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瑞華之猜想

文/石清華

1 兩河中學的教書先生老丁，常為自己的名字得意。瑞華，多好看的符號。瑞，吉祥；華者，花也。據說還與才華之類的有什么聯系。僅只吉祥的花，就令人神往。

丁家村的放牛娃草狗，把個小水牛喂得壯壯的。聽話守規矩、不怕吃苦、不怕吃虧，還有一點靈氣。家族里有名望的幾個人聚在一起，攛掇其父母說草狗（當地方言指母狗）有些靈氣，村里已經辦起了小學，讀書不出錢，讓他去讀書吧。如果有什么困難，我們可以幫助你們想些辦法。他們說得也許對，當初兒子出生時，人們勸說取個粗俗的名字好養。在冷風呼嘯的寒冬牽牛兒喝水，調皮的牛兒將草狗頂入水中沒有凍死；饞嘴的牛偷吃莊稼被驅趕而狂奔，草狗掉落地上沒有摔死；風里來雨去，常常食不果腹沒有病死也沒有餓死。這個母狗還真好養。去讀書認幾個字也許沒有壞處，但牛還得放，不然少了工分，生產隊分到的糧食會更少，家里那些“哇哇”叫的饑餓嘴巴，存活的難度會增加。后有族人去找老師、生產隊長說情，終于可以“半工半讀”了。于是草狗的父母找到了在生產隊里勞動改造的“右派”，給草狗取個大名：丁瑞華。

一日，幾位族人聚在一起，幾杯濁酒下肚，有些憤憤不平。都說窮人當家做主了，怎么我們還是和從前一樣，臉朝黃土，背朝青天。常常被別人呼來喚去，稍有不如意，就被批評一頓。大家埋怨了一陣子、聊了一會兒，似乎茅塞頓開：家無讀書子，官從何處來？我們得支持家族內聰明的孩子努力讀書。

丁瑞華讀書勉強可以，卻非出類拔萃。雖然經過自己的艱苦努力，大家的熱情支持，跳了“農門”，但并不如預期。既沒有當上官，也沒有發財，只是當了個“孩子王”，不算太失望唄。家族里多了個能識字的人，大概可以算個秀才吧，子孫們就多了一份希望啊。

2 當了教書先生，從小丁到老丁，始終有點傻。教書先生窮得叮當響，窮則思變呀。許多人偷偷地去干點第二職業，掙點外快，補貼家用，使得教書者窮得不那么響了。在遵紀守法的前提下，有什么不可以？老丁卻不干，業余看些書刊、報紙，說是要積“一桶水”，才無愧于太陽底下最光輝的職業。不知變通，為人做事，我行我素，不看他人眼色行事。有時明知道要去干好某些與己利益相關的事，所走的門徑、流程，卻不去干。時有朋友相勸，就犯起傻來：“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以此為自己的情商低（人們常這樣稱呼）、不識時務解脫。生平最大的樂趣是與學生們相廝守，教書、讀書、玩樂，朋友似的。業余時間喝點酒、打打牌、下下棋、尤其喜歡看書，常與書中的人物同悲歡。有時為書中的問題而沉思；有時把書中的敘述與現實比較；有時為正義的被毀滅而潸然淚下。一個十足的書呆子。

有次看徐遲的《哥德巴赫猜想》，為陳景潤抹了好多次眼淚。對他的執著肅然起敬，對他摘得“皇冠上的明珠”而欣慰。看過幾遍之后，陳景潤那“苦行僧”的求道身影，總是揮之不去，并產生了一個古怪的想法：以陳的智慧、勤奮、執著，給以尊重、信任、條件，結果會如何？恐怕就不是只摘一顆“明珠”吧。偌大的華夏神州，有成千上萬個陳景潤，大約是沒問題的。假定使成千上萬個“陳景潤”去摘“明珠”，那么當今世界，誰敢斜眼兒瞟視華夏神州？

