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來,中國的作家如果不能戰勝自己的民族自戀情結,就無法繼續追求文學的理想。所以在大陸的文壇,很多作家到了四十來歲就開始退化,要么寫不出作品,要么用贗品來敷衍,蒙騙讀者。這種現象產生的根源在于民族自大的心理。我們的文化摧毀、毒害了我們的天才。
文/殘雪
來源/網絡
01 自我反省,是現代人必須具備的素質
一般人,哪怕是一些高等文化人,是很少注意到,自己的內部的精神活動也是有層次的。可以說,越是關注這一點的人,他的層次就越分明,精神的世界也就越復雜,這個人也越具有自我反省的能力。反之,那些越是忽略這一點、混混沌沌得過且過的人,他的層次就越淺,越缺乏對自我的觀照。
一個人,平時的所思所想,對于世俗事物的情感反應等,我將其歸納為內心生活的第一個層次。這類精神產物還是比較初級的,粗糙的,未經過濾的,里面有很多雜質。
夜晚的夢境則是第二個層次。在那里頭,本質現身,讓人換一雙眼睛來重新看世界內部的模樣,而自己也變成了一個對象,一個“他者”。所以人的夢境里頭具有無限的可能性,這些可能性作為暗示彌漫在風景里頭,敦促人向自己的本質回歸。但夜晚的夢還只是提供了反省觀照的可能性,還并沒有將這種可能性來付諸實踐——因為做夢是不由自主的被動行為。
只有人類的精神創造活動,才是內心生活的第三個層次。人在從事創造(音樂、哲學、藝術表演、文學等等)之際,進入到完全陌生的精神維度,在那里頭,死人開口說話,完全意想不到的畫面或事件層出不窮,一切世俗的常規全部作廢,代之以神秘的、無法把握的邏輯所主宰的沖動。而且人只有在這類創造中,才能將黑夜夢境中的可能性加以實現,達到深層次的反省。否則夢永遠是夢,同人的精神生活是脫節的。
從童年時代起,我的生活中就有兩種夢,即,夜晚的夢和白天的夢。童年時代的白日夢是很純真的,總是一個人悄悄地想那些好的,美麗的,帶有理想色彩的事。一般是憑空想象,也有的時候以故事,電影和圖書做媒介。白日夢中的“我”是比較模糊的,似乎是一個善感的、具有同情心的影子人。而白日夢的材料,則可以是生活中的任何小事。想象的目的,則是為了滿足自己各種各樣的欲望。或許下意識里,有很強的要使自己變得完美的傾向。比如我極為喜歡養小動物,在寒冷的冬天,我就設想自己在結冰的路面上撿到一只凍壞了的蝙蝠。我將它帶回家,把它放在一大團暖和的棉花里頭,再將棉花團放到火爐旁,然后看著它慢慢蘇醒。這樣就救活了它。冬天沒有蚊蟲,給它吃什么呢?我要訓練它吃飯。它長啊,長啊,長得很大很大,翅膀一張開像一把油紙傘一樣。那時我就要帶著這只巨大的蝙蝠到處走,讓大家看稀奇。我還設想過自己救父親的英雄舉動,設想過從地面鉆洞,一直鉆到泉水冒出來的那種美事。
兒時的白日夢接近于創造,但還不是真正的創造。因為夢中的角色還未分裂,所以還不會自省。如我在很多文章里談到的那樣,我認為真正的創造是需要強大的理性的。只有理性可以使人潛入到意識的黑暗底層,從那里掀起萬丈波瀾;也只有理性可以通過壓制人的欲望使其產生反彈,從而去進行前所未有的表演,讓人性這個矛盾通過表演得到淋漓盡致的展示。可是,由年復一年的白日夢自然而然地轉到文學創作上來,在我似乎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當然這是一個質的飛躍。
不記得是哪一天,我坐在桌旁信手寫下一些文字時,一股陌生的情緒從我內部噴涌而出,我的筆突然就獲得了神力。也許是幾十年的向內凝視的習慣突然啟動了我內面的某個機制,地獄之門被打開,幽靈們蜂涌而出?
