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文化中的中華民族共同體
內容導讀:伊犁地區位于祖國西部邊陲,清乾隆平定準噶爾后,從全國范圍內遷徙大量不同民族至伊犁駐防屯墾,實現了邊疆的安全穩定與各族群眾的并肩發展,形成了休戚與共的民族共同體。各民族傳統建筑在組群布局、營造做法、外檐裝飾等方面呈現出不同民族多元一體的顯著特征,見證了各族人民共同開拓邊疆所形成相互交融的社會整體,對于“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具有重要研究價值。
文/李 江 李 克 韋承君
一、研究綜述
伊犁東距海洋三千余千米,深處亞歐大陸腹地。本地山脈縱橫,河流眾多,氣候濕潤,具有較為優越的自然環境,是亞歐腹地干旱荒漠區中的一片綠洲(圖1)。歷史上曾有塞人、大月氏、烏孫、匈奴、柔然、回鶻、突厥、蒙古等民族部落在此生活。清乾隆平定準噶爾部后,清朝在伊犁進行了大規模的駐防屯墾,從多地遷來大量兵民駐扎于此,形成了伊犁多元民族大雜居、小聚居的分布特征。各民族不同的建筑風格,在長期的交往交流交融過程中,受到伊犁相同自然環境和中原文化的顯著影響,其建筑形式與營造做法則具有高度的相似性,形成了伊犁多元統一的建筑景觀。
圖 1 伊犁地形示意圖
19世紀下半葉至20世紀初,外國研究者即對中亞等地區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在伊犁地區進行了大量考察,從伊犁地區的地質地形、政治軍事、民生經濟、少數民族、風土、宗教、建筑等各方面進行了調查。《馬達漢西域考察日記》中提到“惠遠城是我看到過的最整潔、最美麗的中國城市。城市設計得很好,筆直的街道寬敞而漂亮”。《伊犁紀行》中對當時新疆的地勢、風土、居民、風俗、宗教等進行了翔實的記述。《1910,莫理循中國西北行》中記錄了伊犁20世紀初期的建筑、人文景象,如伊犁鼓樓(拜圖 拉清真寺宣禮塔)、綏定新城鼓樓(惠遠新城鼓樓)(圖2)等。這些珍貴資料對了解伊犁當時的傳統建筑風貌提供了真實的史料依據。
圖 2 1910年伊犁傳統建筑照片
(資料來源:莫理循攝)
以往關于伊犁傳統建筑的專項研究,由于伊犁巨大地理跨度的限制,以及西部經濟、科技、文化方面的自身限制,研究深度和廣度都遠遠不夠,研究工作多限于一般考察或局部研究,缺乏多元民族建筑的整體性研究。與北方官式建筑、新疆伊斯蘭教建筑和其他地域建筑的研究進展相比,研究差距顯著。《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第三次全國文物普查成果集成:伊犁哈薩克自治州(直屬縣市)卷》對考古發現的伊犁古代城市遺址的位置、規模進行研究。魏長洪的《伊犁九城的興衰》對伊犁九城的規模、結構、布局、職能、變遷等方面進行闡述。在建筑方面,劉元春的《靖遠寺及其歷史作用——關于寺廟建筑與民族文化的思考》對靖遠寺建造歷史進行了簡要敘述,分析了錫伯族民族文化意義與價值。內瑪オ讓的《新疆藏傳佛教名剎圣佑廟研究》對圣佑廟的文化、歷史、建筑形式、裝飾特性等方面進行考察與研究。納森巴雅爾、烏云其木格的《清代伊犁藏傳佛教寺院普化寺論述》從文獻中梳理普化寺的建造過程、選址變遷、管理制度。李群的《重解麻扎文化的圖形語意——讀吐虎魯克·鐵木爾汗之墓》對禿黑魯·帖木兒麻扎的歷史及裝飾進行了闡述。由此可見,學者針對伊犁傳統建筑整體性研究不足,本文在多元民族駐防屯墾的時空語境下,將伊犁豐富多彩的傳統建筑及其形成的多元統一建筑景觀作為研究方向,十分契合伊犁傳統建筑的重點研究趨勢。
