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的風刀子般割著臉頰，蘇雅琴緊緊抱著八歲的兒子，望著遠處那座被鐵絲網圍著的營房。

十年了，整整十年。

每個月按時到賬的三千塊錢，每個月準時收到的平安短信，讓她以為丈夫陳志遠在這里過得很好。直到昨天夜里，一個陌生男人打來的電話徹底打破了她心中的美好幻想。

"嫂子，你還是來一趟吧。志遠他..."電話那頭的聲音欲言又止。

風聲呼嘯，兒子陳宇軒用小手揉著凍紅的鼻子："媽媽，爸爸真的在這里嗎？"

蘇雅琴沒有回答，她的目光死死盯著營房深處那個佝僂的身影。那個人正蹲在墻角，對著一堆破爛的軍裝自言自語。

那真的是她等了十年的丈夫嗎？

01

2014年春天，陳志遠脫下那身舊軍裝的時候，蘇雅琴以為他們的生活會從此改變。

"雅琴，我不走了。"他把軍帽小心翼翼地放進箱子最底層，動作輕得像在安放什么珍貴的藝術品。

她懷著七個月的身孕，挺著大肚子在灶臺前忙活。聽到這話，手中的鍋鏟停在半空中。

"什么意思？"

"復員了，以后就在家陪你和孩子。"陳志遠走過來，從身后環抱住她，手掌輕撫著她隆起的腹部。

蘇雅琴靠在他懷里，感受著久違的踏實。五年的軍旅生涯讓陳志遠變得沉穩許多，肩膀也更加寬厚。她閉上眼睛，想象著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畫面。

然而好景不長。

陳宇軒出生后的第二年，陳志遠開始變得沉默寡言。他總是一個人坐在陽臺上，望著遠山發呆。有時候半夜會突然驚醒，滿頭大汗地坐起來，嘴里念叨著一些聽不清的話。

"志遠，你怎么了？"蘇雅琴輕撫著他的后背。

"沒事，做噩夢了。"他總是這樣敷衍過去。

那段時間，陳志遠換了很多工作。工地、工廠、保安...每一份工作都干不長。不是因為嫌累，而是因為他經常走神，被領導訓斥后就憤然離職。

家里的積蓄越來越少，蘇雅琴只能去服裝廠打零工補貼家用。晚上回到家，看到陳志遠還是那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她心里的怨氣越積越重。

"你到底怎么了？家里快揭不開鍋了，你還在這里發什么愣？"

"我想回去。"陳志遠突然開口。

"回哪里？"

"回部隊，回邊防線。"他的眼中閃過一絲光芒，那是蘇雅琴很久沒有見過的神采。

蘇雅琴愣住了。她以為丈夫終于走出了陰霾，卻沒想到他想要的是重新回到那個讓她害怕的地方。

02

"你瘋了嗎？好不容易退伍回家，現在又要走？"蘇雅琴的聲音在客廳里回蕩。

陳志遠沒有立刻回答，他走到墻邊，撫摸著掛在那里的那張合影——五個年輕的士兵肩并肩站在雪山腳下，笑容燦爛得像春天的陽光。

"雅琴，你不明白。"他的聲音很輕，輕得像怕驚醒什么。

"我不明白什么？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要丟下妻子兒子去那個鬼地方？還是不明白我們娘倆在你心里連個邊防線都不如？"

蘇雅琴說著說著眼淚就下來了。產后的身體讓她變得敏感易怒，每天面對生活的壓力和丈夫的冷漠，她早就到了崩潰的邊緣。

陳志遠轉過身，看著妻子紅腫的雙眼，心中涌起一陣愧疚。他伸手想去擁抱她，卻被推開了。

"你以為我想走嗎？"他的聲音開始顫抖，"可是我在這里根本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每天晚上我都夢見他們，夢見那些再也回不來的兄弟。我活著，可他們死了，憑什么？"

蘇雅琴怔住了。她第一次看到堅強的丈夫在她面前流淚。

"是我對不起你們娘倆，但是我必須回去。不是因為不愛你們，而是因為只有在那里，我才知道自己活著的意義。"

那天晚上，他們談到了很晚。陳志遠第一次向妻子敞開心扉，講起了那些埋藏在心底的往事。

邊防線上的生活遠比她想象的要艱苦，每天巡邏十幾個小時，吃的是壓縮餅干，喝的是雪水。更可怕的是隨時可能發生的意外——山體滑坡、暴風雪、高原反應，每一樣都可能要人命。

"小林是我最好的兄弟，我們一起入伍，一起分到邊防連。那天暴風雪來得特別突然，我們在巡邏途中迷了路。"陳志遠的眼神變得空洞，仿佛又回到了那個風雪夜。

"他把自己的食物和水都給了我，說他身體好，餓一頓沒關系。結果等救援隊找到我們的時候，我還活著，他卻..."

