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2月,四川南姜縣的山村里春寒料峭。
徐蘭芝站在自家小院門口,目光越過蜿蜒的山路,望著遠方。
她手里緊緊攥著一張皺巴巴的紙,那是兒子姜遠即將去當兵的通知書……
“娘,你真要去北京找我爹?”
姜遠從屋里走出來,臉上滿是擔憂。
十八歲的他個頭已經高出母親半頭,眉眼間隱隱有父親的影子。
徐蘭芝轉過身,伸手輕輕撫過兒子的臉頰,眼神堅定:“你馬上要去當兵了,我怎么著也得讓你爹知道這個消息。”
姜遠低下頭,嘴唇緊緊抿著:“要是他想知道,這十五年怎么會一點消息都沒有。”
徐蘭芝嘆了口氣,沒再多說只是小心翼翼地把通知書折好,塞進貼身口袋。
在她心里,這一趟說什么都得去。
院子外,隔壁張嬸挑著水路過,看到徐蘭芝的行李停下腳步:“蘭芝,你還真要去北京啊?那么遠的路,你一個人咋去?”
徐蘭芝點點頭:“火車能一直通到北京,咬咬牙也能到。”
張嬸放下水桶,在圍裙上擦了擦手:“都十五年了,那些知青回城后,有幾個還記著鄉下的事?當年村里二丫頭不就被哄騙了,人家在城里早有老婆孩子。”
徐蘭芝眼神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堅定:“曙光不是那種人。”
張嬸見她主意已定,也不再勸,只是叮囑:“路上多留點神,把錢看好,城里人精明得很。”
晚上,母子倆在昏黃的煤油燈下收拾行李。
徐蘭芝從箱底翻出一塊藍色的確良布料,這是十五年前姜曙光離開時留下的,她一直舍不得用。
“你說,你爹現在會變成啥樣?”她輕聲問,眼睛盯著泛黃的合影。
照片里年輕的姜曙光戴著黑框眼鏡文質彬彬,站在她和三歲的姜遠中間,笑得格外燦爛。
姜遠看著照片,一時不知道說什么。
在他的記憶里,父親只是個模糊的概念,一個總聽人提起卻從未真正見過的人。
“不管變成啥樣,總能認出來。”姜遠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苦澀。
徐蘭芝仔細疊好布料放進包袱,又數了數攢了兩個月的錢——六十七塊八毛,這是賣了家里兩只羊換來的。
不知道這趟要花多少天,但這些錢應該能撐下來。
“明早天一亮就走,趕頭班班車去縣城。家里的事你別操心,過兩天你三叔會來照應。”徐蘭芝說。
姜遠看著母親忙碌的身影,心里一陣發酸。
從小他就知道,家里所有的活計都是母親一個人扛,種地、織布、喂牲口,沒有一樣落下。
而這一切,都是為了撐起這個家,為了他和那個不知去向的父親。
“娘,要不別去了吧,這些年不也這么過來了?”姜遠忍不住說。
徐蘭芝停下手里的活,目光溫柔地看著兒子。
“你小時候總問我,你爹為啥不回家。我總說他工作忙,忙完就回來。現在你要去當兵了,我怎么也得讓他知道,他兒子長大了,要去為國家出力了。”
姜遠眼眶紅了,他明白母親心里那份一直放不下的念想。
天還沒亮公雞剛打鳴,母子倆就起床了。
徐蘭芝簡單收拾了一下,背上包袱,站在院子里最后看了看這個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家。
“走吧。”她低聲說。
姜遠背起行李,和母親一起往村口走去。
清晨的薄霧里,母子倆的身影越走越遠。
從村子到縣城,要先走十幾里山路,再坐鄉間小巴。
一路上兩人都沒怎么說話,徐蘭芝時不時停下來歇口氣,姜遠就默默接過她的行李背著。
到了縣城汽車站,徐蘭芝去買去成都的車票,姜遠在旁邊的小攤買了兩個包子。
