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不存在的海

黎荔

分享一個小故事：1954年，生物學家布朗從康涅狄格海邊挖了一只牡蠣，放進芝加哥地下室的水族箱。作為生物節律研究者，他知道牡蠣會隨潮起潮落開合。搬入新居頭兩周，牡蠣仍按康涅狄格的潮汐規律生活；接下來兩周，它們的潮期行為不再吻合康涅狄格的潮汐，也不符合佛羅里達、加利福尼亞或多佛的潮汐表。經計算，布朗發現這竟然是芝加哥的漲潮時間——但芝加哥沒有海。這些牡蠣生活在鋼筋混凝土地下室的人造海水中，卻能夠“知道”海的存在。它們的祖先在海邊生活數億年，可離開海，海卻不會離開它們。布朗猜測，牡蠣可能通過感知氣壓變化反推潮汐節律。沒有牡蠣有意識做這些，但在深層意義上，它們在“想象”一片不存在于地球任何角落的海，那里有潮起潮落，它們隨海的節律開合——芝加哥沒有海，但牡蠣帶來了海。

也許是多疑慮的生靈先天的怯弱，渴望尋求永久的時間和固定的空間。也許是苦苦累積的疲憊和無盡延伸的光陰，就像大海永無盡期的潮汐起落一樣，伸向了被遺棄的悲痛的岸頭。失去了海的孤獨牡蠣，在人類的屋檐下繼續存在，它只能屈服遵從于自然鋼鐵般的意志，只求死和生的顫栗不被打擾，留在自己往昔歲月的深處。

我曾經疑惑過退潮以后海水去哪了？退潮后的海水真的就消失了嗎？會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海水也會流向世界的盡頭？后來，我才知道，其實是我多慮了，漲退潮就是一個海洋內部的無限循環的過程。這一處發現退潮時，其實在世界的另一個地方正在發生著漲潮，這樣的一漲一退發生的平衡，才讓海洋中總水量保持著不變。所有的潮汐都是在不同地方、不同時間發生著，只是世界是如此的大，我們并不能準確說出是哪一處在發生變化。因此那些我們所擔心消失的海水，不過是以另外一種形式依舊存在在海洋之中，永遠保持著一個定量。

我不禁想起了美國大詩人惠特曼，在其《草葉集》全部430首詩作中，惠特曼曾用多達160余首的篇幅歌頌著海洋。大海的循環往復，生生不息，充盈著他的心胸。大海在惠特曼那里，始終代表著一種博大的生命力，一個不停擺動著的生命的搖籃。惠特曼把大海看成宇宙萬物一切的連接：“以一種廣闊的形聯結著一切。....../一切時間的距離，一切無生命的形態...... ”（《黑夜，獨自在海灘上》）惠特曼把海洋看做宇宙這個“生命共同體”的秘密中樞，在他視野下的海底世界，不僅保持著生物多樣性，而且，生命的能量可以在不同生命和域界之間不斷轉換。

淺灰，碧綠，紫色，白色，金黃……無窮無盡光影變幻，瀲滟迷離，那是光穿透海水的游戲。水母擎起透明的燈，在起伏的潮水中舒展似有若無的身體。抹香鯨在海面噴著氣和水花，或用尾鰭玩耍，應和著潮汐的來來回回。貝殼海螺的螺旋深處，囚禁著濤聲與月光的復調。珊瑚五彩斑斕的枝椏間，逡巡著尚未命名的浮蕩磷火。無聲的水中生命在巖石、海綿、海草和激流之間，戀愛、廝殺、追逐、組成部落、建立王國。海底的森林，枝枝葉葉，碩大的苔蘚，奇異的海花和種子，茂密的纏結，海象，海龜，多毛的海豹，還有魟魚，有的懶洋洋懸浮著吃食，有的慢慢爬近海底。這就是大洋深處的景象，海里眾生呼吸著共同韻律振動的空氣……

在我們這個被海洋覆蓋的星球上，也許所有的生命，都浸在一片看不見的海中。大海浩瀚無邊，無與倫比。海水帶來循環往復的潮汐，一切都有節奏和旋律，就像人和自然界的呼吸心跳脈搏各種生理周期四季晝夜花開花落一樣。一切生命都沉浸其中，與一個巨大的生命之流無形結合。

人類社會的情緒與關注點，也如海潮般起伏漲落，在無形之間塑造著共同的節律。人們被裹挾其中，又推波助瀾，時而洶涌，時而退卻，在喧囂與遺忘之間循環往復，構成了無法逃脫的節奏之網。歷史大潮起伏漲落，人們仿佛被一條無形的繩索牽引著，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一個又一個潮汐之中，那些洶涌的浪頭裹挾了視線，淹沒了聲音，最終大浪淘沙，成王敗寇，只留下一片被沖刷過的空寂灘涂。我想，一片看不見的存在之海，可能默默無聲地包容了人類的索取千百萬年，直至世界上最后一個人類存活的那天。

站在海岸邊，我曾望著潮水一次又一次地洶涌而來，又悄然退去。潮水每一次的進退，都在沙灘上刻下了新的印記，又在漲潮時將其抹去。這海灘便如同大地攤開的一本大書，潮汐是那不知疲倦的謄寫者，也是那無情的涂抹者——它日夜不息地書寫，又日夜不息地擦除。所有的痕跡，無論深淺，終將被潮水抹平；所有的故事，無論悲喜，終將被時間吞噬。在這永恒的律動中，我仿佛聽到了時間的腳步聲，沉重而緩慢，一步步走向不可知的深處。潮汐的來去，不過是時間之海的一次次呼吸，而我們，不過是這呼吸間短暫逗留的微塵。

今夜，當月亮牽引潮汐，大海的胸口上，洶涌的銀色漲落起伏。每一刻的潮汐都翻動著，到達它所能抵達的地方。當看不見的潮水席卷而過，這篇小文的走勢便也不再由我控制。此刻，潮聲如雷，震耳欲聾，又漸漸歸于沉寂。潮汐消退了，一行文字濕漉漉地浮現，潮水浸漫過的地方，開出花來。而我，如那只孤獨牡蠣一樣，只能想象一片不存在于地球任何角落的海，等待另一夜的月明星稀，另一夜的潮起潮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