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重,寒風(fēng)拍打著村口的老槐樹,邵家小院的燈光昏黃而搖曳。
邵景松從上海回來才一年,村里人卻已經(jīng)嚼爛了他的故事。
“那小子去做上門女婿,沒幾個月就被踹回來了,肯定干了啥丟人現(xiàn)眼的事!”
“聽說那上海女人嫌他土,懶得跟他過!”
街坊們的議論像刀子,刺得人心疼。
邵雨桐剛從田里回來,聽到這些話,氣得扔下鋤頭沖過去,指著那群人罵道:“你們少在這胡說八道!”
“我哥老實本分,離婚是他命不好,輪不到你們嚼舌根!”
她聲音洪亮,潑辣的氣勢壓得眾人啞口無言,悻悻散去。
誰也沒想到,這件事過去三十年后的一天晚上,急促的敲門聲打破了老屋的寂靜。
我叫邵雨桐,出生在蘇北一個叫槐樹村的小地方,四周是連綿的田野和泥濘的小路。
從我記事起,家里就只有我、哥哥邵景松和奶奶三個人。
爹娘走得早,我兩歲那年,爹在山上砍柴時摔斷了腿,沒幾天就沒了,娘受不住打擊,病了一場也跟著去了。
那時候哥哥才十二歲,瘦得像根竹竿,卻硬是挑起了家里的擔子。
他不愛說話,可干起活來比誰都賣力,村里人都說他像頭倔牛,犟得要命。
我小時候最喜歡纏著他,他扛著鋤頭下地,我就在后面跟,踩著他留在泥里的腳印,咯咯笑。
他回頭看我,總是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說:“雨桐,慢點,別摔了。”
那時候我覺得,有哥哥在,天塌下來也不怕。
奶奶身子骨一直不好,常年咳嗽,嗓子啞得像老樹皮摩擦。
她年輕時熬過苦日子,腿腳落了病根,走路得拄拐,一到陰雨天就疼得睡不著。
我五歲那年,她咳得吐了血,哥哥急得滿村跑,找人借了輛牛車,把她送到鎮(zhèn)上醫(yī)院。
回來后,他跟我說:“雨桐,奶奶得吃藥,咱們得攢錢。”
從那以后,他干活更拼命了,夏天頂著烈日割稻,冬天踩著冰碴挑水,手上裂開一道道口子,血水混著汗水往下滴。
我心疼得哭,他卻笑:“傻丫頭,這算啥,哥皮糙肉厚。”
我上小學(xué)時,哥哥就常跟我說:“雨桐,你得念書,以后考大學(xué),走出這村子。”
我聽不懂啥叫大學(xué),只知道他眼里的光亮亮的,像天上的星星。
我考上縣里高中那年,奶奶的病又重了,藥費像流水一樣往外淌。
家里窮得叮當響,連過年都沒肉吃。
哥哥十九歲,初中沒念完就輟了學(xué),整天在村里給人扛包、修屋頂,可那點錢哪夠用。
我記得那天晚上,他蹲在院子里抽旱煙,煙霧嗆得他直咳嗽。
奶奶拄著拐過來,勸他:“景松,別太拼了,歇歇吧。”
他抬頭,聲音悶悶的:“奶,我不出去打工,咱家咋辦?您得治病,雨桐得念書。”
奶奶眼眶紅了,嘆了口氣,沒再吭聲。
第二天一早,哥哥收拾了個破布包,里面塞了兩件舊衣裳和一雙磨破的鞋。
他站在門口,回頭看我,眼里有點濕意。
我跑過去抱著他哭:“哥,你別走,我不上學(xué)了,咱們在家種地也行。”
他蹲下來,摸摸我的頭,聲音沙啞:“傻丫頭,哥不走,奶奶怎么辦?你怎么辦?我在外面掙錢,你好好念書,別讓哥白辛苦。”
我抽噎著點頭,他咧嘴笑了一下,轉(zhuǎn)身走了。
那天風(fēng)很大,我站在門口看他背影越來越小,直到拐過村口那棵老槐樹,再也看不見。
哥哥走后,家里冷清了不少。
奶奶常坐在門檻上,盯著村口發(fā)呆,嘴里念叨:“景松這孩子,太苦了。”
他每隔幾個月寄信回來,信封里夾著幾張皺巴巴的錢。
我拿給奶奶看,她讓我念出來。
信里沒啥花哨話,就說他在城里干活挺好,讓我們別擔心。