“這兩天雨下得多,盤山路不好走,坐車的時候多留點神。”
姜遠把熱乎乎的包子遞給母親,眼神里滿是擔心。
徐蘭芝點點頭,小口咬著包子。
已經好久沒吃過縣城的包子了,肉餡的香味混著柔軟的面皮,讓她想起以前趕集的日子。
“到了成都,先找個招待所住下,問清楚路再去火車站。”姜遠一邊叮囑,一邊在口袋里摸索著什么。
“知道了,我又不是沒去過成都。”徐蘭芝嘴上這么說,心里卻暖烘烘的,兒子真的長大了,會照顧人了。
正說著廣播里通知班車要開了。徐蘭芝站起來,拍了拍衣服上的灰,提起行李。
“娘,這個你拿著。”這時姜遠把一個小布包塞進她手里。
徐蘭芝打開一看,里面是四十多塊錢,疊得整整齊齊的。
“這是你攢的錢?你不是說要買新軍裝嗎?”徐蘭芝驚訝地問。
姜遠搖搖頭:“以后再說吧。你拿著,別委屈自己。”
徐蘭芝想把錢還回去,可汽車已經按響了喇叭。
她只好收下,眼睛酸酸的,卻強忍著沒讓眼淚掉下來。
“我一定把你爹找回來。”徐蘭芝認真地說,聲音有些發顫。
汽車緩緩開動,徐蘭芝透過車窗,看著站在站臺上的兒子。
姜遠的身影在晨光里顯得格外挺拔,直到再也看不見。
這一刻她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不管多難都要找到姜曙光,為了自己也為了兒子。
從四川到北京,路途遙遠。
在成都轉乘火車后,徐蘭芝在硬座上熬過了兩天兩夜,終于到了北京。
下了火車,站在北京站廣場上,徐蘭芝一下子慌了神。
眼前全是沒見過的景象:又高又大的樓房,來來往往的人群,還有不停按喇叭的汽車。
她緊緊抓著行李,生怕弄丟了什么。
口袋里裝著姜曙光十五年前留下的地址:北京機械廠。
“同志,請問北京機械廠咋走?”徐蘭芝鼓起勇氣,向一位穿制服的工作人員打聽。
工作人員看了看她手里歪歪扭扭寫著地址的紙條,熱心地說:“你先坐公交車到永安路,再轉16路,在機械廠那站下。”
雖然有人指路,但徐蘭芝還是走了不少冤枉路。
第一次坐公交車,她不知道該從哪邊上車也不懂怎么投幣。
好在一路上遇到不少熱心人,有人教她怎么坐車,有人幫她指路。
傍晚的時候,徐蘭芝終于到了北京機械廠門口。
廠門口站著兩個保安,看起來很威嚴,她硬著頭皮走過去。
“同志,我找姜曙光。”徐蘭芝盡量把普通話說得清楚些。
保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有通行證嗎?”
徐蘭芝搖搖頭,從口袋里掏出地址:“我是他媳婦,從四川來找他的。”
保安皺起眉頭:“姜曙光?這名字有點耳熟。老李,廠里有叫姜曙光的人嗎?”
另一個年紀大些的保安走過來,看了看地址:“姜曙光啊,我記得這個人。不過,這地址是老廠區的,我們廠五年前就搬到這兒了。”
徐蘭芝心里一涼:“那老廠區在哪?”
老李嘆了口氣:“老廠區早拆了,現在蓋成商業大樓了。”
看著徐蘭芝失望的樣子,老李有些不忍心。
“這樣吧,你明早再來,我幫你問問人事科的老馬,他在廠里干了三十多年,老員工的情況他應該清楚。”
徐蘭芝連忙道謝,轉身離開機械廠。
這時她才發現,自己還沒地方住。
天已經黑了,她一個人站在陌生的城市街頭,心里又慌又怕,不知道該往哪去。
就在這時,一位掃地的老大娘注意到了她。
“閨女,你是外地來的吧?看你背著包袱,是不是沒地方住?”老大娘問。
徐蘭芝點點頭,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了自己的情況。
老大娘說自己是附近小旅社的清潔工:“我們那兒有便宜的床位,要不我帶你去看看?”