二、各民族遷徙駐屯情況
伊犁現存傳統建筑絕大部分建于清代,它們與當時大量民族遷徙于此進行駐扎屯墾有著非常密切的關系。伊犁地區歸入清朝版圖后,土地廣闊但人口稀少。考慮到“伊犁及回部,非久成內地之巴里坤、哈密可比,即需駐兵屯田”,清朝在伊犁施行了一系列駐扎屯墾政策,遷徙其他地區人口,彌補邊防空虛,即從南疆、東北、甘肅、中原等多地遷徙了不同民族的人口前往伊犁駐屯。遷徙人口主要來自綠營兵、南疆維吾爾族農民、內地百姓、八旗官兵,以及流放犯人等。不同類型的遷徙人口也形成了多種駐屯形式,主要有兵屯、旗屯、戶屯、回屯、犯屯以及游牧、漁獵等駐防形式(表1)。
表 1 清代伊犁主要民族分布表
資料來源:根據魯靖康《清代伊犁屯墾研究》繪制。
漢族、回族是兵屯和戶屯的主要力量,分布在綏定城、寧遠城、塔勒奇城、熙春城、瞻德城、廣仁城、拱宸城一帶,即今天的霍城縣、霍爾果斯市和伊寧市區域內。從南疆遷來的維吾爾族人擅長耕種,在伊犁進行回屯。主要分布在寧遠城及附近地區,即今天的伊寧市。從盛京(今沈陽)西遷至此的錫伯族,屬于旗屯的錫伯營,主要分布在察布査爾地區。滿族主要駐扎在惠遠城和惠寧城,即今天的惠遠古城周邊及伊寧市巴彥岱周邊。蒙古族所屬的厄魯 特營和察哈爾營,主要分布在昭蘇、特克斯以及博爾塔拉河流域等地游牧駐防。其他民族如索倫營的鄂溫克族、達斡爾族主要分布在拱宸城及霍爾果斯河東西兩側。哈薩克族多集中在水草豐沛的山區,如昭蘇、新源等地(圖3)。
圖 3 清代伊犁地區主要民族分布示意圖
三、豐富多彩的傳統建筑
隨著伊犁社會的逐步穩定,遷徙至此的各族人民進行了大量的建設活動,產生了各具特色的建筑類型,如維吾爾族的麻扎、回族的清真寺、錫伯族的牛錄關帝廟、蒙古族的藏傳佛教寺廟等,形成了伊犁類型多樣、豐富多彩的傳統建筑構成特色。
速檀·歪思汗是東察合臺汗國的一位汗王,1418年舉眾由吉木薩爾境內的別失八里西遷,將東察合臺汗國的都城定在亦力把里城。1428年,歪思汗被安葬于博爾博松河畔。至清光緒二年(1876年),在今天的伊寧縣麻扎鄉協合買里村重建其麻扎(圖4)。
圖 4 速檀·歪思汗麻扎
速檀·歪思汗麻扎,是一個四重檐八角攢尖頂建筑,下三層為方形屋面,最上層為八邊形。麻扎平面呈方形,周圍一圈圍廊,廊柱細長,面闊三開間(不算圍廊),進深三開間(不算圍廊),內部均勻地分布著4根高大粗碩的金柱,正中放置磚石砌成的棺槨(圖5)。
圖 5 速檀·歪思汗麻扎內部梁架空間結構
伊寧陜西回族大寺又稱為“寧固寺”,坐落于伊寧市區,始建于乾隆十六年(1751年),由當地回族自行建造,后來為滿足不斷增加的回族民眾的宗教需求,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百姓集資并從內地請工匠進行擴建,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建寧遠城,大寺也因寧遠城而取名為寧固寺。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至四十六年(1781年),大寺共擴建過兩次,形成現在的規模。清末大批難民逃至伊犁,由于來自陜西的回族日益增多,因此又被稱為伊寧陜西回族大寺。