3 老丁帶著猜想，徜徉田野。清新的氣息，洗去了沉思：那是名人寫名人或偉人，似乎與平民百姓的關系不大。可老百姓能不能有自己的猜想，也許有吧，也應該有。如果沒有家族名人們的猜想，窮光蛋小丁讀書的機會就不大。當然，不讀書也有好處，頭腦簡單，四肢健全，修田整地，終老家鄉，絕大多數人都這樣過，有什么不好？老丁多認識了幾個字、多讀了幾句書，又受“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的毒害，就生出許多煩惱。什么人生成敗，什么工作得失，什么富國強兵之類的，縈繞心頭。盡管有時不舒心，還是不后悔，仍堅信人活著，就該多讀點書，哪怕做書呆子，也比愚民強。假定每人去讀書，去思考社會人生，去了解“家事國事天下事”，且“事事關心”，那國民的素質會大大提高。也就意味著民族的振興，國家的強盛。

4 “汪、汪、汪”的聲聲呼喊，趕走了老丁的遐思，望一望農家門前的呼喊者。那是一只身著黑底白花外套，頭頂一髻兒黃毛的小狗。它“汪汪汪”地向老丁跑來，到了老丁身后，跟著呼喊，老丁快它則快，老丁慢它也慢，兩者始終保持三米多距離。老丁猛一回頭，它則掉頭跑幾步，見沒有來追趕，又回過頭來，與站著的老丁對視著。那圓圓的黑眼眼，鼓得大大的，眼圈有些濕潤，大約是人們用來描繪女孩子眼睛的那種——水汪汪的。尖尖的小嘴上方，沒毛的鼻孔呈大半圓，上有少許細細的汗珠。有些大的肚皮下，那些乳子，個個飽滿，應是個懷孕的草狗。老丁覺得這小花狗還挺可愛的。要是它投胎為人，說不定還是個人見人愛的大美人呢。要是那樣，就不會這么孤單、無聊，會對著一個書呆子歌唱。老丁不覺來了興趣，憶起許多狗言狗行，產生許多猜想。

5 狗的歷史悠久，其起源可能無從查考，也許比人類起源還早。不過最終還是被人類馴服，與人類為伴了。其類型很多：大小胖瘦、家養野生、黑白雜色，粗獷豪放、溫文爾雅等等。總之，形形色色，也許和人類一樣，無奇不有。

狗模狗樣的世界，狗頭攢動，狗影迥異，狗聲不同，千差萬別。你若細細考較去，還是能于眾多的個性中，尋出一些共性來。

善于巴結討好、嗅覺靈敏。只要是養過狗的人都知道，狗有靈性，只要一看主人的言行、嗅到主人的思緒，就知主人的意圖，哪怕不愿意，也肯去為主人服務。被養過一段時間后，大多看家護院，恪盡職守。主人一旦歸來，即會抬高腦袋，望著主人，晃動身子，搖著尾巴，歡迎主人。有時將兩前爪抱住主人的腿，伸出舌頭，去舔主人的手。當然，主人要它舔哪里，就舔哪里，不會拒絕。這么溫馴、這么溫柔、這么溫情，只有一個簡單的目標：討得一點好吃的。對于無所不能的人來說，這只是件輕而易舉的事。但這些狗們，相較于冒著生命危險打斗搶食的野狗們，簡直就如生活在天堂一般。有如此便宜的事，泯滅自身特點，犧牲一點野性，接受一點屈辱，那算得什么。比起得到的實惠，這是一筆多劃得來的買賣。也許這樣，按本性生活的狗越來越少，皈依人類的越來越多，仍舊特立獨行的野狗們，生存的環境也就越來越艱難。如果有一天，狗們都將自己的聰明發揮到極點，全做了人的奴仆，野狗已消失殆盡，那將是一個什么樣的狗世界呢？盡可以馳騁你的想象，自由地飛翔吧。

6 擅長放聲歌唱，腔調不同。無論是大街小巷，還是村邊僻野，都能聽到狗的歌唱。聽得多了，習以為常。在你行走間，偶爾幾聲“汪汪汪”的高歌，會嚇你一跳，白天黑夜都一樣。

狗們的歌唱，不分時間，不擇地點，不看對象。只要有興趣且合適，就會放聲歌唱。你喜歡不喜歡，沒關系，只要我喜歡，哪管世人誹謗。

白天“汪汪汪”，遠者聽不到，近者耳朵麻木，聞者唯悲傷；晚上“汪汪汪”，傳遍四周震天響，膽大者為之心驚，膽小者為之嚇斷腸。聲小者悠揚，聲中者如歌唱，聲大者如黃鐘大呂，震撼天地飛向八方。聲柔者如戀人的甜蜜情話；聲兇者如人間的鬼哭狼嚎。