我念完,奶奶總是抹淚,說:“這傻小子,肯定沒吃飽。”
我知道,哥哥在外面肯定不輕松,可他從不說苦。
我拿著那些錢,小心翼翼地收好,暗暗發(fā)誓,一定要考上大學(xué),不辜負他。
他在外頭漂了六年,從蘇北到蘇南,又跑去了上海。
每次寄錢回來,數(shù)目都不多,可從沒斷過。
我念高三那年,他信里說找到個穩(wěn)定的活兒,在上海一家廠子里干,每天能掙二十多塊。
我算了算,那點錢在城里也就夠吃飯,可他還是擠出一半寄回來。
奶奶的藥沒斷過,我的學(xué)費也湊齊了。
高三下學(xué)期,我考了個全縣前十,老師說只要高考發(fā)揮好,大學(xué)沒跑。
成績出來那天,我跑回家想告訴奶奶,她卻躺在床上,喘得厲害。
我嚇壞了,趕緊去喊村里的大夫。
大夫搖搖頭,說:“老毛病,拖太久了,得去大醫(yī)院。”
我攥著拳頭,眼淚直掉,心想哥哥要是知道,肯定得急瘋了。
那年夏天,哥哥寄了封信回來,說他在上海攢了點錢,打算過年回來一趟。
我高興得睡不著,拉著奶奶說:“奶,哥要回來了,咱們給他做好吃的。”
奶奶笑得皺紋都開了花,點頭說:“好,好,給他包餃子。”
可我沒想到,他這次回來,不光是一個人,還帶回了更大的變故。
那是后話了,當時的我,只想著哥哥回來,家里就能熱鬧起來。
六年沒見,我都快忘了他的模樣,只記得他走時那雙粗糙的手,和眼里藏不住的疼惜。
哥哥邵景松回來的那天,是個大雪紛飛的冬日。
我高考剛結(jié)束,考得不錯,心里正盤算著填志愿的事。
下午,我和奶奶在堂屋里烤火,爐子里的柴噼啪作響,屋外風(fēng)聲呼嘯。
突然,院門吱呀一聲開了,我探頭一看,哥哥站在雪地里,肩上扛著個舊布包,身后還跟著個女人。
我愣住了,六年沒見,他瘦了不少,臉被風(fēng)吹得黑紅,眼角多了幾道細紋。
可他咧嘴一笑,還是那個熟悉的模樣:“雨桐,哥回來了。”
我高興得跳起來,跑過去抱住他,差點沒把他撞倒。
他拍拍我的背,笑得喘不過氣:“丫頭,長高了啊。”
他身后的女人走上前,自我介紹叫戚曼云。
她穿著一件深紅呢子大衣,圍著條毛圍巾,眉眼細膩,皮膚白得像城里人,整個人透著股洋氣。
她沖我笑笑,聲音輕柔:“你就是雨桐吧,景松常提起你。”
我有點局促,點點頭,心想這女人跟我們村里的嬸子們完全不一樣。
哥哥拉著她進屋,奶奶拄著拐出來,看到戚曼云,先是一愣,然后招呼她坐。
戚曼云放下手里的包,從里面掏出幾包點心和一罐茶葉,說是給奶奶帶的。
奶奶接過來,手抖了抖,低聲說:“這丫頭,真客氣。”
那天晚上,家里難得熱鬧。
哥哥燒了一鍋熱水,給我們仨泡了腳,又從包里翻出幾塊硬邦邦的饅頭,分著吃了。
我嚼著饅頭,聽他講這幾年的事。
他說他在上海一家廠子里干活,后來認識了戚曼云。
她是廠里會計的侄女,有次來廠里幫忙,倆人聊了幾句就熟了。
她教他怎么跟人打交道,還帶他去城里轉(zhuǎn)悠。
哥哥說得眉飛色舞:“雨桐,你沒見過黃浦江,那水寬得一眼望不到頭。曼云還請我吃小籠包,皮薄得透光,咬一口滿嘴湯。”
我聽著,想象那場景,眼里全是羨慕。
戚曼云坐在旁邊,笑著補一句:“你哥笨得很,吃第一個就燙了嘴,齜牙咧嘴的樣子可笑死了。”
哥哥撓撓頭,嘿嘿笑了兩聲。
我看得出,哥哥跟戚曼云在一塊兒的時候,整個人都活泛了。
他以前回來,總是板著臉,話少得像擠牙膏。
可這次,他眼里有光,說話也多了,連奶奶都忍不住夸:“景松這回精神頭足,看著像回事。”
吃完飯,戚曼云幫我收拾碗筷,手腳麻利,一點不嬌氣。
我偷偷問哥哥:“哥,她真是城里人?”