伊寧陜西回族大寺的禮拜大殿平面呈“凸”字形,周邊有一圈外廊,面闊七開間,進深40米,室內空間分為前后兩部分,前半部分的長方形空間為禮拜場所,室內的金柱兩兩前后并排設置,兩面山墻上開有門窗。后半部分是一個四層攢尖頂的八角樓閣,圣龕嵌在樓閣一層的墻面上。樓閣下兩層平面呈方形,上面兩層平面呈八邊形,逐層收分高聳挺拔,是整個寺廟的制高點(圖6)。
圖 6 伊寧陜西回族大寺禮拜大殿剖面圖
(資料來源:根據《中國民族建筑》第二卷改繪)
大殿前殿相對于后窯殿較為低矮,屋頂由三部分組成,兩個卷棚加一個硬山屋面形成勾連搭,山花落在山墻正上方,檐部相連,融為一體(圖7)。勾連搭的做法解決了由于進深過 長,屋頂過于龐大的問題,建筑側立面具有優美的輪廓。
圖 7 伊寧陜西回族大寺禮拜大殿勾連搭屋頂
錫伯族的每個牛錄都建有一處祠廟建筑群,包括關帝廟、娘娘廟等,一般位于牛錄的東北角。清初《三國演義》在滿洲貴族之間風靡。早在錫伯族人西遷之前,人們就將關帝信仰融進本民族的信仰體系之中。西遷之后,各牛錄陸續修建關帝廟,希望保佑錫伯兵民戍邊安全。
伊犁察布查爾的八個牛錄都建有各自的關帝廟,清同治回民起義期間,許多關帝廟受到破壞,到了清光緒年間進行大規模重修(表2)。這些關帝廟的做法有著相同的特點。在建筑布局方面,大多數關帝廟的布局形制遵循傳統寺院沿南北方向中軸線對稱布置。磚木結構,面積在幾十到一百多平米不等,墻上多繪有民間故事壁畫進行裝飾。
表 2 錫伯族八個牛錄關帝廟統計表
資料來源:根據唐智佳《清代伊犁錫伯族關帝信仰研究》、張輝輝《新疆伊犁河谷錫伯族關帝廟的建檔研究》、唐劍《新疆錫伯族傳統建筑文化研究》編制。
清政府平定伊犁后,在伊犁進行旗屯的厄魯特營主要由原準噶爾人構成,分布在昭蘇和特克斯等地,圣佑廟的建立滿足了厄魯特營的宗教需求。圣佑廟大殿坐北朝南,是一座歇山頂的二層樓閣建筑(圖8),兩層平面四周均設有外廊,除去周圍外廊后,大殿面闊五開間,進深五間。通面闊約24.8米,通進深約24.6米,通面闊與通進深之比約為1∶1,平面呈方形。
圖 8 圣佑廟大殿
圣佑廟一層室內共有12根金柱,圍繞一圈,最中間采用減柱造和移柱造,保留有2根中柱,南側緊鄰東西金柱的位置各有一部樓梯通往二層。圣佑廟大殿作為經堂,是集會誦經的場所,聚集人數較多,需要空間較大,采取減柱移柱做法,讓內部空間更加開敞。與此同時,大殿內部從內到外一圈金柱、一圈墻體、一圈廊柱,組合形成了三個“回”字形平面,與佛教中“曼荼羅”所表達的“圍繞一個中心,逐層環繞,不斷向外發展”的空間格局相似,向心力較強(圖9)。
圣佑廟大殿的二層平面和一層相似,副階周匝,通面闊16.9米,通進深16.8米,走廊寬2.5米,南、北兩側圍護結構均為木隔扇,東西兩側由木墻和圓形木窗組成。圣佑廟大殿二層空間布局簡單,整體以兩中柱為核心,“回”字形平面布局,有一圈外廊,屋內正中放有一頂蒙古包(圖10),信徒在參拜時進行繞行。
四、多元統一的建筑景觀
伊犁現存傳統建筑除禿黑魯·帖木兒麻扎外,其余均建于清代。雖然建造這些傳統建筑的民族不盡相同,但呈現形式高度相似,顯著受到中原文化的深刻影響。伊犁雖然地處祖國最西端,但自從西漢張騫開通西域以來,中原文化便通過各種方式持續輸入,憑借其強大的包容性,逐漸與不同民族的文化相融合。正如《宋論》中所說的“國人得志于衣錦食糧,而共習于恬嬉”,漢地物質生活充實,文化生活豐富,使得中原文化對其他民族產生了強烈的向心性,漢文化也自然而然地融進地處邊疆的伊犁本土文化之中。清代以來,中原建筑文化對伊犁傳統建筑影響深刻,不同民族、各種宗教的傳統建筑積極汲取木構抬梁式建筑的布局、結構、裝飾等內容(圖11、圖12),呈現出相近的營造特征,形成了本區域多元統一的建筑景觀。
