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1998年夏天的太陽把村口的青石板曬得能煎雞蛋,我蹲在田埂上扒拉著搪瓷飯盆里的糙米飯,第三遍用鉛筆尖戳高考數學卷的壓軸題。蟬鳴聲里混著遠處拖拉機突突的響聲,母親在廚房剁豬草的“咚咚”聲像敲在我脊梁骨上——這是她知道我數學考砸后,整整三天沒跟我說過一句話。
“陳水生你脖子上掛的是飯桶嗎?”后背突然被戳得往前栽,沾著泥點的塑料涼鞋甩在我腳邊,周小娥甩著濕漉漉的麻花辮,褲腿卷到膝蓋,腳背上還沾著水田里的青苔。她彎腰撿鞋時,辮梢的銀鈴鐺蹭過我發皺的成績單,“鎮職高的養殖班招生簡章在村委會貼三天了,你打算在田埂上蹲成稻草人啊?”
我把沾著豇豆汁的飯盆往旁邊推了推,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去年幫她家收花生時,她爹周支書用旱煙桿敲著我的手背說“讀書不是咱莊戶人的路”,此刻小娥的涼鞋在泥地上劃出的痕跡,像極了班主任用紅筆在我志愿表上畫的叉。老母豬在豬圈里“哼哼”著拱食,我數著它肚子底下晃蕩的乳頭,突然發現第八只小豬崽正在墻根打擺子。
“水生哥你看!”小娥突然蹲下來,鼻尖上的汗珠滴在我手腕上,她從褲兜掏出皺巴巴的招生簡章,指尖戳著“養殖技術”四個字,“張獸醫說學好了能拿結業證,鎮上的飼料廠還招學徒工呢。”她說話時辮梢的碎發掃過我的手背,讓我想起初二那年她替我挨了數學老師的板子——就因為我把午餐的雞蛋分給了她。
第二天下著毛毛細雨,小娥拽著我的袖子往鎮里走。她布鞋上的補丁被雨水泡得發白,卻非要把帆布書包甩到我肩上,說“男生就得幫女生拎包”。職高教室的玻璃缺了角,穿堂風卷著飼料味灌進來,黑板上的母豬解剖圖被雨水洇濕了半邊,可當老師講到“發酵床養豬能省三成飼料”時,小娥突然在筆記本上畫了個戴草帽的小人,旁邊的小豬正用尾巴給小人掃蚊子。
三個月后,我抱著二十本養殖手冊回家,小娥幫我在院角量尺寸。她舉著竹竿當卷尺,布鞋陷進泥里拔不出來,干脆光著腳踩在濕土上,腳趾頭在地面畫出歪歪扭扭的方框:“豬圈要朝南,窗戶得比你家堂屋的大,這樣小豬冬天也能曬太陽。”她說這話時,夕陽正把她的辮子染成金紅色,讓我想起她去年在曬谷場說的“等你考上大學,我就去縣城給你織毛衣”。
第一場雪來得比往年早,新生的七只豬崽開始拉稀。我整夜守在臨時搭的草棚里,用體溫焐熱兌了葡萄糖的藥水,小娥抱著家里的棉被套偷偷溜過來,被雪水浸透的布鞋在地上留下一串濕腳印。“我爹罵我把新棉被給豬蓋”,她蹲在我身邊搓著凍紅的手,把棉被套裹在小豬身上,“可我跟他說,這是給咱們未來的豬寶寶打基礎呢。”
黎明前最黑的時候,最小的那只豬崽斷了氣。我攥著它冰冷的身體蹲在雪地里,小娥的手突然覆在我手背上,她指尖的凍瘡蹭得我生疼:“別難過,張獸醫說明天來教咱們做疫苗,等春天搭了磚豬圈,小豬就不怕冷了。”她說話時睫毛上結著冰晶,讓我想起她十六歲生日那晚,我用賣廢鐵的錢給她買了支圓珠筆,她在月光下寫了整夜的字,說“這是我第一支屬于自己的筆”。
開春后,我跟著村里的泥瓦匠學砌墻,小娥每天晌午送來綠豆湯。她爹周支書路過時,總用旱煙桿敲我的后腦勺:“窮折騰,豬仔子哪能住上磚房?”有次小娥爬梯子遞磚塊,腳底打滑摔進沙堆,膝蓋蹭掉好大一塊皮,卻笑著舉著碎磚塊說:“沒事,咱們的豬圈肯定比村委會的辦公室結實。”
