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 29歲的英國人卡爾 - 布什比從智利南端出發,用雙腳丈量整個世界。
這不是一種形容,而是字面意義上持續27年的徒步壯舉。他以麥哲倫海峽旁的蓬塔阿雷納斯作為起點,歷經拘留、斷糧、疫情、禁令。他橫渡過里海,趟過滿是浮冰的白令海峽,穿越過毒品和槍炮密布的達連峽谷,跨越四大洲、 25個國家、 6片沙漠和7條山脈。
27年過去,世界早已天翻地覆了好幾輪,而布什比的步伐依舊緩慢且堅定。
1.
現年55歲的布什比已經走過了47000公里,他為自己定下了兩條鐵律:途中不能搭載任何機動交通工具,旅程結束前不能回家。
可想而知,他這趟旅程注定充滿挑戰。最基礎也是最麻煩的挑戰是入境制度,他在巴拿馬就因為簽證和安全問題被扣了18天。在俄羅斯更是被 “ 每半年只能停留90天 ” 的旅游簽證折騰得頻繁坐飛機離境,等半年后又飛回去,從哪里離開,就從哪里繼續走。
好在這樣的折騰時光很快就結束了 ——2013年,俄羅斯直接給他下了5年內禁止入境的命令,氣得他從洛杉磯步行4800公里到華盛頓的俄羅斯大使館以表抗議。可能俄羅斯人也沒見過這種猛人,最終在一年后給他解除了禁令。
布什比穿越達連峽谷
這還不算最糟的,至少他們都是有規章制度的國家,像達連峽谷這種連綿上百公里的雨林沼澤地帶,充斥著偷渡客、武裝團伙、販毒集團和內戰殘黨,布什比就走了整整兩個月。他還算幸運的,13年后,另一位瑞典徒步者就被當地武裝誤認為間諜,一槍要了他的命。
布什比的旅程見聞可以寫一本厚厚的書,但在感慨世界和他本人的神奇之余,我們總會問出那個問題:為什么?
2.
為什么他要花這么多年環球徒步,為什么他像強迫癥一樣要續上每一串腳步?答案可能來自他生命的頭27年。
布什比出生于軍人家庭,他的前半生可以說是中規中矩,15歲時,他患上嚴重的朗讀困難癥,大腦管理信息的區域受損,甚至無法 準確地模仿別人的發音。他沒有學歷,只能在16歲時投身預備役傘兵團,年少的布什比就像在逼仄的管道里步步向前,在家庭和大環境的熏陶下,他只有一個目標:成為最優秀的士兵,戰死沙場。
從這個角度來說,布什比很像《阿甘正傳》的主角。后來,布什比才反應過來: “這不是什么宏大的敘事,不如說是一種被動習得的應對機制,是生活給我僅有的手牌。”
在上世紀80年代末,布什比所在的部隊是英國快速反應力量的重要拳頭,在傘兵連教官辦公室的大門上,印著一行加粗的大字:“弱者必死,強者必生。”其尚武精神和訓練強度可想而知。對新兵來說,管理最嚴苛的監獄也算得上度假勝地。不幸的是,布什比沒能適應這種強度, 16歲的他外表就像個9歲的孩子,報告上的體能問題格外刺眼。
更不幸的是,布什比的父親是這支隊伍里最出色的士兵之一,在特戰部隊服役了整整12年。
于是布什比被寄予厚望,父親也把部隊當做鍛煉他的大熔爐。在傘兵團內部,有一個號稱 “ P 連”的高強度體能選拔課程,這項通過率不到10% 的課程有另一個外號:絞肉機。每個新兵都要參與考驗,只有通過的人才能成為職業傘兵。很多人在嘗試1-2次后就明白自己的斤兩,要么順利通過要么去往別處,而布什比嘗試了整整5次。
他記不清自己有多少次在醫療中心的手術臺上醒來,然后爬起來重復噩夢般的循環。每天他都痛得無法站立,爬起來后又要背著15公斤的負重爬山頭、忍受潮水般的羞辱、責罵和體罰。
這樣的生活對一個十七八歲的阿甘來說過于超綱了,布什比的心理和身體在安靜地崩壞: “連孫子兵法都說,包圍敵人要留一條退路,可我當時的生活簡直無路可走。”
最終,布什比通過了第五次考核。他接受了2年的地獄式訓練,卻從來都不敢確定自己能否通過,正因如此,“我感覺自己余生都在重復這項訓練。”
焦慮癥和各種心理問題就像傷疤一樣留在他身上,憤怒、內疚、羞愧 ...... 種種情緒充斥腦海。偏偏90年代后,快反部隊突然間沒有了用武之地,于是腦海里又多了挫敗和迷茫。不知不覺間,布什比開始喜歡上看地圖,每次鋪開戰術地形圖和世界地圖,他都會有種奇怪的迷戀。
