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病房里,只有監護儀的滴答聲在黑暗中規律地響著。
郈玉蘭躺在病床上,渾濁的眼珠突然轉動,盯著天花板上的一個點,嘴唇微微蠕動。
"志強......志強......"
病床旁打盹的兒媳婦段雅琴被這聲音驚醒,揉了揉眼睛。老人已經癡呆十五年了,偶爾會說些胡話,她早就習以為常。
"媽,您又做夢了,睡吧。"段雅琴輕撫著老人的手背。
但這次不同,郈玉蘭的眼神異常清明,她用力抓住段雅琴的手,指甲掐得生疼。
"后院...桂花樹下...鐵盒子..."老人的聲音沙啞卻堅定,"抗戰...勛章...快去挖..."
段雅琴愣住了,這是老人十五年來說過的最完整的句子。
01
段雅琴的手機在凌晨三點響起時,逄宇豪正在北京的寫字樓里加班。
"宇豪,你奶奶醒了,她說話了!"電話里母親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
逄宇豪放下手中的文件,眉頭緊皺。奶奶郈玉蘭患老年癡呆癥已經十五年,從他高中時期就開始神志不清,這些年來除了偶爾叫幾聲"志強"——那是已故爺爺的名字,幾乎沒有任何正常的言語表達。
"媽,您別著急,慢慢說。"逄宇豪起身走到窗邊,望著北京深夜的霓虹燈海。
"她說后院桂花樹下埋著什么鐵盒子,還提到抗戰勛章。"段雅琴的聲音里帶著困惑,"宇豪,你說這是不是她胡說的?可是她的眼神,真的很清楚,不像以前那樣茫然。"
逄宇豪沉默了片刻。老家的那座老宅他太熟悉了,后院確實有一棵上百年的桂花樹,每年中秋時節香氣撲鼻。可是抗戰勛章?爺爺郈志剛生前從未提起過參軍的事,家里也從沒見過任何軍功章之類的物件。
"媽,奶奶現在怎么樣?"
"剛才又睡過去了,但是睡之前一直在重復那幾句話。"段雅琴嘆了口氣,"醫生說可能是回光返照的一種表現,讓我們做好心理準備。"
逄宇豪的心一緊。奶奶雖然癡呆多年,但身體一直還算硬朗,突然提到心理準備,說明情況可能真的不太好。
掛斷電話后,逄宇豪在辦公室里踱步。作為家里唯一的孫子,也是唯一在外地工作的人,他總覺得對家里的關心不夠。這些年來,都是父母在照顧奶奶,他除了每月按時寄錢回去,很少回家看望。
窗外開始下雨,雨滴敲打著玻璃,發出細碎的聲響。逄宇豪想起小時候,奶奶還清醒的時候,總是喜歡在桂花樹下擺一張小桌子,給他講各種各樣的故事。那時候的奶奶話很少,但眼神總是很溫和,偶爾會望著遠方發呆,仿佛在思念著什么人。
抗戰勛章......這四個字在他腦海里反復出現。如果真的存在,那意味著什么?爺爺從未提起過的過往,是否隱藏著什么不為人知的秘密?
第二天一早,逄宇豪就向公司請了假,匆匆買了回成都的機票。
飛機在云層中穿行,他透過舷窗看著下方的群山和河流,心情復雜。也許奶奶說的只是癡呆癥的胡言亂語,但直覺告訴他,這次不同尋常。
02
成都雙流機場的出租車上,逄宇豪一路上都在想著奶奶的話。
司機是個健談的中年男人,從后視鏡里瞥了一眼神色凝重的乘客,主動搭話:"小伙子,回家探親?"
"嗯,奶奶病重了。"逄宇豪簡單回應,目光依然望著窗外飛逝的風景。
"老人家多大年紀了?"司機放慢了車速。
"八十六了,癡呆十五年。"逄宇豪說這話時,心里涌起一陣酸楚。十五年,他從一個懵懂少年成長為都市白領,而奶奶卻在這十五年里逐漸失去了所有的記憶和認知。
"那可真不容易,你們家人辛苦了。"司機感嘆道,"我媽也是這個病,照顧起來真的很費心。不過你們要珍惜啊,有時候老人突然清醒,可能是想交代什么重要的事情。"
逄宇豪心頭一動,轉頭看向司機:"您這話是什么意思?"
