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們問《荒野尋馬》寫了多久,我常常不知怎么回答。書中大部分內容關于旅行,起始于2022年9月,結束于2024年9月。但我并非在兩年時間里持續游走,有將近一年的時間幾乎哪也沒去,無數次懷疑是否有繼續寫的必要,也許“還沒寫完”只是幻覺。
《荒野尋馬》是我的第一部長篇非虛構作品,旅行兩年,寫了兩年。我沒想過能夠寫完,在修改的最后一個月里仍有“要不算了吧”的想法時時冒出來。當我在2022年離開上海飛往海拉爾時,并不知道這段旅途會斷斷續續持續兩年,更不知道自己最終能夠完成一本書。
起初面對“為什么要去草原”“怎么做出這個決定”“你究竟要寫什么”種種問題,我的大部分回答是“不知道”。說“不知道”也不盡準確。我有模糊的感覺,知道自己在找一個問題的答案,想知道在龐大失序和劇烈流變之中,是否存在什么確鑿不移的東西。但這個問題真的成立嗎,去哪里找,怎么找,找到了又如何能夠指認,全不清楚。因此說“不知道”也對,說不清楚,便只能放棄說的努力。我無法指著空白畫框侃侃而談,說出我并不確證其存在的東西。直覺牽引著我去做的,是去路上,去撿拾拼圖碎片,把畫面拼制完整。也許到那時我就不必努力去說、去證明了。
在夕陽下進食的小馬(文中照片均為依蔓 攝)
我拿到的第一片拼圖,指向一座北方草原的村莊,恩和。此后的所有旅行和寫作,是一程又一程漂離確定性的路途,去英國,去西班牙,去蒙古。沒有歇斯底里地找,更不是按圖索驥,是提出問題,踏出熟悉安全的地界,走入陌生的人群和土地,和生活在那里的人一起行動,用我的身體感知風、雨雪、烈日,踏過森林里雜草荊棘叢生的山坡,穿越塔頭沉浮的荒原濕地。用我的眼看,我的耳聽,我的鼻嗅,我的皮膚觸碰。有時受傷流血,創口在大地的照料下愈合。
有很多時候,我會恍惚,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置身此處。
比如前往西班牙薩布塞多的那段旅行。當我離開剛剛結束野馬節剪鬃毛儀式的村莊,獨自開著剛租來幾天、還不很熟悉性能的車,在夜色暗淡的山路上往住處疾馳,憤怒、難過、困惑的復雜情緒在身體里發酵。終于回到旅館,我鎖好車,在黑燈的無人前廳給自己倒了一杯熱水,把自助取食的果醬攪散在杯子里,全身發抖,手緊緊握著水杯,小口小口喝,讓自己安靜下來。
路燈燈光從寬闊的玻璃窗照進來,我在沙發上坐了很久,只想立刻離開那里。我不在意這趟旅行是否能夠被寫下,它是不是有意義。我不清楚有什么答案被找到了,不知道為什么要耗費時間和錢飛了十幾個小時來到這里,來一座沒什么人知道的村莊,非要來看這個與馬有關的節日。這樣我就不必目擊人類將兩百匹野馬趕到石頭圍場,與它們赤身相搏,承受幾乎超出承受限度的恐懼與困惑。眼前全是搏斗士們擰成一團的鼻眼,青筋暴起的胳膊,有人身上沾血,不知是人還是馬的。
我得承認,這樣的旅行是我自己非要做的,沒有人逼我。旅途中遇到的一切困難,受到的一切沖擊,都是“咎由自取”。這是我的路途。
薩布塞多的野馬節
來到薩布塞多,因為我好奇為什么這里的人可以將一項與馬有關的傳統,延續數百年。他們的傳統之中是否存在某些揭示“確鑿之物”如何存在的秘義?我在恩和時意外查到和它有關的學術資料,冥冥之中覺得應該來看看。這不是依憑理性做出的決定。所有旅行都是如此,身體總是比我更早知道該去哪里,頭腦滯后地尋找可行性與必要性。
