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里士滿公園看鹿時，小王拍的我

1

有讀者問我，現在是否還會被ADHD困擾，以及到英國之后，有沒有接受新的治療。

我今天剛好遇到一個ADHD心酸時刻，就想干脆來聊一聊。

也跟你分享一下，確診吃藥一年多以后，我目前的狀況。

我在這篇里只是個人感受分享，不構成任何醫療建議。

在看病這件事上，對自己最負責任的方式，永遠是去正規醫院看專業醫生

2

我今早剛睡醒，腦子還在龜速啟動時，點開了宿舍的whatsapp消息群，就看到有人憤怒質問：「誰偷喝了我的牛奶？」還附上了自己昨天剛買的牛奶如今只剩三分之一的照片。

這跟我買的牛奶是同一個品牌，我想。

下一秒，我一陣心虛：不會吧，我不會糊涂到拿錯牛奶吧？

趕緊翻身下床，披了個外套，就沖到廚房，打開冰箱，對比看手機里的照片。

嗯，冰箱布局不一樣，牛奶放的位置也不一樣。

再看，人家其實有寫房間號，跟我不是一個區域的。

嘿，我們用的是不同的廚房。

至此，我終于讓自己放下心來。

我沒有拿錯。我喝的是我買的。

現在可以煮杯奶茶，給自己壓壓驚了。

而就在從臥室去廚房的短短幾米路上，我已經在心里開始構思100字英語小作文，想著怎么跟對方解釋呢。

我到底要不要說我有ADHD，好取得諒解呢。

而我在見到客觀證據之前，之所以會擔心，是不是我拿錯，是因為我對自己在事務性活動，尤其是生活瑣事上的記憶的準確性，嚴重缺乏信心。

我即便覺得自己買了牛奶，但如果遇到他人質疑，我就會想：

那估計是我記錯了吧。

我生活中也的確會出現，記得自己做了某事，但事實證明我沒做的狀況。

比如，我記得我把鑰匙給了小王，但一掏包，怎么在我這里。

也會有，我覺得我沒干某事，但其實做了的時候。

比如，出門后想，「哎呀，我不記得我關過開關電源，可能沒關啊，失火怎么辦」，跑回去一看，關得好好的。

我之前住另一個學生公寓的時候，就曾經打開冰箱門，看到內有一盒雞蛋，我模糊感覺自己可能買過，但不確定。

于是我拍了照，挨個問了室友，是否是他們買的。把可能性全部排除后，我才終于敢用它做煎蛋。

3

如果你問我，身為ADHD，有什么感受。

我最近意識到，從小到大，有一個感受，貫穿始終——

心虛。

在人和人之間遇到爭執，或是需要找到一個人來承擔責任時，我們就會潛回自己的記憶宮殿，尋找支持己方的證人證詞。

但我的記憶宮殿里時常出現塌方。于是，我回故地一看，一地破磚爛瓦，根本還原不出來之前模樣。

就拿最近的事情舉例，我和小王一起出門，帶了一把傘，走著走著，這把傘不見了。

我第一反應就是「被我丟了嗎？我丟哪里了?！?/strong>

我會立刻自省自責。

過了一會，又會有點委屈：雖然平時多數時候，是我在丟東西，但也許這次是小王呢。是他把傘丟在什么地方了呢。

但問題是，我真的不記得。

我不記得我什么時候拿了傘，又什么時候放下了傘。

我在生活中，但凡遇到和人一起，丟了一個我們共同用的東西的情況，我都是「頭號嫌疑人」。

鑒于我有ADHD，有丟三落四的毛病。很多時候，錯的確是我犯的。

但也有些時候，「犯人」不是我。

而在這種真相大白的時刻，不管是我還是對方，都會驚訝：

「居然不是我/雅君？」

就在前不久，我還因為找東西，哭了一場。

當時我發現一條喜歡的項鏈不見了，翻箱倒柜都找了一遍后，依然沒有。

我就想，前一天我剛整理出一些夏季衣服寄走了，會不會項鏈放在那批衣服的口袋里。

