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的盛夏，在北京人藝的排練廳里，24歲的青年演員于是之正對著一面斑駁的鏡子，反復調整自己的站姿，他時而蹙眉凝視鏡中的倒影，時而翻開手中的《毛澤東選集》，額頭上剃高的發際線在燈光下泛著青白的光澤。此時于是之并不知道，自己即將成為新中國舞臺上第一位扮演毛澤東的演員，更不會想到，這段經歷將串聯起他與領袖之間一段跨越時空的精神對話。

于是之

1951年初，時任北京人民藝術劇院院長的李伯釗在籌備歌劇《長征》時，提出了一個劃時代的構想：將毛澤東的形象搬上舞臺，這在當時堪稱“破天荒”——自延安時期起，革命領袖的形象始終以文字和畫像形式存在，從未通過真人演繹。但劇組翻遍了劇院里演員的檔案，卻始終找不到出演毛澤東的合適人選，最后工作人員給李伯釗提供了一個建議：“于是之可以試試！”

當時人藝正在排老舍的話劇《龍須溝》，劇中鼓書藝人程瘋子一角由于是之扮演。于是之滿頭濃密的頭發，演不出這個在舊社會飽受欺凌和迫害的人物的滄桑感，他便特地設計了一個發型：把自己額頭上的頭發剃掉一些，再推高發際線，留了個背頭，好顯得年紀大一些。

不久以后，一張《龍須溝》的定妝照被送到李伯釗案頭：照片中的于是之剃高了前額發際線，寬大的額頭與棱角分明的下頜線，竟與毛澤東青年時期的輪廓驚人相似！李伯釗激動地當場拍板：由于是之出演毛主席！

《龍須溝》中的于是之（左）

面對這個從天而降的機遇，于是之既惶恐又振奮，他在日記中寫道：“我有一種像是慚愧的感覺油然而生，在這個任務面前，覺得自己距離角色是何其遠?。　?/p>

為了貼近角色，于是之決定從模仿毛澤東的生活習慣和口音、動作入手，盡管他費了很多心思，但效果始終不好。此時導演焦菊隱的一句話點醒了于是之：“外在動作可以很快找到，但你要先觸摸到毛主席思想深處的火種?！?/p>

此后于是之開始泡在圖書館里研讀《毛澤東選集》，甚至請求觀摩毛澤東寫給楊尚昆的親筆信，只為揣摩那份遒勁字跡背后的精神氣韻。功夫不負有心人，一段時間以后，于是之的表演悄然蛻變，他不再糾結于模仿毛澤東抽煙時手指彎曲的角度，而是通過一個眺望遠方的眼神，傳遞出領袖對革命前途的深邃思考。

于是之飾演的毛澤東（中）

在某次彩排中，于是之即興加入了一個彎腰為受傷戰士系鞋帶的動作，李伯釗激動得拍案叫絕：“這就是毛主席常說的‘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

1951年8月1日，《長征》在建黨30周年紀念日首演。大幕拉開時，于是之身著粗布軍裝，手持油紙傘，以毛澤東長征時的經典造型登場，他并未刻意模仿湖南口音，而是用沉穩的語調念出那句“同志們”——剎那間，臺下周恩來、朱德等曾與毛澤東并肩作戰的老革命家集體怔住，仿佛穿越回了遵義會議的現場。

此時毛澤東也坐在觀眾席上觀看于是之的表演。據李伯釗后來回憶，當看到“自己”在舞臺上指揮紅軍渡過大渡河時，毛澤東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扶手上敲擊著行軍節奏，眼中泛起淚光。

演出結束后，毛澤東特意托女兒李敏給劇組帶話：“長征不是一個人的史詩，不要把我演成菩薩?！边@句話如驚雷般震撼了劇組——原來領袖最在意的不是形象是否逼真，而是歷史真相能否被完整呈現。

毛澤東

毛澤東的反饋迅速引發了劇組的創作反思，劇組很快對劇本進行了修改，原本聚焦領袖個人的《長征》，開始轉向對紅軍群體的全景式刻畫：炊事員背著鐵鍋翻雪山的細節被加入，彝族向導帶領紅軍穿越密林的情節得到擴充，甚至普通戰士在沼澤中相互攙扶的群像也成為高潮段落。1981年，這部歷經30年打磨的作品更名為《北上》，毛澤東的臺詞從“我帶領你們”變成了“我們共同前進”。

盡管從未與毛澤東當面交談，于是之卻通過藝術創作與領袖建立了獨特的情感聯結。1962年，人藝重排《長征》時，于是之特意走訪瑞金老區，坐在毛澤東舊居的門檻上感受晨昏光影的變化；1976年毛澤東逝世后，于是之在日記本里抄錄下《沁園春·雪》，筆跡竟與青年毛澤東的手書有七分神似。

1992年，《北上》作為改革開放后首部復排的革命史詩，登陸國家大劇院。滿頭銀發的于是之坐在觀眾席，看著新一代“毛澤東”演員登場時，忽然想起41年前那個忐忑的夜晚。此刻的舞臺上，紅軍戰士的火把連成星河，毛澤東的身影只是群星中的一點——恰如歷史長河中，領袖與人民共同譜寫的壯麗詩篇。

晚年的于是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