徐蘭芝跟著老大娘到了一家小旅社。
房間里擺著幾張上下鋪,已經住了七八個人,都是來北京辦事或打工的外地人。
床位不貴,一晚兩塊錢。
雖然屋子簡陋,但好歹有個落腳的地方。
徐蘭芝付了錢,在靠墻的下鋪安頓下來。
躺在硬邦邦的床上,徐蘭芝怎么也睡不著。
北京的夜晚比她想象中喧鬧得多,外面車聲、人聲一直沒停。
她閉上眼睛,姜曙光的樣子在腦海里越來越清晰,那個十五年前離開村子的年輕人,高高瘦瘦戴著黑框眼鏡,笑起來特別好看。
“曙光,我來找你了,你到底在哪兒呢?”徐蘭芝在心里輕聲念叨著,眼淚慢慢流了下來,打濕了枕頭。
天還沒大亮,徐蘭芝就輕手輕腳起了床。
公用洗臉盆結著薄冰,她哈著氣把毛巾在冷水里涮了涮,擦臉時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梳頭發時特意把那根紅塑料繩換成了黑色皮筋,又從包袱最底下翻出疊得板正的藍的確良上衣——這是結婚時置的衣裳,布料已經洗得發白,領口卻還硬挺。
她對著墻上的小鏡子把衣角撫平,心里想著要是真見著曙光可不能讓他覺著自己過得邋遢。
機械廠門口,值早班的老李老遠就瞧見她,沖她招了招手:“妹子,來這么早!我跟老馬說了你的事,他在辦公樓等著呢。”
穿過堆滿零件的車間,徐蘭芝跟著老李進了間貼著“人事科”牌子的屋子。
屋里煤爐燒得正旺,嗆人的煙味混著紙張霉味,墻角摞著半人高的檔案袋。
頭發花白的老馬戴著老花鏡,正低頭翻著一本油印冊子。
“老馬,這就是昨天我說的那位。”老李指了指徐蘭芝。
老馬摘下眼鏡,上下打量她:“你和姜曙光,到底啥關系?”
“我是他媳婦,從四川南姜來的。”徐蘭芝攥著衣角,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印。
老馬的鋼筆“啪嗒”掉在桌上,他伸手扶了扶眼鏡,喉結動了動:“姜曙光啊,七四年從你們那兒上調的知青,當時在廠里搞技術革新......”
“他現在在哪兒?”徐蘭芝往前邁了半步,腳指頭在布鞋里蜷縮起來。
老馬從抽屜里抽出張泛黃的登記表,用鉛筆尖點著日期:“七六年調走的,說是調到機關單位,具體哪個部門......”
他突然合上本子,“廠里調走的人多,檔案也不全。”
徐蘭芝的心沉下去半截,又趕緊問:“那我能去市里找找嗎?”
老馬撓了撓后腦勺:“政府機關不是菜市場,沒介紹信進不去。不過我們孫副書記和市里熟,我幫你問問?”
接下來的五天,徐蘭芝像掐著點的鐘擺,每天早上七點準時出現在機械廠門口。
旅社同屋的女工看她天天往廠里跑,好奇地問:“大姐,你親戚在這兒當領導?”
“找孩子他爹。”徐蘭芝低頭補襪子,針腳歪歪扭扭,“十五年沒見了。”
女工咂著嘴:“喲,那得多大官啊?”
徐蘭芝沒接話,把兒子的通知書摸出來又疊好。
信紙邊角磨得起了毛,每道折痕都刻著這些年的盼頭。
晚上趴在床邊寫信時,她把“可能是當官”的話劃掉,改成“你爹在市里做事,一切都好”。
第六天清晨,老馬站在廠門口等她,手里捏著張皺巴巴的紙條:“打聽到了,姜曙光在市政府,具體干啥不知道。”
他把紙條塞給徐蘭芝,欲言又止,“這是接待處林秋月的電話,你......去問問吧。”
“到底咋回事?”徐蘭芝攥住紙條,指甲把紙角都揉爛了。
老馬背過身去,聲音悶悶的:“去了就知道,保重身體。”
市政府大樓的臺階比村里曬谷場還寬,徐蘭芝數到第十七級時,被兩個穿制服的警衛攔住。
她摸出紙條的手直發抖,上面“林秋月”三個字被汗浸得發皺。
“同志,我找林秋月同志。”她說話時不敢看警衛胸前的銅紐扣。
傳達室的電話響了兩聲,一位燙著卷發的中年女人快步走出來。
林秋月接過紙條,眉頭猛地皺起:“你真是姜曙光家屬?”
