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懷和粟裕,在戰爭年代僅有過幾面之緣,但建國之后,兩人卻在一起合作了6年。
一個是國防部長,兼顧主持軍委日常,一個擔任總參謀長,負責軍隊的全面工作。這兩個崗位也是全軍最頂層、最重要的中樞機關,聯系密切,甚至連辦公地點都緊挨著。
對于這兩位老上級,干了12年副總參謀長的張愛萍曾說過一句公道話:
“粟裕同志任總長的時期,是總參最好的時期,也是我心情最愉快的時期,他對我們很信任,很放手,也很講原則。彭老總負責軍委工作,只要是正確意見,都可以向他提出來。”
彭德懷統籌全局,粟裕坐鎮總參,張愛萍、陳賡、李克農等副總長分工協作,大家辦事都講民主,雖然也常有爭論,但都是誰有理就聽誰的,從不傷及友誼,下班了還一起下館子,輪流坐莊。
每每談及這段時期,張愛萍都嘆息不已,說這是新中國軍隊建設最好的一個階段,但自從粟裕1958年卸任總參謀長后,那種和諧交心的氛圍就再也沒有了。
在粟裕最后留在總參的那段日子,張愛萍也去勸過,并說了這么一段話:
“別老覺得委屈,干脆,開誠布公、直截了當找他談一談嘛!”
張愛萍口中的這個“他”,指的就是彭德懷。
在軍事領域,彭德懷和粟裕有著天生默契,他們眼界超前,都著眼于軍隊的現代化建設。但同樣毋庸諱言的是,兩人之間也確實存在理念上分歧。也正是這種分歧,最終讓粟裕無奈退居二線。
那么到底是哪幾件事,讓彭、粟之間有了不同的想法?原因又來自哪些方面?是個人性格,觀念的差異,還是時代的局限性?
一、四個字的誤會,竟引得三軍震動
事情的起因,是1955年6月20日深夜,從南京軍區發出的一封急電。
電報直接呈送國防部,由彭德懷親自接收,其大致內容如下:
“限今年內完成解放馬祖列島的作戰任務,我們反復研究后,認為同時攻擊三島困難很大,沒有一年半以上的準備,無法實施。”
按理說下級軍區執行任務有困難,來電要求寬限時間,算不得什么大事。但看完電報的彭德懷,卻差點氣得拍了桌子。
彭德懷為何會發火?
第一、國防部并未下達過要進攻馬祖列島的命令。
第二、當月月初,毛主席曾作過最高指示,提出萬隆會議后因為國際形勢變化,基于外交需要,攻打馬祖的事情以后再定,臺海局勢要以平靜為好。
第三、關于東海沿海作戰方案,國防部曾明確規定每次只能選定一個最小最弱的敵占島嶼攻擊,以求必勝,并避免多島同時攻擊,這項方案也是毛主席親自批準的。
也就是說,南京軍區不僅沒接到命令就進入了戰備狀態,還連著違背了毛主席兩項最高指示。擅作主張,私自調兵,南京軍區這是想把天捅漏了?
但從接收到的電報上,彭德懷又很敏感的注意到了一個詞—“作戰任務”。誰布置的任務?如果不是國防部,那問題就可能出現在總參謀部。
為了搞清楚真相,彭德懷讓人叫來分管作戰的副總長陳賡,問他是不是繞過國防部直接給南京方面下了命令。
陳賡了解完情況,第一反應也是驚訝,趕忙解釋說總參一直嚴格遵守工作原則,重大軍事命令都會呈送國防部審批后再下發各單位,不可能直接給哪個軍區下達作戰任務。
不過稍緩一會后,陳賡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接著補充說了一句:
“關于打馬祖的問題,總參確實開過會,我和總參謀長粟裕、作戰部代部長王尚榮,以及福建軍區副司令皮定均研究過,認為可籌備攻打馬祖,并加緊全面準備,能三個島同時攻擊有利于速戰速決,但應由南京軍區司令員許世友等研究后再定。”
陳賡畢竟腦子靈活,到這里,他其實已經猜到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前一段時間福建軍區副司令皮定均來北京,粟裕因為擔憂沿海戰備過于松懈,曾代表總參特意找他談過話,建議讓福建軍區及南京軍區“加緊全面準備”,為解放馬祖等沿海諸島積蓄力量,有備無患。
因為只是建議,所以總參并沒有下達正式文件,而是讓皮定均回去之后口頭傳達。現在看來,南京軍區之所以在火急火燎準備打馬祖,大概率就是傳達過程中出了問題。
而之后的調查也證明了陳賡的判斷。
第一、南京軍區確實把“全面準備”理解成了“全面進攻”,把總參的“建議”理解成了“作戰任務”。
第二、粟裕說要考慮多島進攻的方案,并不是否定毛主席逐島進攻的方案,而是希望前線指揮員要預留備選方案,避免國際形勢再度變化,或出現意外情況時,來不及反應,但南京軍區卻誤以為是要把多島進攻定為首選方案。
說到底,整件事情只是個誤會。而造成誤會的根本原因,在于當時剛建國不久,很多中樞部門的權責還未明確。比如國防部、總參謀部下命令的模式是什么?是和戰爭年代一樣,口頭指示也算命令,還是說一切都必須以正式文件為準?國防部和總參,軍事上又到底該以誰為主,聽誰的命令?