03

2015年的秋天，陳志遠重新穿上了軍裝。

送別的那天早上，蘇雅琴抱著剛滿周歲的兒子站在門口。陳志遠背著行李包，一步三回頭地走著。

"爸爸，爸爸！"陳宇軒伸出小手，不明白為什么爸爸要走。

蘇雅琴強忍著眼淚："記住你說過的話，每個月都要報平安。"

"我保證。"陳志遠走回來，用力抱了抱妻兒，"等我，最多十年，我就回來。"

車子啟動的那一刻，蘇雅琴終于忍不住哭了出來。鄰居王大媽過來勸慰："別哭了，男人有男人的責任。志遠是好樣的。"

"可是我們娘倆怎么辦？"

"船到橋頭自然直，你這么年輕，還怕養不活自己和孩子？"

從那以后，蘇雅琴就開始了長達十年的等待。

起初的日子是最難熬的。每天晚上哄孩子睡覺后，她總是一個人坐在客廳里，盯著手機發呆。陳志遠很守信，每個月都會按時寄錢回來，金額從最初的一千五逐漸漲到三千。

電話里他的聲音總是很開朗："雅琴，我在這里挺好的，你和宇軒要照顧好自己。"

"你什么時候能回來？"這是她每次都會問的問題。

"快了，再等等。"這是他每次都會給的答案。

時間慢慢過去，蘇雅琴漸漸適應了單身媽媽的生活。她在服裝廠找了份穩定的工作，陳宇軒也到了上學的年齡。生活雖然辛苦，但至少還算平靜。

唯一讓她感到不安的是，陳志遠的電話越來越少。從最初的每周一次，變成半個月一次，后來干脆只在寄錢的時候發條短信："平安，勿念。"

"媽媽，爸爸為什么不給我們打電話了？"陳宇軒趴在她腿上問。

"爸爸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工作，那里信號不好。"蘇雅琴摸著兒子的頭發，心中卻涌起一陣不祥的預感。

04

2020年春節，是蘇雅琴記憶中最冷清的一個年。

整個城市因為疫情而按下了暫停鍵，街道上空空蕩蕩。她和陳宇軒只能待在家里，看著電視里的春晚打發時間。

"媽媽，別人家都有爸爸陪著過年，為什么我們沒有？"六歲的陳宇軒眨著大眼睛問。

蘇雅琴心頭一緊，強顏歡笑道："因為爸爸要保護國家，保護我們啊。"

"那爸爸什么時候能回來和我們一起過年？"

這個問題她已經回答了無數次，每次都覺得像在欺騙自己的孩子。她不知道該如何解釋，為什么一個父親可以五年不回家，連孩子的模樣都沒見過幾次。

大年初一的晚上，她終于忍不住主動撥通了陳志遠的電話。

電話響了很久才接通，那邊傳來的不是熟悉的聲音，而是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你好，請問你是？"

"我是陳志遠的妻子，他怎么了？"蘇雅琴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哦，嫂子啊。志遠他...不太方便接電話，你有什么事嗎？"

"什么叫不太方便？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然后傳來一聲嘆息："嫂子，志遠他這段時間狀態不太好，經常一個人待著，也不愛說話。醫生說可能是高原反應的后遺癥，需要休息。"

"什么后遺癥？嚴重嗎？"蘇雅琴的聲音開始顫抖。

"不是很嚴重，就是有時候會...會有點神志不清。不過你放心，我們都在照顧他，每個月的錢我們會按時幫他寄的。"