他點頭,低聲說:“她家在上海有房有鋪子,比咱強多了。可她不嫌我,我覺著挺好。”
我心里一暖,覺得哥哥總算熬出頭了。
可那天深夜,我睡不著,翻身時聽見堂屋里有動靜。
躡手躡腳過去一看,哥哥和奶奶正低聲說話。
奶奶聲音沙啞,帶著憂慮:“景松,那丫頭家境好,跟咱差太遠,你倆不會有好結(jié)果。”
我屏住呼吸,躲在門后聽。
哥哥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奶,我知道她家看不上我,可我跟她是真愛。她家嫌我窮,我說了愿意入贅。只要入贅,她家有錢,咱們也能過上好日子,雨桐上大學(xué)也不愁了。”
奶奶嘆了口氣:“你想好了?這上門女婿可不好當,吃了苦別回頭怨。”
哥哥聲音堅定:“不怨,我跟她處了這幾個月,覺得值。”
我縮在門后,心跳得厲害,既為哥哥高興,又有點不安。
幾天后,哥哥跟我說,他和戚曼云要結(jié)婚了。
她家在上海定了日子,打算先在那邊辦一場,再回村里擺幾桌。
奶奶聽了,皺著眉沒吭聲,我卻高興得拍手:“哥,那我能去上海看看不?”
他笑笑:“等結(jié)了婚,哥帶你去。”
沒過多久,村里就熱熱鬧鬧地忙開了。
戚曼云帶來的錢不少,哥哥拿出一部分修了院墻,還買了豬肉和白面,說要給奶奶好好補補。
婚禮那天,天剛蒙蒙亮,村里人就來了,院子里搭起紅布棚,桌上擺滿酒菜。
戚曼云穿了件大紅裙,眉眼彎彎,像畫里的人。
哥哥換上新衣,站在她旁邊,笑得像個傻子。
鑼鼓一響,鞭炮炸開,我拉著奶奶站在門口看熱鬧,心里滿是歡喜。
婚禮很隆重,村里好些年沒這么熱鬧過。
戚曼云的親戚從上海來了幾個,開著小轎車,村里人圍著看稀奇。
酒席散了,他們倆坐車走了,說是回上海安頓。
我送他們到村口,哥哥回頭沖我揮手:“雨桐,好好念書,哥等著你考大學(xué)!”
我使勁點頭,眼淚卻掉下來。
車開遠了,我還站在那兒,直到看不見影子。
奶奶拄著拐過來,拉住我的手,喃喃道:“這孩子,心大了。”
我沒說話,心里卻想著,哥哥有了戚曼云,日子肯定會好起來。
那之后,家里安靜了不少。
奶奶常坐在門檻上念叨:“景松這回算是有盼頭了。”
我也埋頭復(fù)習(xí),準備高考,想著考好了就能去上海找哥哥。
可我沒想到,這場婚禮,竟是我最后一次見他。
那是后來的事了,當時的我,滿心都是對未來的憧憬。
哥哥邵景松和戚曼云結(jié)婚后,我再也沒見過他。
婚禮后的第二天,他們就回了上海,我站在村口送他們,車尾揚起的塵土模糊了視線。
那年我考上了省城的大學(xué),學(xué)費是哥哥寄來的,信里沒多寫什么,只讓我好好念書,別掛念家里。
大學(xué)四年,我忙著讀書打工,偶爾寫信給他,可回信越來越少,最后干脆沒了音訊。
奶奶問我:“景松咋不寫信了?”
