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夏日,小菜場活色生香,在著名作家沈嘉祿的記憶里,當年的露天菜場自有其美妙的一面。休市的時段里,露天菜場的公共性獲得延伸。“夏夜,不妨在臺板上鋪條席子睡到下半夜。”幼時,媽媽差其討咸菜鹵,憶起甏頭咸菜,“夏天炒毛豆子,真是一絕。”
文|沈嘉祿
馬路菜場,煙火人間
▲海鮮蔬菜(紙本水彩)張厚進
我在老家一直生活到三十多歲才離開,走出弄堂就能看到吉安路菜場,它是人間煙火的所在,我也在那里見識了市井風情。計劃經濟年代,去小菜場除了錢包,還要帶上花花綠綠的票證,買魚買肉買雞蛋,哪怕是買塊豆腐,都要撕下一張指甲蓋大小的票證。臨近國慶或春節,小菜場突然呈現供應充足的歡悅場景,如潮水般涌動的嘈雜與喧嘩令人興奮。清晨的空氣清冽而潮濕,從鮮魚攤位和家禽腹腔內彌散開來的腥臊氣味,還有老咸肉微弱卻異常頑固的哈喇味,被壓得很低,揮之不去,但并不令人討厭,畢竟能讓人聯想到餐桌上難得的壯麗景觀。
曾經的票證
上海主婦買菜的過程有點漫長,因為小菜場雖然有二三十個攤位,師傅的動作與心算也相當稔熟,但每個熱門攤位前都會排起長隊。主婦們還喜歡找面熟的師傅,打聲招呼似乎就能買個放心。排隊的時候倒也不怎么無聊,大媽阿姨會相互交流烹飪經驗,偶爾也會抱怨兩句自己的老公或剛進門的媳婦。
▲露天菜場
吉安路菜場是個露天菜場,馬路兩邊都是緊密相連的攤位,起碼有一百多米的長度,最繁盛時還有少量攤位延伸到東側的兩條支路上,如果那時有無人機的話,升空后就能俯瞰到一個F形字母。
每個攤棚長五六米,高約兩米,用毛竹搭建框架,上面覆蓋油毛氈以遮陽擋雨,四面通風。到了三九嚴寒就慘了,即使攤棚四周掛了麻袋片,西北風仍然嗖嗖地鉆進來,師傅的雙手又紅又腫,鼻子也是紅的,鼻尖掛著亮晶晶的鼻涕。等我讀中學后,露天菜場升級了,一夜之間換成鋼架攤棚,綠色的玻璃鋼瓦楞板蓋頂,水泥磨石子臺板平整而光潔。攤棚前檐掛著長長的木牌,分別標注蔬菜、水產、禽蛋、豬肉、豆制品、清真專柜等,花花綠綠,十分醒目。
▲主婦在露天菜場買菜
在休市的時段里,露天菜場的公共性獲得延伸,攤位上的水泥臺板被居民利用,彈棉花、洗刷床單、下象棋、曬菜干,做做木匠活,吃吃小老酒,小孩子則用來打乒乓、摜沙包。夏夜,不妨在臺板上鋪條席子睡到下半夜。
媽媽有時候也會差我去小菜場買點蔥姜,最讓我為難的是討咸菜鹵。咸菜在小菜場也算大宗商品,一般有咸白菜和雪里蕻兩種。咸白菜是用上海矮腳青菜腌制的,切碎后清水煮一下,加點熟豬油就可以吃了;雪里蕻切細,用來炒菜,上海人喜歡吃咸菜炒肉絲、咸菜燒老豆腐、咸菜燒河蚌、咸菜炒毛豆子、咸菜烤毛筍、咸菜燒發芽豆等。寧波人專屬的大湯黃魚必須加咸菜梗子才能吊出鮮味。有時候還會有甏頭咸菜,切成寸段后腌制的,壓實在褐釉大口甏里發售,色澤暗綠,味道極鮮。這種咸菜也叫新咸菜,春天炒筍絲,夏天炒毛豆子,真是一絕。
我們家還經常用咸菜鹵燒土豆、燒花生、燉蛋湯、燒菜鹵蛋,此種浙派風味,為北方人不解。
咸菜鹵是不賣的,但可以免費送。拿只藍邊大碗來到咸菜攤位前,骨勒松脆地叫聲“阿姨”,她就舀一小碗給你。我從小害羞,奔到攤頭面前剎住腳步,面孔熱烘烘的叫不出口,阿姨大大咧咧地笑了:“叫聲阿姨,否則不給。”