掛了電話后，蘇雅琴在沙發上坐了整整一夜。她開始意識到，這十年來丈夫給她報的"平安"，可能并不是真的平安。

第二天，她打電話給陳志遠的老家，想問問公公婆婆知不知道兒子的情況。

"什么？志遠出事了？"婆婆的聲音透著震驚，"他不是一直說在那邊過得很好嗎？每個月都有錢寄回來呢。"

看來連父母都被蒙在鼓里。

05

接下來的幾年，蘇雅琴開始留意陳志遠寄來的每一條短信，試圖從中發現蛛絲馬跡。

"平安，勿念。"

幾乎每條短信都是一模一樣的四個字，連標點符號都不差分毫。這讓她更加確信，這些短信根本不是陳志遠本人發的。

2023年的母親節，她終于下定決心，決定帶著兒子去邊防線看看。

"媽媽，我們真的要去找爸爸嗎？"陳宇軒興奮得睡不著覺，這是他八年來第一次有機會見到父親。

"嗯，我們去給爸爸一個驚喜。"蘇雅琴強撐著笑容，心中卻充滿了不安。

她沒有提前通知任何人，因為她想看到最真實的情況。如果陳志遠真的過得很好，那么這次突然造訪就是驚喜；如果情況如她擔心的那樣糟糕，她也要親眼見證。

買票、請假、收拾行李...每一步都讓她的心情更加沉重。她甚至開始后悔這個決定，擔心會看到自己承受不了的真相。

出發前一晚，她拿出那張陳志遠走時留下的照片。照片里的他笑得很開心，眼中閃爍著堅定的光芒。

"志遠，不管你變成什么樣子，我都不會嫌棄你。我們是夫妻，要同甘共苦。"她對著照片輕聲說道。

可是她沒想到，當真相擺在眼前的時候，她的承諾是如此的蒼白無力。

飛機在高原機場降落時，強烈的高反讓蘇雅琴頭疼欲裂。陳宇軒更是臉色蒼白，不停地嘔吐。

"媽媽，我難受。"兒子緊緊抓著她的手。

"堅持一下，我們很快就能見到爸爸了。"她一邊安慰兒子，一邊強忍著身體的不適。

從機場到邊防連，需要坐三個小時的軍車。一路上顛簸不堪，窗外是連綿不斷的雪山和荒涼的戈壁。蘇雅琴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這里的艱苦環境，心中對丈夫的埋怨不禁減少了幾分。

06

軍車停在營房門口時，已經是傍晚時分。

夕陽西下，給整個營地籠罩上一層金色的光暈。蘇雅琴抱著陳宇軒下車，看到門崗的哨兵向她們走來。

"同志，你們是？"

"我是陳志遠的妻子，這是我們的兒子。我們來看看他。"蘇雅琴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哨兵愣了一下，神情變得有些復雜："您稍等，我去叫我們連長。"

很快，一個三十多歲的軍官匆匆走了過來。他看到蘇雅琴的時候，眼中閃過一絲意外和...愧疚？

"您就是嫂子吧？我是王建國，志遠的連長。"他伸出手，但很快又縮了回去，"您怎么突然來了？也不提前說一聲。"

"我想給他個驚喜。他人在哪里？我們想見見他。"

王建國的表情變得更加復雜，他看了看天色："這么晚了，要不您先在招待所休息一晚，明天我再帶您去見他？"

"不用，現在就去。我們路上顛簸了一天，就是為了早點見到他。"蘇雅琴的語氣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

王建國似乎還想說什么，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那...那好吧，您跟我來。"

走進營房深處，蘇雅琴注意到周圍士兵們看向她的眼神都很奇怪，有同情，有無奈，還有一種她說不清楚的東西。

"連長，志遠在這里過得怎么樣？"她忍不住問道。

"他...他很好，就是...有時候會想家。"王建國的回答顯得很勉強。

他們走過訓練場，走過食堂，最后來到一排平房前。王建國在其中一間房門前停下，深深吸了一口氣。

"嫂子，您要有個心理準備。志遠他...這些年在高原上待得太久了，有時候精神狀態不太穩定。"

蘇雅琴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什么意思？"

王建國沒有回答，而是輕輕敲了敲門："志遠，有人來看你了。"

房間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然后是腳步聲。門慢慢打開了。

蘇雅琴看到的，是一個她幾乎認不出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