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暴雨如注,隔壁屋的夫妻吵翻了天。
“當初就不該嫁給你這個窩囊廢!”女人尖利的嗓音混著瓷碗碎裂聲。
我在出租屋隔板這邊搖頭,這種戲碼每周上演。
后半夜隱約聽見窸窣動靜,好奇扒開板縫偷看——
男人正把最后半碗面條推給妻子:“快吃,涼了傷胃。”
油漬斑駁的枕頭上,兩個人頭挨頭睡得像對連體嬰。
窗外猛地炸開一聲驚雷,緊接著嘩啦啦的雨聲如同無數亂箭般砸下。隔壁應和般地響起碗碟摔碎的尖銳聲音。
“啪啦!嘩——”刺耳迸裂的音效里,夾雜著隔壁女人拔高的、穿透薄板墻的尖利嘶喊:“當初就不該嫁給你這個窩囊廢!”
趙平心頭騰地燃起一股無名火,“嚯”地一聲站起來,帶倒了身后的塑料凳。他三步并作兩步沖到隔開灶間和過道的簡易木門邊,“砰”一聲狠狠摔上門。廚房窄小逼仄,一股子中午沒完全散干凈的炒菜油煙味混著角落垃圾桶隱隱的酸餿氣息,直往鼻腔里鉆。他悶頭站在那個老舊的、總也擰不緊的水龍頭前,擰開開關,嘩嘩的水流聲似乎更大些便能淹沒隔壁那些糟心的嘈雜,淹沒妻子柳麗那張憤怒得幾近扭曲的臉。他盯著水槽里油膩的殘垢,牙關咬得死緊。
他賭氣地回屋,故意又狠狠踢了廚房門口的垃圾桶一腳,那個搖搖晃晃的藍色塑料桶里,幾塊妻子柳麗中午削下的山藥皮震落出來,軟塌塌趴在地上。他沒彎腰。徑自走到墻邊那架彈簧已塌陷一小半的舊沙發上,重重地把自己摔下去,抓起沙發扶手上那件織了一半、針腳略顯粗糙的灰色毛線衣,胡亂朝身上一蓋。那沙發扶手旁邊,還搭著半件沒織完的灰色毛衣,線頭拖在地上,悄無聲息。悶雷沉沉滾過天空,每一次震響都仿佛砸在心上。
外頭的爭吵斷斷續續又響了很久,夾雜著柳麗時而高亢時而低沉的哽咽詛咒,像鈍刀子割肉。終于漸漸沒了力氣,只剩下窗外單調的雨聲,一陣陣沖刷著黑暗中的小樓。趙平起初在窄小的沙發上無論如何也舒展不開身體,僵硬的彈簧硌著他酸痛的背,耳邊是自己愈發粗重的呼吸。漸漸地,這沉重的呼吸竟也均勻了起來……
夜不知有多深,趙平猛地一驚,在黑暗中睜開眼。雨還在下,只是聲音變得遙遠綿密。沙發依舊頑固地頂著他的脊梁骨。他舔了舔發干的嘴唇,渴得像吞了把沙子。客廳里悄無聲息。他扶著沙發搖搖晃晃站起來,兩條腿麻木得幾乎沒了知覺。他想去廚房倒點水。
經過臥室門口,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腳步。門虛掩著,透出一條縫隙,里面沒有聲響。他遲疑了一下,還是輕輕把門推開一點。
臥室里沒開燈,只有窗外街燈一點慘淡的光映著冰冷的雨水痕跡,在窗玻璃上蜿蜒爬行。柳麗居然占據了大半張床,背對著門口,微微弓著身子。趙平的目光落在她那邊,卻驟然凝固在床邊小凳子上——一只有豁口的粗瓷碗里,剩下一點冷透的面湯和蔥花。旁邊扔著一雙筷子,一長一短,隨意地搭在碗沿。
更顯眼的是那個枕頭。那個用了不知多少年、洗得邊緣發黃發毛卻總是干凈妥帖的舊枕頭上,只有柳麗靠著一小半。床的另一邊,被褥掀開一角,空空蕩蕩。那個被枕凹陷下去大半的地方,此刻顯出一大半令人心悸的空白——幾乎像是無聲的指責。趙平的目光,牢牢地粘在那片刺眼的空白上。
腳下像生了根,趙平就那么一動不動地杵在門口,凝望著那空蕩蕩的半邊枕頭和那碗冷掉的殘面,仿佛在辨認一場只有他能感知到的戰役遺跡。過了不知多久,他才終于挪動腳步,幾乎是悄無聲息地靠了過去。他動作極為輕緩,掀開那空著的一半被子躺下去,身體不敢有絲毫驚動。
床墊發出不堪重負的輕微呻吟。他小心擺正身體,避開床中間那道無形的鴻溝。老舊的彈簧在身下細微起伏,像沉默的嘆氣。枕頭中央那道深深的凹痕,此刻分明得像一條被雨水沖刷出來的臨時國境線。他將頭枕在邊沿,堅硬而陌生。冰冷的面料貼上耳朵,可下一瞬,鼻尖卻蹭到幾縷散落的發絲,一股熟悉的、微帶甜味的飄柔洗發水氣息猛地鉆入鼻腔——她的味道。趙平身體驟然僵住,每一寸肌肉都繃緊了。
黑暗中,那沉睡的呼吸均勻而平穩地響著,就在咫尺之遙。這聲音奇異地牽引著他的心臟鼓點。她翻過一次身,帶著溫度的脊背堪堪擦過他的手臂。然后,她突然像被那未竟的毛線糾纏了一下夢境,睡意朦朧中猛地翻了個身。
一切發生得猝不及防。那帶著滾燙體溫和毛線氣息的身體,還有未解的糾纏線頭,毫無預兆地整個撞進他懷里。肩胛骨被她的額頭頂得一陣悶痛,幾乎同時,他感覺到溫熱的呼吸拂過脖頸皮膚,還有搭在腰間那只不屬于自己的手臂的重量——沉重,卻帶著奇異的安寧力量,竟沉沉地墜著衣線頭不肯放。那一瞬間,趙平感覺自己憋了整夜的悶氣,竟突然消融在這猝然溫熱的貼近里。
他身體本能地繃緊,手臂懸在半空。一秒,兩秒……最終,那懸著的手臂慢慢松懈下來,輕輕地、帶了點試探性的遲疑,猶豫地搭在了她背后的被子上。黑暗變得柔和了一些,如同暴雨后初霽的天光,正掙扎著從厚重的云層里滲出微芒。他閉上眼,聽著緊貼胸腔傳來的、兩人漸漸合拍的呼吸聲,窗外淅瀝的雨聲不知何時已細弱下去,僅剩下一種溫和的、催眠般的沙沙低語。
枕畔的呼吸聲均勻溫熱,如同涓涓暖流融化心中堅冰。窗外沉暗夜色漸漸透出薄藍。他緩緩吸氣,任那沉靜柔順的暖流熨帖了四肢百骸每一個角落,終于也平穩地、無聲地呼出一口長長的氣——仿佛與枕邊人氣息交纏著,吹散了所有喧囂塵埃。
墻那邊,薄板隔出的鄰人,在寂靜凌晨忽然聽見一個男人渾濁微啞的夢囈,像嘆息,又像對命運深處無奈的輕聲和解:“……唉,吃都一個鍋里的飯吶……”緊接著,又一陣窸窣,兩人徹底沉入了更深的睡眠里,細微的鼾聲如同水波輕輕相匯。
窗外雨水依舊淅淅瀝瀝,天上下雨地上流,小兩口打架不記仇。橫豎白天吃的一鍋飯,夜里躺的是一個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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