圖 9 圣佑廟大殿一層平面與“曼荼羅”對比(右上圖為扎什倫布寺壇城藻井局部)
圖 10 圣佑廟大殿二層內外空間
圖 11 伊犁傳統建筑抬梁式結構做法
圖 12 伊犁傳統建筑檐下裝飾做法
建筑組群布局方面,伊犁傳統建筑總平面一般在縱向軸線上分布有多進院落,通過每進院落再來組織各個單體建筑。無論是蒙古族的圣佑廟還是錫伯族的靖遠寺,藏傳佛教寺院的整體布局均采用漢地佛教“伽藍七堂”形式。坐北朝南,沿中軸線對稱布置有山門、前殿、鐘鼓樓、東西配殿、大殿、后殿等。建筑結構體系方面,伊犁地區無論是不同民族的傳統建筑,還是不同宗教信仰的建筑,均 采用了木構抬梁式建筑體系,磚、土、木等材料組合運用。屋頂形式為漢式建筑傳統的硬山頂、歇山頂、攢尖頂、勾連搭等。如伊犁將軍府大堂及其附屬建筑,靖遠寺大雄寶殿、四大天王殿,圣佑廟的配殿、閉關殿等建筑屋頂均為硬山頂;圣佑廟大殿、法舞殿,靖遠寺三世佛大殿,惠遠鐘鼓樓等建筑屋頂為歇山頂;速檀·歪思汗麻扎,墩買里麻扎,拜圖拉清真寺宣禮塔,伊寧陜西回族大寺宣禮塔,伊犁將軍府涼亭等建筑屋頂采用攢尖頂。依拉齊牛錄、孫扎齊牛錄、扎庫齊牛錄關帝廟,伊寧陜西回族大寺大殿,水定陜西大寺大殿,薩瑪爾清真寺,屋頂形式則采用勾連搭。在建筑裝飾上,檐下的木雕構件、廊心壁和墀頭上的磚雕構件多雕刻有梅蘭竹菊、仙鶴、梅花鹿等漢地常見動植物紋樣,墻壁繪有《三國演義》《西游記》等傳統民間故事壁畫等。上述建筑組群布局、屋頂形式、裝飾題材等均呈現出中原文化對伊犁建筑的深刻影響,也形成了伊犁不同民族、各種宗教多元統一的建筑景觀,并顯著區別于東疆、南疆地區的傳統建筑(圖13)。
圖 13 伊犁多元統一的建筑景觀及其與東疆、南疆地區相互比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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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李江,北京工業大學歷史建筑保護工程技術研究中心副系主任。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劃基金項目:“多元民族集中駐防下的伊犁河谷軍屯聚落共同體研究”,項目批準號:22YJAZH047。本文入編《中國民族建筑學術論文特輯2023》)
2023年,經過征集和專家組評議篩選及推薦,研究會選出57篇優秀論文收錄《中國民族建筑學術論文特輯2023》中,已于2023年10月正式出版,并被中國學術會議論文數據庫和中國知網收錄。同時,研究會還向《建筑遺產》《南方建筑》《華中建筑》等期刊推薦了優秀論文,供這些核心期刊遴選使用。
(本文經作者授權,中國民族建筑研究會信息宣傳部整理、編輯,更多精彩內容敬請期待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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