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不教學(xué)諸子，諸子多不遵法度，吏人苦之。"

就這么一句話，概括了一個大史學(xué)家的晚年。

班固，字孟堅，扶風(fēng)安陵人。

班家是個書香世家。曾祖班況，成帝時為越騎校尉。祖父班稚，哀帝時為廣平太守。父親班彪，才是真正的牛人——

班彪，字叔皮。博學(xué)多才，專攻史學(xué)。看到《史記》只寫到武帝，他就續(xù)寫了《史記后傳》六十五篇。

可以說，班固是含著史學(xué)的金鑰匙出生的。

（補充：班固生于建武八年（32年），卒于永元四年（92年），活了六十歲。）

更有意思的是，班家不止出了一個史學(xué)家。班固的妹妹班昭，號稱"曹大家"，《漢書》最后的部分就是她完成的。班固的弟弟班超，就是那個"投筆從戎"的班超。

一門三杰，各有千秋。

班固九歲能作詩賦，十六歲入洛陽太學(xué)。

太學(xué)同學(xué)的評價："此兒必記漢事。"

為什么說"必記漢事"？因為班固從小就對漢朝歷史著迷。他老爹班彪續(xù)寫《史記》，他天天在旁邊看，看著看著就上癮了。

二十三歲，父親去世。

班固回家守孝，同時開始了他一生的事業(yè)——寫《漢書》。

這里有個問題：為什么要重新寫？不是有《史記》嗎？

班固的理由很有意思：

《史記》是通史，他要寫斷代史

《史記》"是非頗謬于圣人"——司馬遷的價值觀有問題

最重要的：他要為大漢朝寫一部"正史"

永平五年（62年），有人告發(fā)班固"私改國史"。

這罪名可大可小。大了是謀反，小了也是僭越。班固被抓進(jìn)京兆監(jiān)獄，家里的書稿全被查抄。

虧得他弟弟班超趕到洛陽，上書申辯，把《漢書》的稿子呈給漢明帝看。

明帝一看，好家伙，寫得真不錯！

不但釋放了班固，還讓他到蘭臺做史官，繼續(xù)寫《漢書》。

塞翁失馬啊。要不是這次入獄，班固可能一輩子就是個在家寫書的文人。現(xiàn)在倒好，成了官方認(rèn)證的史官。

（旁注：蘭臺是東漢的皇家圖書館，班固在那里可以看到各種檔案資料。這對寫史書來說太重要了。）

從永平五年到建初七年（82年），二十年時間，班固基本完成了《漢書》。

《漢書》一百卷，其中：帝紀(jì)十二卷、表八卷、志十卷、列傳七十卷

這個體例，后來成了所有斷代史的標(biāo)準(zhǔn)模板。

但班固的寫法跟司馬遷很不一樣——

司馬遷寫史，帶著強烈的個人情感。"太史公曰"里經(jīng)常忍不住罵人或者感慨。

班固呢？冷靜，客觀，克制。他要寫的是"正史"，不能太放飛自我。

舉個例子。寫到李陵投降匈奴，司馬遷（他是李陵的朋友）拼命替李陵辯護(hù)。班固呢？不辯護(hù)，但也不過分指責(zé)，就是把事情原原本本寫出來。

班固就是班固，他有自己的史學(xué)理想。

建初八年（83年），班固五十多歲了，《漢書》基本完成。

按理說，可以安享晚年了。

但他做了一個改變命運的決定——加入大將軍竇憲的幕府。

竇憲是什么人？外戚，權(quán)臣，跋扈。但也確實有本事，北擊匈奴，勒石燕然。

結(jié)果呢？

永元四年（92年），竇憲謀反事發(fā)，被迫自殺。

班固也被抓了。

這次沒有班超來救他了——班超遠(yuǎn)在西域。

班固被關(guān)在洛陽監(jiān)獄里。獄吏對他很不客氣，大概是因為"諸子多不遵法度，吏人苦之"。

什么意思？班固的兒子們仗著老爹的名聲，在地方上作威作福，得罪了不少人。現(xiàn)在班固落難，這些人就來報復(fù)了。

具體怎么報復(fù)的？史書沒說。

只說："遂死獄中。"

一代史學(xué)大師，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監(jiān)獄里。

死的時候，《漢書》還有八表和《天文志》沒寫完。

班固死后，妹妹班昭上書，請求發(fā)還《漢書》稿本。

和帝同意了。

班昭在班固的學(xué)生馬續(xù)幫助下，完成了《漢書》最后的部分。

《漢書》流傳下來了，成為"前四史"之一。研究漢朝歷史，繞不開這部書。

范曄在《后漢書》里說："固傷遷博物洽聞，不能以智免極刑；然亦身陷大戮，智及之而不能守之。"

意思是：班固嘲笑司馬遷那么有學(xué)問還被宮刑，結(jié)果自己也死在監(jiān)獄里。有智慧卻守不住，一樣的悲劇。

班固在《漢書》里給很多人立傳，詳細(xì)記錄他們的生平功過。他一定沒想到，自己的結(jié)局會這么慘淡。

寫歷史的人，最后被歷史吞沒。

這大概就是宿命吧。

重讀《漢書》，我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

班固寫別人的時候，總是努力保持客觀。但涉及到他家族的部分，就忍不住美化。比如寫他爹班彪，那叫一個完美。

這很人性。

誰能真正做到絕對客觀呢？司馬遷不能，班固也不能。

但這不妨礙《漢書》是一部偉大的史書。

就像班固不是完人，不妨礙他是一個偉大的史學(xué)家。

（補充：查了一下，班固的詩文其實很不錯。《兩都賦》被譽為千古名篇。可惜啊，現(xiàn)在提起班固，大家只記得《漢書》。）

最后說個八卦：

班固有個學(xué)生叫傅毅。有一次班固和傅毅討論文章，兩人爭論不下，找人評判。

評判的結(jié)果是："固之二京，文章之英；毅之遷都，亦足繼聲。"

意思是兩人都很厲害，不分高下。

班固聽了很不高興。

大史學(xué)家也有小心眼的時候。

"固以為唐虞三代，詩書所及，世有史官，以司典籍。暨于諸侯，國有史記。"——《漢書·司馬遷傳》贊語

"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災(zāi)及其身者也。"——班固《答賓戲》

注：班固死于洛陽獄中，確切死因不詳。《后漢書》只說"遂死獄中"，野史有說是被獄吏折磨致死，但無確證。《漢書》的最后完成確實是班昭和馬續(xù)之功。竇憲伐北匈奴，班固作《封燕然山銘》，刻石記功，這是"燕然勒石"的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