這里頭的細節,莫說皮定均、許世友這些軍區司令們把握不準,就連彭德懷和粟裕其實也說不好。建國初期各部門都是剛剛搭好架子,很多事情根本沒有明確規定,所以令出多門,命令傳達不準確這樣的誤會屢見不鮮。
但這一次的事件,畢竟牽扯到軍事指揮權的問題,影響很大。更何況這里還涉及到一些需要避嫌的方面,南京、福建這兩個軍區,干部大多都是三野出身,而粟裕原來就是三野的代司令。
老首長憑幾句話就能調動兩個軍區同時行動,這種先例可萬不能開。
7月初, 在和毛主席做過具體報告后,彭德懷專門召開了一場專門關于福建沿海的作戰會議。總參謀部由粟裕、陳賡、王尚榮代表出席,南京軍區司令員許世友,福建軍區司令員葉飛,海軍副司令羅舜初,東海艦隊司令員陶勇,南京軍區空軍司令員聶鳳智等人悉數到場。
華東海陸空的指揮班子,幾乎都來了。
彭德懷做事向來嚴謹,雖然他夠理解粟裕是無心之失,但這次畢竟因為“準備”和“進攻”四個字的誤會,就引得三軍震動,所以該嚴厲還是得嚴厲,該有的告誡也不可少。
會上,粟裕、陳賡都作了詳細說明,有誤會就澄清,有疏忽就檢討,也算是把事情妥善地了結了。
但誰又能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二、彭德懷和粟裕,都有苦衷
其實早在馬祖事件之前,粟裕就考慮過國防部和總參的權責劃分問題。
從時間上來講,新中國成立半個月后,總參謀部就搭好了班子開始辦公,而國防部直到1954年才正式設立。但從關系上來講,總參又隸屬于國防部。
這一來二去,就形成了一個比較尷尬的問題。
按規定,國防部成立后,總參就需要在其監管下運行,重要工作的決策和執行都要上報審批。但什么才算重要工作,誰也說不準。如果事事都上報請示,國防部根本應付不來,但如果哪件事沒有請示,之后又造成了過大的影響,總參又有越權嫌棄。
就拿馬祖事件來說,粟裕代表總參讓下級軍區加緊備戰,這就是一個簡單的建議,如果上報國防部,肯定是小題大做。但南京軍區先是誤解了傳達內容,后來又把回電直接送到了國防部,讓彭德懷誤以為總參在繞過國防部擅自指揮軍隊,查來查去,事情的性質就嚴重了。
哪怕南京軍區這封回電是直接發到總參的,兩個部門也會第一時間發現誤會,澄清也就好了,但中間加上一個“不明真相”的國防部,有理也扯不清。
國防部和總參,都是負責軍隊相關的工作,兩個部門職能存在重疊與交叉,這就容易導致令出多門和溝通不暢的情況。而在國家最高軍事指揮中樞出現這種失誤,屬于兵家大忌。
對此,彭德懷無不擔憂:
“我們各機關部門,大部分是臨時感到需要,就臨時增加。因此有的事情還無人管,而有的事情兩個部門都管,這種現象必須根除”。
而在就任總參謀長半年后,粟裕也提出要劃分國防部與總參職權,并制定好方案呈送國防部,但最后據說是五易其稿,始終未批準。
既然想法一致,又為何遲遲不予批準?