但我明明記得，在寄之前，我把每一件衣服褲子的口袋都檢查了一遍。

我當時還覺得自己，靠譜了，長大了。這怎么才一天，就打臉了。

我于是陷入了自我懷疑，覺得，我可能檢查漏了。

我越想越覺得有可能。

因為之前有過多次，眼鏡就在我面前桌上，但我到處找眼鏡的情況。所以即便檢查了，我也可能「視而不見」。

同時我又開始怪自己，為什么這么小的事情都做不好。

那個瞬間，我突然就理解了一點點那些得了阿茲海默癥的老人，他們的恐懼和慌張。

他們的記憶里有空白，有混亂。隨著記憶支離破碎、扭曲雜糅，他們自我也分崩離析、沉入沼澤迷霧。

我找到最后，頹唐地坐在地上，自言自語：「這么小的空間，它不可能消失啊。寄之前，衣服口袋，我也翻過，沒有東西啊。」

突然，我想起來一個地方還沒有找過。

我跳起來，把床頭柜移開，就在地上看到了裝著項鏈的紫色首飾袋。

我是前一天睡前摘下項鏈，裝在袋里，放在柜上，之后大概是取拿別的東西時，碰掉了，剛好卡在了在床和床頭柜之間的空隙里。

找到的那一刻，我就哭了。

我哭不是因為項鏈失而復得，而是這證明，我真的翻了衣服口袋，檢查過了。

那不是我的幻覺。 我的腦子沒有背叛我。

4

作為ADHD，我日常最常聽到的好心勸告就是「你要多注意，多用心啊」。

我也努力在留心，但即便如此，我依然感覺我的記憶，它有它自己的想法。

我現在感覺自己的ADHD癥狀，就像鞋里一顆倒不掉的沙礫。

它有時候會滾到我腳踩不到的地方，于是我可以跟其他人一樣，舒適地走路。

但有時候，走著走著，不知道什么時候，這顆沙礫就滑到了我腳下，持續地讓我感受到不適，但在外人看來，「你沒事呀」。

這時，我就需要停下來，調整一下鞋子和腳，盡量讓沙礫滾到鞋里某處腳碰不到的邊緣地帶。

但即便是在感覺不到沙礫存在的時候，我也知道，它還在。

但我也不會因為它在，就不走路了。

就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唄。

5

接著說，在英國，因為ADHD我跟醫療系統打交道的情況和經驗吧。

我是在位于北京的安定醫院確診的ADHD，去年九月來英國讀書之后，我把安定醫院的診斷證明書、門診病歷單、處方藥單拍照，并翻譯成了英文，做成了中英文對照的PDF文件。

等我在英國的公立醫療系統NHS里，注冊好了去看診的社區診所，見了我的GP（全科醫生），我就把證明我有ADHD的這些材料發給他，告訴他，我需要他幫我開藥。

我之前也考慮過，要不要在英國也做一下ADHD的檢查。

但是如果是走NHS公立系統，我的GP告訴我，時間會很漫長，半年到一年都有可能。

如果是轉到私人那邊，走完全部確診流程，時間會快一點，可能只需兩三個月，但收費昂貴。

我就原地放棄了。

也因為我沒有英國的ADHD的確診記錄，只有中國的，所以英國醫生是不能給我調整我吃什么藥，以及劑量大小的。

但英國醫生可以按照安定醫院醫生開的處方繼續給我開一樣的藥。

所以，我在英國吃的也是Atomoxetine（他莫西?。?，我現在吃的劑量是50mg。

順便說一下他莫西汀的作用原理。

我看英國的Atomoxetine藥物說明書上寫的是：

「可增加大腦中去甲腎上腺素的量，這是一種自然產生的化學物質，有助于提高注意力并減少ADHD患者的沖動和過度活躍。此藥物用于控制ADHD癥狀，不屬于興奮劑，也無成癮性。服藥后可能需要幾周時間才能完全改善癥狀。 」