通過藝術、哲學、音樂、表演等等高層次的媒介來養成向內凝視的習慣,是作為現代人必須具備的素質。并不一定人人都要寫哲學,搞藝術,通過閱讀和欣賞,我們可以過一種準藝術家的生活。因為哲學和現代藝術,是需要創造性的閱讀和欣賞的。如果每個人都善于反省自己,那么這個民族就是一個善于反省的民族,有理想、有生氣的民族。這樣的民族,必然擁有深層的精神生活,并且會產生大批藝術家和哲學家。
02 偉大的作品都是內省的、自我批判的
我心目中的偉大作品,是那些具有永恒性的作品。即這類作家的作品無論經歷多少個世紀的輪回,依然不斷地得到后人的解釋, 使后人產生新感受。這樣的作家身上具有“神性”,有點類似于先知。就讀者的數量來說,這類作品不能以某段時間里的空間范圍來衡量,有時甚至由于條件的限制,一開始竟被埋沒。但終究,他們的讀者遠遠超出那些通俗作家。人類擁有一條隱秘的文學史的長河,這條河在最深最黑暗的地底,她就是由這些描寫本質的作家構成的。她是人類多少個世紀以來進行純精神追求的鏡子。
我不喜歡“偉大的中國小說”這個提法,其內涵顯得小里小氣。如果作家的作品能夠反映出人的最深刻、最普遍的本質(這種東西既像糧食、天空,又像巖石和大海),那么無論哪個種族的人都會承認她是偉大的作品——當然這種承認經常不是以短期效應來衡量的。對于我來說,作品的地域性并不重要,誰又會去注意莎士比亞的英國特色、但丁的意大利特色呢?
如果你達到了深層次的欣賞,地域或種族完全可以忽略不計。說到底,文學不就是人作為人為了認識自己而進行的高級活動嗎?作家可以從地域的體驗起飛(大概任何人都免不了要這樣做),但決不應該停留在地域這個表面的經驗之上,有野心的作家應該有更深、更廣的追求。而停留在表面經驗正是中國作家(以及當今的美國作家)的致命傷。由于過分推崇自己民族的傳統,他們看不到或沒有力量進入深層次的精神領域。這就使得作品停留在所謂“民族經驗”“寫實”的層次上,這樣的作品的生命力必然是短暫的,其批判的力度也是可疑的(這只要看看當今中國大陸文化人的普遍倒退和墮落,看看多數美國人民對于伊戰的狂熱,以及歷來對于戰爭的狂熱就可以得出佐證)。偉大的作品都是內省的、自我批判的。在我的明星列表中,有這樣一些作家:荷馬、但丁、彌爾頓、莎士比亞、塞萬提斯、歌德、卡夫卡、博爾赫斯、卡爾維諾、圣·德克旭貝里、托爾斯泰、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等。
這個名單中的主流是西方人和具有西方觀念的作家,因為我認為文學的源頭就在西方,而中國,從一開始文學就不是作為獨立的精神產物而存在。中國文學自古以來缺少文學最基本的特征——人對自身本質的自覺的認識。也就是說,中國文學徹底缺少自相矛盾,并將這矛盾演繹到底的力量和技藝。傳統的文學從來都是依附的,向外(即停留在表層)的。在這個意義上,大陸的文學始終處在危機之中,探討深層次人性, 提升國民性的作品遠沒有形成潮流。
在我看來,中國的作家如果不能戰勝自己的民族自戀情結,就無法繼續追求文學的理想。所以在大陸的文壇,很多作家到了四十來歲就開始退化,要么寫不出作品,要么用贗品來敷衍,蒙騙讀者。這種現象產生的根源在于民族自大的心理。我們的文化摧毀、毒害了我們的天才。中國文化中精神的缺失導致當今的大陸文學不能生長、發育,就像一些長著娃娃臉的小老頭,永遠是那么的老于世故,永遠能夠自圓其說,具有世界上最出色的匠人的精明,卻唯獨沒有內省,沒有對于自身的批判。在所有涉及自身的方面,大部分大陸作家都或者用一些白日夢來加以美化,或者用古代文化提倡的虛無主義來化解矛盾。
沒有精神追求的文學是偽文學,描寫表面的經驗的文學則是淺層次的文學。這在當今的文學發展中好像是個世界性的問題。物質世界的飛速發展已經使得大部分作家越來越懶,越來越滿足于一些表面經驗,而讀書的人,也在一天天減少。據說實驗小說在日本這樣的國家已經很難得到出版了,而集體自殺的事件在這個國家倒屢屢發生;又據說連在德國,這個思想之父的國度里,人們也不看實驗小說了。幻滅感如同黑色的幽靈在世界游蕩。然而我仍然相信, 那條隱秘的長河是不會斷流的,盡管歷史有高潮也有低谷。任何時代總會有那么一小部分人,以自己默默的勞動為那條河流注入新的活力。延續了幾千年的理想還將延續下去,同這個浮躁、淺薄而喧鬧的世界對抗。