"我一個朋友的爺爺,癡呆了七八年,臨終前突然清醒了一天,把家里的存折密碼、重要文件的位置都告訴了家人。后來才發現,老爺子一直記著這些事,只是表達不出來而已。"司機一邊開車一邊說,"所以啊,老人說的話,哪怕聽起來不著邊際,也要認真對待。"
這番話讓逄宇豪更加確信,這次回家是對的。
兩個小時后,出租車停在了老家門口。這是一座典型的川西民居,青瓦白墻,木質結構,已經有上百年的歷史。逄宇豪小時候就在這里長大,對每一個角落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推開院門,后院的那棵桂花樹映入眼簾。現在是初春,樹上還沒有花朵,但枝葉茂盛,樹干粗壯,需要兩個成年人才能合抱。
"宇豪回來了!"母親段雅琴從堂屋里迎出來,眼圈微紅,顯然這兩天沒有休息好。
"媽,奶奶現在怎么樣?"逄宇豪放下行李,急切地問道。
"還在睡,但是昨天夜里又說了好幾次那些話。"段雅琴拉著兒子的手,"醫生說她的各項指標都在下降,可能......可能撐不了多久了。"
逄宇豪的心沉了下去。他跟著母親走進奶奶的房間,看到躺在床上的老人。奶奶比他上次回家時又瘦了許多,臉頰深陷,但呼吸還算平穩。
"奶奶。"他輕聲叫道。
郈玉蘭緩緩睜開眼睛,渾濁的目光在房間里游移,最后定格在逄宇豪的臉上。
"志強?"她的聲音很輕很輕。
"奶奶,我是宇豪,您的孫子。"逄宇豪握住奶奶枯瘦的手。
老人的眼神突然變得清明起來,她用力握住逄宇豪的手:"桂花樹......鐵盒子......"
段雅琴在一旁激動地說:"就是這樣,她一直在說這個。"
逄宇豪湊近一些,仔細聽著奶奶的話:"奶奶,您說的鐵盒子里有什么?"
"勛章......他的勛章......"郈玉蘭的眼中閃過一絲痛苦,"不能丟......不能丟......"
"誰的勛章?爺爺的嗎?"
"不是志強......是志遠......郈志遠......"
03
郈志遠?
逄宇豪和段雅琴面面相覷,這個名字他們從未聽說過。
"奶奶,郈志遠是誰?"逄宇豪緊緊握住奶奶的手,生怕錯過任何細節。
但郈玉蘭似乎又陷入了混沌狀態,眼神重新變得茫然,嘴里只是含糊地重復著"桂花樹"、"鐵盒子"這幾個詞。
段雅琴嘆了口氣:"就是這樣,她清醒的時候很短,大部分時間還是糊涂的。"
逄宇豪在房間里踱步,腦海中反復思考著剛才奶奶說的話。郈志遠,這個姓氏和爺爺一樣,會不會是爺爺的兄弟?可是從小到大,家里從未提起過爺爺有兄弟姐妹。
"媽,咱們家的族譜還在嗎?"逄宇豪突然問道。
"在的,就在書房的柜子里。"段雅琴起身去取,"不過那上面的字我也認不全,都是繁體字。"
很快,段雅琴拿來了一個木盒子,里面裝著泛黃的族譜。逄宇豪小心翼翼地翻開,在爺爺郈志剛那一代的記錄中仔細查找。
果然,在郈志剛的名字下方,有一行小字:弟,志遠,生于民國十二年,卒年不詳。
"媽,您看!"逄宇豪指著族譜上的記錄,"爺爺確實有個弟弟叫郈志遠,但是后面寫著卒年不詳。"
段雅琴湊過來看,雖然認不全繁體字,但能看出這確實是記錄:"這......這我怎么從來沒聽你爺爺提起過?"
"可能有什么隱情吧。"逄宇豪繼續翻看族譜,但關于郈志遠的記錄就只有這一行,再無其他信息。
這時,奶奶又發出了微弱的聲音:"志遠......回來了......在桂花樹下......"