我后來就每月給我的GP診所發一封郵件，通知他們給我開藥。

通常兩天后，藥就會開好，我就可以去我指定的離我距離近的藥店取藥。

英國的NHS制度是，看診和藥物是免費。但是取藥的時候，每份處方，需要交 9.9 英鎊的處方費。

這個處方費，和藥物價格無關，不管開了多少藥，價值多少，只要寫在一個處方上，你就交的處方費就都是9.9磅。

正常來說，GP診所按照國內的診斷，只能開六個月的藥。

六個月之后，就需要我提供新的國內的診斷，我的GP才可以繼續為我開藥。

我還為此做了準備，遠程看了安定醫院的診，開了新的診斷證明和病歷。

但我的GP在六個月開藥期到期后，并沒有聯系我，要求我提供新資料。因為我后續開藥也沒遇到問題，我也沒有跟進這事。

5

由于我之前分享過我剛開始吃藥的時候的良好感受，比如，工作效率明顯提高，頭腦里雜音消失，情緒也更平和等。

在現在已經過去一年多了，有必要跟大家更新一下我現在的狀態。

我現在并沒有每天持續吃藥。

之前我回國拍畢業作品之前，去藥房取藥，但是剛好庫存不足，藥房沒訂到藥，我就沒取成。

我就有一兩個月，是沒吃藥的。

我感覺，吃藥和不吃藥，對現在的我來說，其區別，并不像我當初剛開始吃藥的那段時間，那么明顯。

比如，我吃藥期間，也丟過重要的硬盤；不吃藥的日子里，也有過從早工作到晚，狀態不錯的時候。

如果說，剛開始吃藥的時候，我會覺得，藥物好神奇，化學好神奇。因為它讓我效率原地起飛。

到現在，從確診到吃藥，已經過去了一年多，我會覺得：人體好神奇。

人體會有自主調節功能。它不太會允許你長時間「化學飛升」，身體會適應藥物。

我原先的確想過，如果我早早吃藥，我會不會過上和現在不一樣的人生。

現在我意識到，當時我會有這種想法，是因為我極大高估了藥物的作用，低估了我這個人作為一個系統本身的穩定性。

我只能在我原有的基礎上，改善一點點。即便是這一點點，也可能會退回去。

至于我幻想的，變成一個做事極有規劃有條理的雅君，在平行宇宙或許可能會存在。

但在我所處的現在這個宇宙，不管我吃不吃藥，多早吃藥，我都不可能成為那個人。

這就像，我如果是個桔子，不管你給我打什么藥，我都不可能變成蘋果。我最多是作為一個桔子，我的外皮顏色和桔子瓣的甜度有點變化。

如果說，藥物有什么影響，是比較有持續性的，我會想到，它讓我在剛開始吃藥的那個時間區間里，感受到：

「原來我效率可以這么高！」比如，一篇約稿，我可以在一天內完成，而不是三天。

「原來有些事，我能做到！」比如，從早八點到晚八點，坐在桌前學英語。我之前坐不到半小時，就煩了。

這種「做到過」的感覺，增強了我對自身的信心。

我在自己剛開始吃藥，還在蜜月期的時候，聽朋友說，他在確診之后，吃了一段時間藥之后，沒有再吃了，我會想勸他，你要不要再給藥物一個機會。

但現在一年后的我，完全理解后來不再吃藥的他了。

因為，吃藥可能有幫助，也可能有副作用，人會權衡利弊。

對我來說，當吃藥的好處變得不明顯，我繼續吃藥的動力自然就會減弱。

我認識有朋友懷疑自己是ADHD，并擔心一旦開始吃藥，是不是就得一直吃藥了。

其他的藥，我不了解，但起碼在我吃的Atomoxetine（他莫西汀）上，并不存在。

我在英國拿到的Atomoxetine的藥物說明書里，直接有寫：

「他莫西汀不需要長期服用。如果服用超過一年，醫生會重新評估治療，以確定是否仍然需要繼續服藥?！?/strong>

回顧這一年，我會意識到，ADHD也好，其他問題也好，都沒有萬能藥。

此時有效的，之后未必有效。

人生沒有一勞永逸，只有見招拆招。

這是生活操蛋的地方，也是人生好玩的地方。

之前寫的ADHD有關的文章，供你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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