偉大的作品都是徹底個人化的。因為人只能在真正個人化的寫作中達到自由。不在寫作的瞬間拋開一切物質的累贅,不同物質劃清界線,靈感就無法起飛。而這種活動力圖達到的就是個人的人格獨立。要做到這一點對于一位中國大陸作家是特別困難、特別需要勇氣的事。文學的實踐就是這樣一種操練。像西方作家但丁或歌德那樣來認識、拯救自身,并將其作為最高的目標的人在大陸太少太少。一談及文學,人們就理所當然地認為只同表面的經驗、“共同的”現實有關,接下去自然就只能涉及如何樣完善表達的“技巧”,如何樣將陳詞濫調弄出些“新意”的問題了。文壇上很有一些高調的理論家,提出要肅清純文學的影響,大力提倡所謂“現實關懷”。且不說此處對于“純文學”的定義含混滑稽,所謂“現實關懷”這種陳詞濫調我們已經聽了好幾十年,實在是同真正的文學無關。只有個別作家注意到了在我們的經驗世界之外,還存在著另一個廣大得多的世界等待著我們去遭遇,去開拓。我認為,作為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的擁有者,中國作家在這方面本應是得天獨厚的。問題只在于你是否能戰勝自己的文化的惰性,從另一種文化中去獲取這種開拓的工具。我們不去開拓,那個廣大無邊的領域就根本不屬于我們。一位作家,不論他用什么方法寫作,只要他有認識自我的好奇心,改造自我的沖動,有開闊的胸懷,就一定會進入人性探索的深層領域,將那個古老的矛盾進行我們歷史上從未有過的演繹,在自救的同時影響讀者,改造國民性。
偉大的文學并不是高不可攀的,她就屬于踏踏實實地追求的作家,她的內核就是人的本質。每一位能在文學創造中將理想盡力發揮的作家在寫作的瞬間都是偉大的作家,這樣寫出的作品則是偉大的作品。當然各人的先天能力有大小,能否成為明星并不重要,只要處在偉大的追求境界中去完成自己,就是最大的幸福。我想用莎士比亞的話來結束這篇文章:
“上帝造我們,給我們這么多智慧/使我們能瞻前顧后,絕不是要我們/把這種智能,把這種神明的理性/霉爛了不用啊。”(《哈姆雷特》)
03 拋開我們陳腐的自信,赤身裸體面對藝術
有這樣一種舞蹈,它不是出自編導的構思,也沒有事先的情節安排,演員們的靈感啟動全部以一種神秘的氛圍的誘導作為媒介。這種舞蹈居然可以產生令人震驚的,然而又充滿了內在的和諧的效果,這實在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藝術本身就是不可思議的。當我們拋開我們那陳腐的自信,赤身裸體面對藝術的時候,才會發現,那無比遙遠的距離,那黑暗中涌動咆哮的泥石流,永遠是人類的不解之謎。我信仰的是一種神秘之物,我用有點神秘的方式來實踐我的信念。這在當今的世界里已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任何時代里都有那么一小撮人,他們是那么地熱愛充滿了物欲的世俗生活,但他們更愛那虛幻純凈的自由境界,當二者發生沖突,無法決定舍取時,這種人往往會“淪為”藝術家,將一生耗費在兩極之間的奔忙上頭。
人不但可以為藝術而藝術,人還可以把自己的生活變成藝術,在失去一切的同時通過曲折的渠道重新獲取一切。在這個意義上,黑暗靈魂的舞蹈是無比空靈的精神舞蹈,它的力量卻來自于生命從世俗中獲取的能量。在這樣的境界里,人必須具有讓兩極既分裂又統一的氣魄,才能產生那種奇特的律奏,將這一種冥冥之中的舞蹈持續下去。很顯然,這樣一種舞蹈只能屬于可以分裂自身的那種個體。而舞臺,卻是那么的廣闊,它就是我們的世俗生活。人只要還不甘心讓自身的精神死滅,他就有可能加入到這種舞蹈的欣賞中來。也許每個人的能量有大小,但參加者都可以領略到那種久違了的風景。
藝術化了的生活是一種最為模糊和曖昧的生活,人一旦失去遮蔽與身份,大千世界就展現出無窮的神奇魅力。有一個錯綜復雜的偵探故事圍繞著人,人站在故事的中心,每時每刻面臨著突圍。也許這個陰森曖昧的故事就是靈魂的嶄露,人只有在一次又一次的拼死突圍中,才能不斷刷新故事的時間。而讀者,讀者可以做什么?讀者在傾聽那種故事的時候,他周圍的一切會逐漸起變化;有那么一天,他終于會發現自己已站在了故事的中心,而只要他行動,就會結出時間的果子。