其實彭德懷也有苦衷。
裁撤一些部門和人員,或是縮減一些機構的職權,這里都牽扯了太多人情世故。彭德懷剛正不阿,做事從不徇私,但畢竟也要考慮照顧多數同志的情緒。更何況此事涉及的核心部門過多,牽一發而動全身,萬事都需謹慎。
一來二去,也拿不出一個完美的辦法。彭德懷著急,粟裕也著急。
直到1957年11月,彭德懷和粟裕帶領軍事代表團出訪蘇聯,其中有一個日程就是兩國的總參謀長進行禮節性的會談。
在見到蘇軍總參謀長索科洛夫斯基后,粟裕請教了很多過于軍隊建設的問題,感觸頗深,但因為時間有限,很多話題都來不及詳談。為了借鑒更多的經驗,粟裕試探性得提出,能不能請對方提供一份蘇軍“關于國防部和總參謀部工作職責的書面材料”,以便參考。
索科洛夫斯基答應了,事情也進行得很順利,幾個月之后, 蘇軍就向我軍提供了有關的書面材料。
應該說,粟裕這個思路是對的。新中國成立以后采取了“一邊倒”政策,軍隊建設基本上“照搬”蘇軍模式,有了這樣一份得到過實踐的材料,對解決眼前權責的難題是有決定性幫助的。況且用老大哥的方案,說服力也強,誰也不好再拿人情世故當由頭了。
但這里,粟裕只忽略了一個關鍵性的問題。他向索科洛夫斯基借鑒材料,符合情理,但不符合標準。因為按規定,兩國之間進行官方性的文件交換,是需要報備的。
粟裕低估了整件事情的影響。
這件事在1958年最終被定性為“告洋狀”、“爭權奪利, 跑到外國去找點根據”,后來甚至被無限上綱為“里通外國”。
站在粟裕的角度,他之所以沒有報備,一來是因為臨時起意,事先沒有預料到,所以選擇事急從權;二來他找蘇軍參謀長要的材料,只是簡單的參考性文件,還達不到需要報備的標準。
其實真要公正來看,對于粟裕的指責,沒有一項是站得住腳的。他和索科洛夫斯基是第一次見面,以前根本不認識,兩人的談話加上翻譯時間總共才20分鐘,哪里來的“告洋狀”。而且粟裕要材料借鑒,也是為了國防部和總參的工作需要,是彭德懷下達的任務需要,哪里又來的”“爭權奪利”。
但一切,很多人都不能理解,其中就包括彭德懷。
三、從彭德懷視角看粟裕
1928年的12月11日,平江起義和井岡山的隊伍在江西礱市順利會師,兩軍召開了一場盛大的聯歡會,彭德懷作為紅5軍代表發言,而粟裕當時剛調任紅4軍28團3連連長,在臺下當觀眾,這也是他第一次見到彭德懷。
1934年的7月,粟裕調任紅軍北上抗日先遣隊參謀長,跟隨紅七軍團轉戰閩浙贛皖。3個月后,彭德懷率領紅三軍團開始長征。
紅軍時期,彭德懷和粟裕分屬不同部隊,且職務相差太大,都沒有機會說上一句話,而之后的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時期,更是一個征戰西北,一個縱橫華東,相距了大半個中國。正因如此,彭德懷對粟裕的印象并不深,甚至可以說是只聞其名,未見其人。
不同的戰爭環境,對兩人性格的塑造也影響很大。
粟裕長期在敵人心腹地帶指揮作戰,不冒險就無法生存,不臨機決斷就會錯失戰機,因此他打仗向來以“險”著稱,擅打神仙仗,也敢于向上級范言直諫,敢于提意見,按自己的想法去指揮。
包括在擔任總長期間,粟裕也從不獨斷專行,敢于放手讓副總長去牽頭抓工作,從不施加干預和影響。正因如此,總參才被張愛萍譽為氛圍極好,工作效率遠高于其他部門。
但在這方面,彭德懷的習慣又和粟裕大有不同。
彭德懷原則性很強,他常年坐鎮中樞,從紅三軍團到西北野戰軍、第一野戰軍,基本承擔的都是保衛中央的工作,最忌諱的就是手下將領擅作主張,因為一旦出現失誤,就會造成無法估量的影響。
一個是“兵無常勢”,善用奇招、險招的冒險家,一個是橫刀立馬,以穩重見長的彭大將軍。如果兩人是在戰爭年代搭檔,可能會取長補短,碰撞出激烈火花。但在和平年代,不同的處事風格,卻需要漫長的時間去磨合,甚至是難以磨合。
從彭德懷的視角去看建國后的粟裕,他是一個非常優秀的總參謀長,在軍事領域的判斷力和決斷力都是一流的。
在另一面,粟裕又是一個不循規蹈矩的人,他不像一些干部,寧愿沒有成績,也不去主動做事,因為事做的越多,越容易犯錯。粟裕是敢想、敢干,而且往往因為眼光過于超前,粟裕的觀點很難被常人所理解。
最典型的一個例子,就是粟裕曾建議組建戰略預備隊,認為應該從各大軍區抽調出幾個軍,配置在便于機動的地區,一旦發生戰爭,國家可以不通過軍區,直接指揮這些部隊,進行最快速的戰爭反應。但粟裕這個意見提上去后,卻被人誤會,說他是有“爭奪這幾個軍的想法”。
但若干年后,國家又從戰略層面考慮,成立了粟裕所說的戰略預備部隊,一直沿用至今。
粟裕擔任總參謀長期間,提出的絕大部分想法,最終都被證明是正確的。但因為時代的局限性,這些想法一開始又難以被人所理解。包括在彭德懷看來,粟裕的一些行為雖然沒有私心,但往往不合規矩,且過于冒險,一旦開了先例,被后人效仿又該如何收場?
彭德懷和粟裕,性格不同,處事風格不同,對于一些關鍵性問題的理解也不同。加上建國初期百廢待興,一切工作都是以快為第一標準,部門之間又存在權責不明等諸多掣肘,所以兩人雖然搭檔了6年,卻沒有太多機會進行磨合,對彼此缺乏深入的了解和信賴。
只能說,兩位天才的軍事家,內心都是極為純粹的,如果真的像張愛萍所說的那樣,兩個人當時能開誠布公,直截了當談一談,可能誤會終會化為友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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