我只能安慰她:“哥忙著掙錢呢,上海日子不好過。”
可我心里也犯嘀咕,總覺得他那邊出了什么事。
一年后,哥哥回來了。
那是個陰冷的秋天,我剛放假回家,推開院門,看到他蹲在門檻上抽旱煙,瘦得像根柴火,眼窩深陷,頭發(fā)亂糟糟的。
他抬頭看我,勉強擠出個笑:“雨桐,回來了?”
我愣住,扔下包跑過去:“哥,你咋這樣了?”
他拍拍我的肩,低聲說:“沒事,就是累了。”
奶奶拄著拐出來,看到他這模樣,眼淚一下掉下來:“景松,你咋弄成這樣?”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和曼云離婚了,凈身出戶。”
我腦子嗡的一聲,問他為啥,他只是搖頭,拿起爹留下的刻刀,低頭弄起木雕,像啥也沒發(fā)生過。
從那天起,哥哥變了個人。
他不提上海,也不提戚曼云,整天悶在屋里刻木雕,手指磨出一層層老繭。
我試著問過幾次,他都擺擺手:“別問了,過去了。”
奶奶嘆氣,拉著我說:“雨桐,別逼他,他心里苦。”
我只好作罷,可心里總堵得慌,想不通那么甜蜜的兩個人,怎么就散了。
日子慢慢過,哥哥的木雕越做越好,村里人開始夸他手藝精。
他攢了點錢,給家里修了屋頂,還買了臺收音機給奶奶聽戲。
日子好歹有了起色,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省城找了份文員工作,后來跟朋友合伙開了個小店,生意還行,家里終于不那么緊巴巴了。
哥哥的木雕漸漸出了名。
他用在上海學(xué)的那點經(jīng)商頭腦,找了個鎮(zhèn)上的商販,把木雕賣到城里去。
后來,他自己做了個小牌子,叫“松木記”,生意越做越大,連省城都有人來訂貨。
我每次回家,看他忙得滿頭汗,心里挺高興,可他臉上總沒啥笑模樣。
奶奶晚年過得舒坦,哥哥給她買了新棉襖,還請了鎮(zhèn)上的大夫定期來看病。
她走的那天,躺在床上,拉著我和哥哥的手,笑著說:“景松,雨桐,你們好好的,我知足了。”
她走得安詳,哥哥跪在靈前燒紙,眼淚一滴滴砸在地上。
我抱著他哭,他卻拍拍我:“別哭,哥沒事。”
奶奶走后,家里就剩我和哥哥。
他還是那樣,不愛說話,埋頭干活。
村里媒人給他介紹過不少對象,有寡婦也有沒嫁的姑娘,他都推了。
我問他:“哥,你不想再找個伴?”
他笑笑,聲音低沉:“夠了,雨桐,你過得好就行。”
時間一晃,三十年過去了。
我在省城安了家,開了個小公司,偶爾回村看看他。
他五十多歲了,頭發(fā)花白,腰背卻還挺得直。
村里人早忘了他的婚事,我也很少提起,好像那段往事被風(fēng)吹散了。
可我知道,哥哥心里藏著東西,只是從不說。
直到他回來第三十年,那天晚上,風(fēng)刮得老屋吱吱響。
我回村過周末,正幫他收拾木雕的工具,門外突然傳來急促的敲門聲。
我皺眉,嘀咕著:“這么晚誰啊?”
起身去開門,門外站著個年輕人,身穿精致昂貴的大衣,皮鞋锃亮,氣質(zhì)冷峻,跟這破舊的村子格格不入。
他眼神銳利地看著我,開口就問:“邵景松在嗎?”
我愣了愣,回頭喊:“哥,有人找你!”
哥哥慢吞吞走過來,手里還拿著一塊沒刻完的木頭。
他抬頭看清那年輕人的臉,臉色瞬間煞白,像見了鬼,手里的木雕“啪”地摔在地上,碎成兩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