一個世紀馬上要過去了,我渴望在新世紀里獲得一些新的讀者,在此我想對未來的他們講一些話。很多人說殘雪的小說難懂,殘雪愿意在這里提供一些線索。
殘雪小說的閱讀需要這樣一些素質:他應當受過一定的現代藝術的熏陶,并具有較敏銳的感覺,因而可以沖破中國傳統審美觀對自己的鉗制,在閱讀時進入某種自由的空間,也就是說,他是一個有藝術形式感的人;他應該可以徹底扭轉傳統的、被動的閱讀欣賞方式,調動起內部的潛力,加入作者的創造,也就是說,他是一個沒有喪失想象力的人;他應該在腦子里徹底清除“文以載道”這種古老文學樣式的影響,像看三維畫一樣對作品、僅僅只對作品作長久的凝視,在凝視過程中去發現內部隱藏的,無比深遠的結構,也就是說,他是一個具有虛無純粹境界的人;他應當具有自審的精神,因而能順利地破除那種以外部審美的定勢,從相反的方向去試圖進入作品,也就是說,他是具有一定自我意識的現代人;他應該用“心”而不是光用眼來閱讀,這樣,他的閱讀就不會停留在遣詞造句的表面,他的閱讀會穿透詞語進入核心,這時他將發現詞語有著他平時從未發現過的功能,這些功能同傳統的功能完全不同;他也會發現,殘雪小說對詞語的講究是一種反傳統的講究,也就是說,他是懂得語言的現代功能的人。也許這個讀者的標準太高,也許一點都不高。
我在生活中看到,許許多多的人都具有以上的潛質,只不過沒有遇到適當的機會將其發展,而現在,殘雪的作品就提供了這樣一個機會。有很強的排斥性的殘雪小說同時又是向每個人敞開的,每個人,無論高低貴賤,只要他加入到這種辯證的閱讀中來,他就會在感到作品排斥力的同時又受到強烈的吸引。殘雪期待同謀者的出現。
在世紀末國內文學界高喊“回歸”口號之際,在天朝心理沖昏了一部分人的頭腦之時,現代藝術思潮仍然在人類精神的前沿默默地蕩漾著,那是永恒之水,它滌蕩凈化著人的靈魂。已經失去舊的精神寄托,但又不甘墜落,仍要追求精神生存的人們,是不會討厭與這種藝術產生緣分的,這樣的人會走近殘雪。也許在開始會有些難,因為人的習慣是最可怕的閱讀障礙;因為人必須反對著自己那些觀念,讓感覺在重重迷霧中脫穎而出;也因為人在閱讀時找不到習慣的參照物,他惟一可參照的就是他的“心”;更因為這樣的作品不會給人帶來傳統審美期待的愉悅;人的神經得不到撫摸,反而會無比困惑,甚至痛苦。但打破舊的慣例,突出藝術感覺,發揮“心”的創造力,通過自審的困惑與痛苦來解放靈魂,不正是做一個現代人所需要的修養嗎?我相信對那些看重精神的讀者來說,殘雪的小說決不會令他們失望。
什么是現代人?現代人就是時刻關注靈魂,傾聽靈魂的聲音的人。殘雪的小說就是在關注與傾聽的過程中寫下的記錄,這些記錄在開始時還不那么純粹,還借助了一些外部的比喻,然而在發展的過程中,它們就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地變得純粹了,于是所有的比喻都來自內部了。純粹不等于單純,靈魂又是無限豐富的,不可預測的,它的色彩的層次有時會令人感嘆不已,它的結構形式更是異想天開。只要讀者停留在小說世界里,總會有出其不意的聯想不斷發生。殘雪前面的藝術之路還很長,我相信這樣的小說會以它的執著,它的一貫性,它的國人不太熟悉卻又可以領悟的很深的幽默感,它的意象的豐饒,它的與常規“現實”對立的叛逆姿態,它的獨特的、無法模仿的文風,贏得讀者的心。
當一種源遠流長的古老文化已經變得山窮水盡,當閉關自守、近親繁殖只能產生大量的癡呆兒,當文化本身的致命缺陷已使得很多人將它徹底唾棄,而自身淪為野蠻人之際,輸血、嫁接和移栽就成為無比迫切的事情了。于有意無意之間,殘雪的小說成了移栽的成功的例子——異國的植物長在了有五千年歷史的深厚的土壤之中。這樣的植物是很怪的,非中非西,無法歸類。這樣的植物連外國人看了都覺得新奇,因為他們本國長不出。那么這種植物究竟有何優勢,生命力是否比本地植物更強,更能抗疾病呢?時間自會得出它的答案,讀者也會得出各不相同的答案。不管怎樣,讓實踐來檢驗這些作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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