我還買過豬肉。那時候豬肉便宜,賣肉的都是男性師傅,黑旋風李逵專屬的那種大板斧,高高舉起,輕輕落下,薄薄一片就飛到我面前,收一角或兩角。這片瘦肉也算開葷了,細細切絲,與茭白或榨菜、豆腐干一起炒,可供全家人分享。我買過大黃魚,那時候的大黃魚都是野生的,身材修長,魚嘴是一條紅線,魚眼像玻璃珠一樣晶亮,劃水鰭如旗幟一樣豎起,渾身金光閃爍。大黃魚到貨,弄堂里喜大普奔,照例又是排隊,每人限購兩條,每斤六角幾分。1972年,我最后一次在吉安路菜場買到大黃魚。此后,東海野生大黃魚在市面上基本絕跡。
盆菜大約是上海小菜場的創舉,我在外地沒見過。盆菜盛行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初,那個時候副食品供應的緊張局面稍有緩解,小菜場就發明了盆菜。
盆菜是設專柜銷售的,一只只搪瓷盆子疊床架屋,琳瑯滿目,紅的綠的,像“辦家家”似的頗有看頭——兩枚雞蛋配三只番茄、兩支茭白配一只豬腰、三只青椒配半只豬肝、半棵花椰花配一只豬心、兩只豬腳爪配一片冬瓜、半只花鰱魚頭配一刀粉皮、半條咸鲞魚配兩只雞蛋、一架雞殼配三四只土豆、一把長豇豆配幾支尖頭辣椒、一塊榨菜和一塊豬肉配三塊豆腐干、一只洋蔥配一塊牛肉、兩只皮蛋配一塊豆腐、一把毛豆子(菜場阿姨手剝)配半棵雪里蕻咸菜、六塊臭豆腐干配一只咸蛋……價格分幾檔,兩角、三角、五角,也有八角、一元的。當時物價便宜,“一只洋”(一元錢)捏在手里,心里篤定泰山,可以在盆菜攤頭前面挑肥揀瘦了。
▲曾經流行的盆菜
▲陜北菜場(西摩路小菜場)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開始售賣盆菜
相信許多上海主婦都做過這樣的算術,將盆菜的每一樣“配件”單獨核算,相加后得出的金額總數比零買略有優惠。有時候盆菜里的肉蛋與豆制品不收票子,這對當家人而言極具誘惑力,所以盆菜專柜前總是人頭攢動,生意火爆。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票證時代進入尾聲,盆菜專柜漸漸門庭冷落。萬馬奔騰、百舸爭流時刻,上海市政府抓緊建設菜籃子工程,很快初見成效,豬肉鮮魚豆制品不再憑票,誰都可以買了;各種面目猙獰的深海魚怪也涌來,活水魚缸成了歡樂的海洋。
▲桃花流水鱖魚肥(國畫)沈嘉祿
作者介紹
沈嘉祿
原上海報業集團《新民周刊》編委、高級記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上海市作家協會理事、小說創作委員會主任,著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文藝評論集三十余種。研究領域涉及上海城市史、市民生活史和中國飲食文化等。
編者按:
本欄目來源于1994年2月8日創刊的《靜安報》副刊《百樂門》。在微信平臺,“百樂門”將以全新形式向讀者展示。每周定期推送,換個角度閱讀靜安。投稿可發至 jinganbao2016@126.com。
作者:沈嘉祿
圖片:沈嘉祿、張厚進、“百樂門靜安藝文志”資料圖
編輯:施丹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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