狗們的歌唱，長短輕重，大小粗細，含義不一樣。在陌生的地方“汪汪汪”，是宣示自己的存在；在熟悉的地方“汪汪汪” ，是展現自己的得意；在貧窮的地方“汪汪汪”，是顯示自己的偉大；在兇險的地方“汪汪汪”，是昭明自己的野性。在弱者面前“汪汪汪”，示意你們是些什么東西，我是成功、我是名狗、我是驕傲；在同伴面前“汪汪汪”，告訴你們：你們再怎么賣力，還不如我唱得好聽。你們付出也許比我多，成效也許比我好，水平也許比我高。結果如何，實惠沒我大吧、獎賞沒我多吧、地位沒我高吧。收起你們的那一套吧，我比你們強多啦。在首領面前“汪汪汪”，是在向首領求賞，我唱得還可以吧。您胸襟博大，聰明睿智，廉潔奉公，開拓進取，多令人敬佩。在您麾下工作，真是三生有幸。小狗不才，將盡十二分地努力，做出最好的成績，為您爭光。縱使累病了，累倒了，累得沒命了，也值。這樣，才不辜負您的英明領導。

狗們歌唱的內容有多少呢？也許是個“黑洞”。就如霍金黑洞理論中的“黑洞”。其情感如何，因狗而異。對鬼是鬼情，對狗是狗情，對首領是媚情。

到底歌唱的什么，待專家們潛心研究幾年、幾十年、幾代人、幾百年，總會有個結論：知或不知。

7 狗們的眼光，遠低近高。稍懂點繪畫知識的人都知道：畫面上顯示的是遠高近低。由此你會質疑：老丁，你是不是搞錯了。沒錯。你說的是人眼看世界，我說的是狗眼看人間。

老丁駐足與小花母狗對視了一會。其間，小花狗時而站著，想與老丁比個高低。察行觀色，一時難分伯仲，干脆兩后爪蹲下，一屁股坐在地上，小幅度地輕掃尾巴。那黑白相間的尾巴，掃在地面，揚起一股薄薄的霧。那細細的塵埃，雖立志乘此一飛沖天，只是升力有限，不久就墜入地面，即使拿著顯微鏡，也無法識別剛入地的塵埃。狗蹲而立、立而蹲，有的是時間、有的是體力、有的是耐心。在這些優越的條件面前，老丁不是對手。終于站不住了，拿腳向前。走一步，小花狗跟一步，走兩步，跟兩步。停下來，小花狗也不動。在這熱鬧的人世間，居然被一只小花狗戀上了。這小花狗和老丁一樣傻，不明不白地戀上了一個書呆子。老丁著實有點煩。

有道是人一倒霉，喝涼水也磕牙。人生不得意，碰到一只不起眼的小花狗也惹人煩。一時不忍，撿起一土塊，轉身向小花狗扔去，它快跑幾步，又回過頭來，大聲歌唱。嘲笑老丁：你不是自詡堂堂正正做人，老老實實干事嗎？一向被你瞧不起的小花狗，調戲調戲你，你能把我怎么樣？

在狗們面前，老丁哀嘆智慧不如狗，自慚形穢，敗下陣來。趕快走吧，脫離這是非之地。可怎么也脫離不了，離了小花狗，還將遇到大花狗、老花狗。

唉，苦海無邊，一點不假。身為“萬物之靈”的人，連狗的糾纏都擺脫不了。一旦被同類纏上，你如何走開？百思不得其解，只好“以手撫膺坐長嘆”：人生無常、苦海無邊啊。

嘆過之后，對遭遇狗的戲弄，又耿耿于懷。對狗向人們的追趕叫囂，有了一種猜想。

狗們遠遠地看到人，拼命叫囂著追趕，也許是看到人那么渺小，居然敢在狗老大面前晃悠，不給你一點顏色看看，也不知馬王爺有幾只眼。等到追近了，也就兩三米的距離，才吃了一驚：哇，你原來這么高大。得察色觀行，細細思量，不然的話，會吃虧的。所以快趕慢行，尾隨過路人。

老丁知道狗們一會兒也傷不了自己，在徐徐前行中，近思遠謀，終于有了答案。

“狗眼看人低”，這大約沒錯，那簡直是一定。

（2018年3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