我帶著問題進入很多地方,也時時提醒自己不要被問題所困,不要被自己的局限、狹隘遮蔽視野,最大程度地敞開身體與頭腦。然而全然敞開意味著主動削弱防線,允許自己失去控制,被不確定性吞沒。失去控制,恰恰是我這個現代人最為恐懼的事之一。
西班牙的那趟旅行結束,我改簽機票,比原計劃提早一些回國。幾乎每天吃完午飯,我都去家附近的一家獨立書店寫作。那是一間由一樓帶院子的居民房改成的書店,每個房間擺不同主題類型的書,看得出老板偏好文學和社科,他最喜歡的加繆作品獨占客廳沙發背后的單獨書架。我總坐在正對著收銀臺小房間的綠色懶人沙發,電腦架在腿上,一坐下就開始敲字。累的時候去客廳新書架上翻書。
那個夏天的很多時候,我和老板都各自在位置上唉聲嘆氣,我氣惱有時寫得不順,他忙于處理不時冒頭的麻煩事,比如空調管線突然壞了,師傅上門檢查,更換零件要花500塊,而那天書店的營業額才兩位數。因為去得多,有時甚至遇到老板和一同開店的妹妹一齊唉聲嘆氣,這店怕是要開不下去了,明明是天氣這么好的周末,店里卻一個人都沒有,全不避諱我(只有我)這個客人在。于是我也哀呼,你們可千萬要開下去,不然我就沒地方去了。然后在離店前抓一本書買單,為這一日的營業額作出微薄貢獻。
書店所在的位置很巧,就在我從小長大的同一條街道,藏在一個居民小區里,小區入口是我在上幼兒園、小學的九年間幾乎每日經過的地方。自從上大學離開家,我已有十多年沒有再長時間回到家鄉居住,而在寫《荒野尋馬》的最后幾個月,我長時間躲在童年熟悉的街巷內部,一點一點在文字里掘進。書店名字叫鑿光,寫作的過程,似乎也是這樣。一點一點鑿出光亮。
蒙古庫蘇古爾湖邊,迷霧中的馬群
旅行的最后一塊拼圖,是蒙古。那時我已經在書店寫完了大部分內容,需要前往蒙古和俄羅斯邊境,去探訪和馴鹿住在森林里的查坦部落,完成最后一章。
這趟旅行原本被安排在2024年春節,機票、酒店全都預訂完成,能夠說蒙語和英文的當地向導也聯系好了,我卻在出行前一周突然高燒不退,被迫取消所有行程,依次退款,承擔損失。然而似乎有神靈在安排所有的旅行,每一塊拼圖在適合的時間才會遞到我手里,機緣如果還未成熟,事情就不會發生。直到七個月后,當寫作展露出更完整的樣貌,通往那里的通道才被順暢打開,那次旅行順利得連向導都一路驚嘆。
我們幸運地趕上和最后一戶查坦家庭一起,跋涉穿過荒野,遷往靠近邊境的冬營地。那恰恰是我想了解的——他們如何與馴鹿一同在自然中遷移。向導告訴我,如果我在春節時真的來了,不可能經歷這些,那時我們只會去拜訪住在村子附近的查坦家庭。這樣的行程也無法被精密規劃,因為查坦家庭住在森林中,隨時可能發生變化。他們是世界上離不確定性最近的一個族群。
在蒙古,和馴鹿一起穿越森林
在路途中,我許多次感慨宇宙安排的精妙,這趟旅途確確實實應當是最后一程,它不該發生在更早之前的任何時候。如果我沒有在恩和度過四個月,不知道牧民與馬如何在草原上生活,不知道馬是一種怎樣的動物,該如何與它合作而行,不清楚自然遵循怎樣的與城市所不同的邏輯;如果我不了解一個民族如何繼承他們世世代代延續的信仰,不清楚怎樣理解一個陌生地方和族群的復雜性……我無法在蒙古荒原上識別出最后關于“確鑿之物”的線索。