真正的災難在七月的暴雨夜降臨。雷聲劈開云層時,新砌的豬圈墻基開始滲水,我和小娥冒雨往豬圈里搬小豬,泥漿在腳下咕噥作響。第二道閃電亮起時,半面磚墻轟然倒塌,小豬的尖叫混著雨聲刺得人耳朵發疼,小娥突然把最后一只豬崽塞進我懷里,轉身就往垮塌的墻根跑——那里還有兩只卡在磚石縫里的小豬。
我在下游找了整整一夜,手電筒的光在濁流里晃出零碎的光斑。凌晨三點,當我在蘆葦叢里發現渾身是泥的小娥時,她正把最后一只小豬崽護在懷里,自己的小腿被蘆葦劃得血肉模糊:“水生哥你看,小花豬還活著呢。”她說話時牙齒直打顫,卻把小豬往我懷里推,仿佛那是比自己性命還重要的東西。
周支書的罵聲在天亮時炸開,他沖進我家院子,把泡爛的養殖手冊甩在我臉上:“周小娥你跟個喪門星混什么?豬死光了還敢往河里跳,你是想氣死我嗎?”小娥躲在我身后,把發抖的手藏進我滿是泥點的衣襟,她辮梢滴下的水珠落在我手背上,像她十六歲那年掉在我作業本上的眼淚——那次她爹撕了她的初中畢業證,說“女娃子讀再多書也是嫁人”。
夜里,煤油燈在風里搖晃,小娥坐在門檻上給我挑腳底板的蘆葦刺。她的辮子短了半截,是被周支書扯掉的,卻還哼著跑調的《心太軟》:“水生哥,你還記得咱們在曬谷場堆的稻草豬嗎?你說等賣了豬就帶我去縣城買發卡。”她突然放下銀針,指尖戳了戳我結痂的后背,“明天就去提親吧,我數過了,老母豬又下了十二只崽,這次咱們給小豬崽都打疫苗,肯定能養大。”
我望著她鼻尖上的煤灰,突然想起三年前那個蹲在田埂上的午后。那時的我以為高考失利就是世界末日,是她用帶著泥點的手指戳醒了我,就像此刻,她用帶刺的銀針,在我破舊的未來里,一針一線縫出希望。第二天清晨,我揣著賣雞蛋攢的二十塊錢,跟著瘸腿的王媒人走進周支書家的堂屋。
堂屋里飄著新麥餅的香味,小娥穿著藍布衫站在神龕前,辮梢別著朵剛摘的月季花——那是她偷偷種在自留地的。周支書陰著臉吧嗒旱煙,王媒人咳嗽著說“水生這孩子踏實”,小娥突然插嘴:“爹你就答應吧,水生哥說了,等豬圈蓋好,賣的第一頭豬就給你打副新棺材。”她話沒說完就紅了臉,卻趁周支書愣神時,把我往他跟前推了推。
提親后的日子像上了發條的鬧鐘,我跟著張獸醫學配疫苗,小娥在鎮縫紉廠找了臨時工。每天傍晚,她騎著二八杠自行車回來,車筐里裝著給小豬崽買的維生素,車鈴鐺聲穿過村口的楊樹林,驚飛了棲息的麻雀。有次她帶回來一塊碎花布,說是給未來的豬舍做門簾,“這樣小豬崽就不怕老鼠了”,她說話時眼睛亮晶晶的,像綴著星星的夜空。
1999年深秋,新豬圈終于落成。十二只豬崽在磚瓦房里拱食,小娥蹲在食槽前數它們的耳朵,突然抬頭沖我笑:“水生哥,你看小花豬長得多壯,等賣了它們,咱們就能去縣城看彩電了。”她話音未落,小豬突然用鼻子拱她的手心,惹得她咯咯直笑,陽光穿過木窗欞,在她發辮上灑下斑駁的光,讓我想起那年在職高教室,她畫的那兩只牽著手的小豬。
疫苗接種的那天,小娥特意換上了新布鞋。她攥著記錄本站在我身邊,看我給小豬崽打針時,突然輕聲說:“水生哥,等咱們攢夠錢,就去領結婚證吧。”她說話時手指絞著辮梢,耳垂紅得比豬圈墻上的對聯還鮮艷,讓我想起去年冬天,她在雪地里說的“我爹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可我想嫁的,是能和我一起養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