逄宇豪和段雅琴同時轉頭看向奶奶,只見老人的眼中流下了渾濁的淚水。
"奶奶,您別難過。"逄宇豪輕撫著奶奶的額頭,"您是說郈志遠回來了嗎?他在桂花樹下?"
郈玉蘭點了點頭,然后閉上了眼睛,似乎這個話題讓她很疲憊。
從奶奶房間出來后,逄宇豪和母親在客廳里商量。
"宇豪,你說會不會真的有什么東西埋在桂花樹下?"段雅琴有些忐忑,"可是如果挖壞了樹怎么辦?那棵樹可是咱們家的寶貝,你爺爺生前最愛護它了。"
逄宇豪望著窗外的桂花樹,陷入沉思。如果奶奶說的是真的,那么這個郈志遠很可能就是爺爺失蹤的弟弟,而且極有可能參加過抗戰。但為什么爺爺從來不提起他?為什么族譜上只記錄了"卒年不詳"?
"媽,您覺得奶奶現在的狀態,還能撐多久?"逄宇豪問道。
段雅琴搖搖頭:"醫生說很難判斷,可能幾天,也可能幾個月。但是從她突然清醒這個情況來看......"
話沒說完,但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逄宇豪下定決心:"媽,我覺得應該試試。既然奶奶這么堅持,說明這件事對她很重要。而且,如果真的有什么歷史文物,也應該好好保存。"
段雅琴猶豫了一下,最終點頭同意:"那好吧,但是要小心一點,別傷到樹根。"
當天下午,逄宇豪找來了鐵鍬和手套,開始在桂花樹下仔細查看。樹下的土地很平整,看不出有什么異常,但奶奶說得那么肯定,應該不會是空穴來風。
他從樹的北側開始,小心翼翼地挖掘,避免傷到粗壯的樹根。一鐵鍬一鐵鍬地挖下去,挖了大約半米深,依然什么都沒有發現。
04
夕陽西下,桂花樹的影子在院子里拉得很長。
逄宇豪已經挖了一下午,衣服濕透了,手上磨出了幾個水泡,但除了一些碎石頭和樹根,什么都沒有找到。
"宇豪,要不先休息一下吧。"段雅琴端著一杯茶水走過來,心疼地看著兒子,"也許奶奶說的位置不準確。"
逄宇豪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望著面前這個深度已達半米的坑洞,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也許真的只是奶奶癡呆癥的胡言亂語,自己太過認真了。
正準備放棄的時候,奶奶房間里傳來了微弱的聲音:"不對......不對......"
母子倆快步走進房間,只見郈玉蘭艱難地抬起手,指向窗外:"南邊......南邊......"
逄宇豪順著奶奶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桂花樹的南側,自己還沒有挖過的地方。
"奶奶,您是說在桂花樹的南邊?"
郈玉蘭用力點頭,眼神再次變得清明:"三步......三步......"
逄宇豪心中一動,立刻返回院子。從桂花樹的主干向南走三步,正好是一個相對平坦的空地,平時母親會在這里晾曬衣物。
他重新拿起鐵鍬,在這個位置開始挖掘。這次明顯感覺不同,土質相對疏松,似乎曾經被動過。
挖到大約一米深的時候,鐵鍬碰到了硬物,發出"鐺"的一聲脆響。
逄宇豪的心臟劇烈跳動起來,他放下鐵鍬,用手小心地扒開泥土。在昏暗的坑底,一個銹跡斑斑的鐵盒子露出了一角。
"媽!快來看!"逄宇豪激動地喊道。
段雅琴聞聲趕來,看到坑底的鐵盒子,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逄宇豪繼續清理周圍的泥土,很快,一個長約三十厘米、寬約二十厘米的鐵盒完全顯露出來。盒子已經銹蝕得很厲害,但大體還算完整。
小心翼翼地將鐵盒從土中取出,逄宇豪感覺到它還有一定的分量,里面確實裝著什么東西。
"這......這真的有東西啊。"段雅琴顫抖著聲音說道,"宇豪,你說里面會是什么?"