從蒙古回來,我用一個月的時間把書稿寫完,又花了兩個月的時間做最后修改。重新檢視過去兩年收集的拼圖碎片,嘗試把它們組合在一起,才發現原來我在出發時想要尋找的答案,竟然是這樣的樣貌。每一段旅行,都仿佛在為我推開新的地圖,新的畫面、感受與理解出現,都是我從未料想和預測到的。
變化仍是旅途的恒定存在,挑戰耐心和信心,挑戰舒適的邊界。但變化也是旅途讓人著迷之處,所有意料之外的沖擊都是尖銳提醒——如果你只熟悉一種生活邏輯、一種文化、一種人類與土地的關系、一種生存境遇,是多么狹隘。它們叩問,我是否能夠盡可能摒除偏見,嘗試真正理解不同的傳統、價值、信仰,與己迥異的選擇,它們沿循怎樣的脈絡至此。讓我感動的,讓我不解的,都是同等重要的部分。
如果我事先知道答案的大致樣貌,旅行只是為了求證、填空、補足一個預先看得到形態的框架——那就太沒意思了。一切可控,意味著一切將變得封閉,不再流動,沒有足夠多的新的可能性,沒有生命的力量。不被預測和控制之物,蘊藏巨大的美。寫作與旅行同時生長,與我對自己、對世界的理解同步生長。
雖然這個生長的過程,需要穿越許許多多懷疑、困頓、恐懼、迷茫。很多情境我只能一個人應對。在凌晨三點空無一人的烏蘭巴托街頭,等待只能通過翻譯軟件交流的蒙古司機,他開來一輛牌照與預訂信息不符的車;在西班牙村莊山上,無法聽懂加利西亞語,不明白人群在做什么,也沒辦法一個人下山,只能又渴又餓脫力地等;被公路旅館的老板拒絕退回說好可以返還的幾百歐元,他甩下一句你要走就走,便不再應答任何溝通;與素未謀面的牧民們進山,荒野中沒有手機信號,我與大部分人語言不通。在路上時我刻意收起女性特質,行走、坐臥、說話,都表現得無性別,甚至粗糲,同時高度敏感,提防可能出現的危險與問題。好在總是幸運,那些懷疑、困頓、恐懼、迷茫,總是能夠被穿越,前路明朗。
這是一段抱著“隨時放棄”的決心走完的旅途。它沒有大綱,沒有嚴密計劃,沒有預期,沒有“非此不可”。最終能夠完成,還要感謝自己的“隨時準備放棄”?!胺艞墶钡枚嗔耍S之而來的總是“要不再往前一點試試看呢”。不行也沒關系的,最重要的不是寫作,而是我的感受——就走到這里也可以的,就停在這也沒問題,如果你覺得不舒服的話。我在旅途中不斷練習這樣安撫自己,支持自己。
在蒙古,馬夫家半歲的小狗Bürged(鷹)和我們一起穿越了荒原
記得2023年春天我再次回到恩和,離開時照舊需要從恩和坐車到海拉爾乘飛機。起飛時是傍晚,我在空中看見平坦草原上河道蜿蜒,像彎彎繞繞的傳統蒙文文字,很美。原來語言符號系統確實是從大地上長出來的。在城市生活久了,思維方式、身體感知經驗的模式,都變得十分貧瘠。自然不是提供撫慰的地方,而是提醒我們世界和我們自身原本如此復雜多變的存在,流動變化才是永恒不變的東西。
而在旅途的終點,我似乎發現,真正的確鑿之物不存在于任何其他外部,它一直伏在我的身體內部。最初的提問,為我拓開比“一個完美答案”廣袤得多的世界。尋的動作與過程本身,遠比尋獲之物重要。
本文為作者新作《荒野尋馬》創作談,即將由后浪·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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