在某次空降訓練中,布什比不知從哪搞來了一本美國公路地圖,閑暇之余,他開始在地圖上劃線,計算橫穿美國要花多久。后來他的地圖越鋪越大,穿行線路越拉越長,最后形成了完整的橫穿南北美洲的壯闊路線。那些學校里的男孩們指著地圖熱烈討論的話題,在遲到十幾年后,終于出現在布什比的腦海中。
后來,布什比又看了《最長的步行》這本書,書中的英國人從阿根廷南端一路行走,走到了北極圈附近的阿拉斯加,更是讓布什比心馳神往。
但局限于美洲的路線,還不足以讓布什比擺脫現實的桎梏。在某一年生日,布什比收到了父親的生日賀信,中間提到了特戰隊員們討論過的一個瘋狂話題 ——利用白令陸橋,從倫敦步行到紐約。
當布什比抬眼看向世界地圖,找到這條連接亞洲和美洲的細細的海灣時,醞釀已久的驚雷瞬間貫穿了他全身。布什比抓起記號筆,從倫敦畫了一條線,穿過歐洲、亞洲,穿過91公里寬的白令海峽,一路捅到南美洲最底部,中間沒有絲毫停頓,他用一支筆貫穿了整個世界。
“這就是我一直在尋找的東西,當你看到這一幕,你就能明白。我后頸的汗毛都豎起來了,那一瞬間改變了一切,然后就再也回不去了。”
廣闊的世界和無限的可能性只是第一針腎上腺素,第二針來自地平線的美景。當布什比在裝甲車上看到延伸至天際的白色冰原時,在肯尼亞俯瞰沙漠平原的日落時,他的腎上腺素飆升到了最高點。那是最廣袤的天地,最奪目的遠方,那里沒有地獄,沒有折磨,沒有痛苦的重復,只有荒涼的壯麗和自由。
久居樊籠里,復得返自然。追逐地平線成了布什比的日常工作,甚至成了他每天醒來的理由。布什比徹底上了癮,他開始咨詢戰友兼冒險家布朗克 - 萊恩,后者建議他從地圖最遠端開始,朝著英國進發,這樣一來,每走一步都離家更近。因為這趟旅程歸根結底,是一場精神上的較量。
萊恩最終在珠穆朗瑪峰頂不慎去世,布什比則借助全球出差的機會,到處踩點、籌劃、購置裝備、標注地圖和路線。他用整整4年的時間整頓完畢,還準備了一副高爾夫球車改造的手推車,和父親自制的狗牌:“帶上它,這樣人們找到你的尸體時,至少知道你是誰。”在正式出發那一天,他口袋里只剩下500美元。
3.
1998年11月1日,在智利蓬塔阿雷納斯的一條街道上,布什比離開墓地外的帳篷,打包好行李,一手推著車,一手拿著啤酒,開始了這趟旅程。
這一走,就是27年。
27年中,布什比有一半的時間被行政手續、疫情管控和資金短缺等問題纏在原地,只有一半的時間走在路上。但這13年足夠他穿過整個美洲,走出動蕩和未知,走過241公里的浮冰,穿過白令海峽。一邊和俄羅斯的邊境局拉鋸,一邊因為贊助中斷返回墨西哥滯留了整整三年。
布什比穿越白令海峽
他和同伴騎著駱駝橫穿過蒙古沙漠,也獨自走過中國大地,疫情期間他不得不重返墨西哥修整,隨后又飛回斷點繼續旅程。國際政局動蕩不休,布什比卻習以為常。2022年,他無法從俄羅斯和伊朗過境,于是在里海游了整整一個月,最終抵達阿塞拜疆。
旅途當然也有值得銘記的美好,這一路他吸引了無數目光,就像橫穿美國的阿甘。大部分國家在解除 “ 間諜 ” 疑慮后,出于宣傳需要,也樂意配合布什比的旅行,他游過里海就離不開阿塞拜疆海岸警衛隊的全程支持。成名后,布什比更是收獲了不少人的打款贊助,當他走在土耳其的路上,最大的困難竟然是拒絕無數的盛情邀請。
布什比步行穿越“七月十五日烈士大橋”從亞洲踏上歐洲
現在,布什比正式步入了歐洲地界,在這片不用簽證的大陸上,他預計再走一年就能回到英國。雖然算不上少小離家老大回,卻也是鄉音未改鬢毛衰。
布什比出發那年,英國首相還是托尼-布萊爾,現在已經換了7任, 56歲的布什比有感而發: “ 等我回到英國,我可能都認不出老家了。 ”
這個世界的幾乎所有人都在沿著既定軌道周而復始,與他們相比,布什比更像是隨風而動的蒲公英,在命運的驅使下,緩慢而堅定地飛向遠方的地平線,追逐自己靈魂深處的夢想。
大部分人當然離不開循規蹈矩的生活,畢竟現實的引力太大,但我們也需要布什比這樣能對抗重力、乘風而起的蒲公英。這樣的人多起來固然麻煩,可若是少了,這個世界未免就太過無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