無業游民納入軍隊，但出于“軍人恐懼癥”，宋朝“養兵”極為闊綽，很多士兵進入軍隊系統中，朝廷就會供養其終身，可謂拿到了“鐵飯碗”。久而久之，國家財政不堪重負，原本宋太祖設計的對士兵考核的揀選制度也逐漸失效，士兵素質下降，宋朝軍隊的戰斗力可想而知。通過對貴胄子嗣和士兵的觀察，我們就能理解為何宋朝會“冗官冗兵冗費”“積貧積弱”了。

至于宋朝的商業如何發達，游老師從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角度為讀者呈現出來：僧人和道士。按說，這些出家人應該是潛心修行、遠離塵世的，但游老師在書中告訴我們，至少在宋代這完全是“刻板印象”。僧人、道士多從事各種商業活動，售賣商品、行醫、開店、放高利貸，有些僧道甚至是當時知名的大商人。這種現象無疑是宋代商業發達的見證，同時背后也體現出宋朝國家權力的滲透：相比前朝，僧人、道士的許多免稅特權被取消，成為須納稅的“寺觀戶”，出家不出國，于是僧道自然也逃不出 “世俗”的掌控。

除了通過本書對宋代的歷史能有深刻了解外，我認為大眾讀者也能鑒古知今，對于中國人的一些文化精神有所體悟。宋朝面臨“三冗”困境，進行了數次變法，其本意無非是為了減輕財政負擔、加強統治；將僧道納入征稅對象，也是皇權加強對民間汲取力度的表現。誠然，這些舉措都是為了維護趙宋帝制。而我們以今日的現代價值觀角度來看，從這些歷史中看到的，應該是對于公平的追求。游老師在本書中多次提到“公平”二字：仕宦子弟通過蔭補就能當官，這對于通過科舉晉升的寒門子弟來說，顯然極不公平，科舉出身的范仲淹等人極力反對蔭補特權，并推動改革將之在一定程度上進行削減。僧道擁有免稅免徭役的特權，這在當時也被士大夫詬病，也是推動對他們的特權進行改革的因素之一，游老師對此評價：“既然都是大宋子民，至少全國的有產階級都應該有負擔賦稅和徭役的義務，而不僅僅只是國民的部分人。”士兵也應憑自己的武藝本領，優者晉升、劣者降汰，而不應統統吃著“大鍋飯”，只有維持選拔制度的公平，才能保持軍隊戰斗力。可見，在一千年前的中國，人們就已經開始孜孜不倦地追求社會公平，而這一點，才應該是我們從歷史中繼承下來的精神。

因而，我覺得本書別開生面，從三個切面觀察宋代的社會，能為大眾讀者形象、深入地剖析宋代社會的本質。故而經過游老師的同意，將主書名改為“宋代社會的切面”再版，為有別于原版，我還建議老師增補一些新的內容。游老師爽快地答應了，并拒絕了一家很有名的學術出版社的邀約，賜稿于我。

能將這本學術著作以面向大眾市場的角度出版，也要感謝我供職的工作平臺后浪出版公司，尤其是主編張鵬老師的支持。能夠在當下的環境中，投入時間和精力，將學者的學術著作推向大眾，無疑是需要情懷和勇氣的。

而在書稿的出版過程中，一個意外的事件影響到了我。從 2024 年 8 月 開始，游老師就時不時催促我能否快速將書稿出版，我答應后加速審稿，但游老師一直不肯告訴我他為何那么急切。直到 11 月 7 日，倪玉平老師才告訴我，游老師病重，他現在唯一的愿望是能看到這本學術專著付梓。

這如同晴天霹靂般的噩耗可把我急壞了，由于出版流程煩冗費時，書稿在短期內不可能正式出版，如何能讓游老師看到書？我心急如焚，早就聽一些前輩編輯老師說過，有些年紀很大的作者由于身體欠佳，為了能讓他們看到書稿出版，編輯日夜加班。但我萬萬沒想到，我也會遇到這種情況，我更不愿意相信的是，這種事情竟會發生在正值壯年的游老師身上。

在這關鍵時刻，我的同事們無私地幫助了我。編輯王曉曉、李文晉加班加點，幫我一同審校了書稿的文字。設計師陳威伸在 15 日的晚 9 點做出了封面初步的設計方案，并加班到 12 點進行修改。排版肖霄用了兩天的時間就把書稿完全上版。隨后印制祖靜靜在兩天內完成了調紙、聯系印廠等工作，做出了兩本樣書。

11 月 29 日，我拿到樣書后，火速趕往醫院。游老師此時已不能說話，但意識清醒，他看到了樣書，雙眼放著光，一只手豎著大拇指，一只手對著我比畫。我從老師的口型中得知，他打算把書送給朋友，我對著老師的口型一一記下。走出病房，我坐在地上哭了半個小時。

12 月 8 日凌晨，老師仙逝。

特別感謝我的同事們，如果沒有他們施以援手，我是絕無可能了卻老師的心愿的。同樣要感謝的，還有游門的諸位師兄弟。劉云軍教授、孫健副研究員審核了書稿審校中的一些修訂，張新焱博士、李寒簫博士幫我找到了日本的參考文獻，方便了我對稿件進行校對，并解答了我在審校稿件時遇到的一些疑問。游老師性情任俠，老師的學生們同樣講義氣，再次感謝他們的幫助。

“歷史研究不應該是廟堂之上的學問，更不應該是專門為學術而學術的研究，抑或是大學里的教材和參考書，而應該是讓每個中國人都了解的常識，至少從事研究的學者有義務朝著這樣的方向努力。任何國家、民族，如果對自己的歷史都缺乏基本認識，恐怕是難以持續發展的。”

這是游老師的《趙宋》（《正說宋朝十八帝》再版）一書序言中的一段話，他在給我贈書時將其中一部分寫在了扉頁上。我將這段話置于本書的扉頁上，既是為了紀念老師，也是為了實現此次將老師這本學術著作推向大眾的出版初衷。

就在我寫就這篇出版后記時，老師的論文遺稿《論清代民間社倉制度的實踐及其變異—以重慶市合川區淶灘二佛寺碑刻為中心的考察》在《中國經濟史研究》2025 年第 2 期發表。

斯人已逝，文章千古。本書的出版，也是我這個學生和編輯唯一能為老師做的事了。

學生 賈啟博

2025 年 3 月 20 日晚于納福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