逄宇豪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將鐵盒輕輕擦拭干凈,仔細觀察。盒子的鎖扣已經銹死了,但并不牢固,應該可以撬開。
"我們先回屋里,仔細打開看看。"
回到堂屋,逄宇豪找來一把小刀,小心地撬開了銹蝕的鎖扣。盒蓋緩緩打開,里面的物品讓母子倆都愣住了。
最上層是一塊黃色的綢布,雖然已經發黃發霉,但依然可以看出原本的質地。逄宇豪輕輕掀開綢布,下面是一枚泛著青銅色澤的勛章。
勛章的正面刻著"抗戰勝利紀念"幾個字,背面有一行小字:"郈志遠同志,于抗日戰爭中英勇作戰,特頒此章。"
除了勛章,盒子里還有一張發黃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年輕的軍人,身穿國軍制服,面容英俊,眉眼間確實與爺爺郈志剛有幾分相似。
最讓人震驚的是,照片背面用鋼筆寫著一行字:"志遠,民國三十四年于重慶。"
"這......這真的是你爺爺的弟弟?"段雅琴拿著照片,聲音顫抖。
逄宇豪點點頭,繼續翻看盒子里的其他物品。還有幾張泛黃的信紙,字跡已經模糊,但依然可以辨認出是家書。其中一封信的開頭寫著:"親愛的哥哥志剛......"
05
夜深人靜,逄宇豪在臺燈下仔細研讀著這些家書。
字跡雖然模糊,但大部分內容還是可以辨認的。從信件的內容來看,郈志遠確實是爺爺的弟弟,而且參加了抗日戰爭。信中多次提到戰事的艱苦,對家人的思念,以及對勝利的渴望。
其中一封信寫道:"哥哥,戰事越來越激烈,我們團已經損失過半。但是為了民族大義,為了家鄉的父老鄉親,我們絕不能退縮。如果我有什么不測,請照顧好父母和嫂子......"
另一封信的內容更加沉重:"哥哥,我可能回不去了。這次任務很危險,但必須有人去做。我把這些東西托人帶回家,如果將來有一天能夠公開,請為我證明,我郈志遠雖死無憾......"
逄宇豪讀到這里,眼眶濕潤了。這個素未謀面的太爺爺,用生命詮釋了什么叫做家國情懷。
最后一封信的日期是民國三十四年八月,也就是抗戰勝利前夕。信中寫道:"哥哥,勝利在望了!等戰爭結束,我就回家娶媳婦,給咱們郈家傳宗接代。我已經托媒人在重慶看了一個姑娘,人很好,等我回去就提親......"
但這封信顯然是郈志遠的最后一封家書,因為從時間推算,他很可能在抗戰勝利前夕犧牲了。
段雅琴坐在一旁,眼淚止不住地流:"原來你爺爺還有這樣一個弟弟,為什么他從來不提起呢?"
逄宇豪沉思良久,說道:"可能是太痛苦了吧。失去唯一的弟弟,而且是在勝利前夕,這種痛苦可能伴隨了爺爺一生。"
這時,奶奶房間里傳來了輕微的咳嗽聲。母子倆立刻起身前往,發現郈玉蘭醒了,正用清澈的眼神看著他們。
"奶奶,您感覺怎么樣?"逄宇豪握住奶奶的手。
"找到了嗎?"郈玉蘭的聲音雖然微弱,但異常清晰。
"找到了,奶奶。"逄宇豪將勛章拿給奶奶看,"郈志遠的勛章,還有他的照片和家書。"
看到這些物品,郈玉蘭的眼中閃過復雜的情感,有痛苦,有懷念,還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解脫。
"志遠......好孩子......"她輕撫著勛章,淚水順著皺紋流下,"等了這么多年......終于可以告訴你們了......"
"奶奶,您知道這些事情?"逄宇豪驚訝地問道。
郈玉蘭點點頭,聲音斷斷續續:"志剛......不讓說......怕連累家人......那時候......形勢復雜......"
逄宇豪這才明白,原來爺爺不是不愿意提起弟弟,而是有難言之隱。在那個特殊的年代,有個參加國軍的弟弟,確實可能給家庭帶來麻煩。
"可是奶奶,您是怎么知道這些東西埋在桂花樹下的?"段雅琴問道。
郈玉蘭的眼神突然變得深邃:"因為......是我埋的......"
06
這句話如雷擊一般,讓逄宇豪和段雅琴都愣住了。
"奶奶,您說什么?是您埋的?"逄宇豪難以置信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