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扎進遠樹叢的當兒,西天便濺起了火燒云。知了聲嘶力竭吶喊,可在田里勞作的人們,遠未到收工的時刻。
農家門外擺開桌椅,飯涼在飯籃內,冒著熱氣;菜罩在竹籠內,飄出寡淡的油腥味,招來貓的覬覦。老人坐在門檻上,看著貓,也等干活歸來的后生。剛從灶堂后出來的我們,熱得光著屁股往河里跳。場地上剛潲過水,纖塵不起。這正是蚊子撐市面的時光。白天,它們躲在稻田里、草樹間,此刻像由誰召集了似的,都匯集到場地的上空。這時的蚊子,不會叮人,它們似乎知道施主們還沒回來。它們越聚越多,組成一個偌大的蚊陣,攪和在一起飛舞,呈漏斗狀,像遷徙的鴉雀,扶搖在半空。
東南風繚繚。在鄉場的上風頭,早已壘起堆堆柴草。那都是我們備下的,為點蚊煙,為勞作了一天的父母們免受滋擾。那柴多半是陳腐的稻草柴、雜草,主要是半干的青蒿。青蒿是割草時揀出來的,它味特殊,有驅蚊的功效。
擦黑時分,勞作的人們回家吃飯了,鄉場上熱鬧起來。你別以為他們可以歇息了,其實扒幾口飯后,還得去拔秧、脫粒開夜工。赤著膊的我們趕忙點上柴草垛,柴有些潮,需撅起屁股使勁吹。直吹得火勢“轟”上來燎著眉毛。那不行,得有煙。趕快從木桶內舀水潑灑,把火壓下去。濃煙滾滾,夾雜著腐草味,濃烈的青蒿味。已潛伏在人堆里的蚊子,正當它們商量著怎么饕餮時,猝不及防,被煙熏得暈頭轉向。迷蒙間似乎聽到它們的撞擊聲,咳嗽聲,以及軀體被燎著的畢剝聲。火勢燃起的時候,那些趨光的昆蟲,牛虻、瓢蟲、飛蟻什么的,從四面八方趕來,結果不是折損了翅膀呻吟,就是來不及吭一聲,即化作一縷輕煙。空氣中彌漫著焦糊味。然而它們追求光明的執著不稍減。一波又一波,簡直是前赴后繼。
約莫半個小時,在鍋碗瓢盆聲的旋律里,人們又忙農活去了。這可使我們腦洞大開。嫌火勢不夠,就將樹枝、木板往火堆里扔,嫌煙不夠就灑水,致使場地上煙火彌漫。孩子都有破壞的天性,這樣才有好戲看。就像見老皮騎在豬郎背上,喝得醉醺醺回來,我們移開松動的橋板,想看他掉進河里。可喝了酒的人,心不醉,我們沒得手。鼻公常光著腳挑擔,我們在開裂的泥縫間插了柘櫟樹刺,可他很少中招。第二天一看,好好的一垛柴草,被燒去了一小半。怕家長打罵,就賣野人頭說是老皮叫我們干的。這是難得的事情。多半的是人們開夜工去后,爺爺、老皮、鼻公幾個老人圍坐在蚊煙堆旁嘮莊稼的長勢,這我們不感興趣。我們要聽故事,而且是鬼故事。
鼻公“啵啵”地吸著水煙筒,煙從大鼻子里噴出來,像煙囪;老皮有腳氣,惡狠狠地挖著腳丫。鼻公吸了幾鍋,將水煙筒遞給老皮,老皮用他挖腳丫的手裝煙,鼻公空著的手沒處放,就津津有味地掏鼻子。他鼻子大,不用擔心會被掏空。鼻公掏得來勁了,就講故事,我們不要鼻公講。鼻公疙嘴,期期艾艾地說不清。我們要老皮講,老皮趕著豬郎東跑西走,不但故事多,而且說起來扎龍扎虎,帶勁。他說汏腳鬼、落水鬼、僵尸鬼,而且說是自己碰到的,每次都不同。我們聽得脊背發涼,頭發根直豎,凳子往人堆里移。感覺那些個鬼就在黑魆魆的周圍。可就像口渴,越喝越渴一樣,聽了還想聽。專注得蚊子咬都不知道。其實是蚊煙堆在漸漸熄滅。
家門口方向傳來奶奶的叫喚。擱在長凳上的門板鋪著草席,躺在外面,晚風真涼快。天上的銀河像一條拾穗者踩出的路,橫斜著東北往西南。我還沉浸在燒蚊煙、聽故事中,奶奶卻已在打呼嚕了,可手里的蒲扇還在搖著。一陣風吹來,蚊煙堆上的火星一亮一亮的,像催眠。遠處的田野里、打谷場上,傳來扁擔的吱扭聲和脫粒機歡快的隆隆聲。莊稼在農民的汗水里抽穗。我夢見自己和小伙伴們,沿著這條拾穗者踩出的路走向遠方。耳邊傳來“幸福的生活從哪里來?要靠勞動來創造”的兒歌。
原標題:《湯朔梅:蚊煙四起》
欄目編輯:華心怡 文字編輯:王瑜明
來源:作者:湯朔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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