徐蘭芝慌忙從包袱里翻出鐵盒,里面壓著褪色的全家福和皺巴巴的信。
照片里的姜曙光穿著藍布衫,笑得露出虎牙,懷里抱著三歲的姜遠。
信紙邊角被她摩挲得發亮,末尾那句“等安定下來就接你們”,字跡已經暈染成一片灰。
林秋月盯著照片看了好一會兒,把相框邊角的折痕都摸了又摸:“你先在這等等,我得上去跟領導匯報一聲。”
她轉身時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嗒嗒”響,徐蘭芝望著她的背影心里直撲騰。
日頭從東轉到西,徐蘭芝在傳達室的長條凳上坐得屁股發麻。
她數著墻上掛鐘的秒針,數到第三千多下時,林秋月終于回來了,臉上帶著笑可那笑沒到眼底:“跟我走吧,有人想見你。”
穿過三道走廊,推開一扇寫著“婦女聯合會”的木門。
屋里擺著兩張辦公桌,鐵皮暖壺正冒熱氣,一位戴眼鏡的女同志起身倒茶:“我是市婦聯的李梅,聽說你從四川來?”
徐蘭芝把路上準備了千百遍的話又說了一遍,末了掏出兒子的入伍通知書。
“孩子他爹還不知道,我就想著當面跟他說。”
李梅接過通知書時,手指在“姜曙光”三個字上頓了頓,隨后把紙折好放在桌上:“招待所離這不遠,先去住下,我們幫你打聽。”
“那啥時候能見著人?”徐蘭芝追問。
李梅低頭整理袖口,說:“他現在工作忙,得安排時間。”
招待所的硬板床比旅社的軟乎,搪瓷缸里泡著胖大海,床頭柜上還放著袋茯苓餅。
送飯的大姐總說“首長吩咐照顧好您”,可徐蘭芝越被照顧心里越沒底。
她掰著指頭數日子,第七天傍晚李梅終于來了,卻說:“姜同志臨時調去外地,得一陣子才能回。”
“那我先回去?”徐蘭芝攥著包袱帶問。
李梅按住她肩膀:“都等這么久了,再留幾天?說不定明天就回來了。”
當晚徐蘭芝睡不著,披著外套在院子里溜達。
掃地的張大姐看見她,用掃帚戳戳地:“妹子,在這住好些天了?”
兩人一聊徐蘭芝把來龍去脈說了,張大姐聽到“姜曙光”三個字,掃帚“當啷”掉在地上:“你說的可是......”
話沒說完李梅突然從拐角沖出來,氣喘吁吁:“有消息了!明天去鴻賓樓,他在那等你。”
鴻賓樓的紅地毯踩上去軟乎乎的,徐蘭芝跟著服務員進了包間。
她坐在八仙桌前,數著桌布上的暗紋,等得脖子都酸了。
窗外的日頭從頭頂挪到西邊,突然聽見外頭汽車喇叭響。
她貼著窗戶看,三輛軍綠色吉普停在門口,穿軍裝的人簇擁著位高個子首長往里走。
正看著,李梅慌慌張張跑進來:“對不住,他臨時有任務,來不了了。”
徐蘭芝喉嚨發緊,強撐著說:“沒事,我能等。”
李梅搓著手,提議:“要不先去逛逛天安門?等他忙完......”
跟著服務員走到飯店門口,正巧碰見那群軍官。
服務員小聲提醒:“這是軍區首長,咱們等等。”
徐蘭芝低頭盯著自己的布鞋,突然聽見“嘩啦”一聲——旁邊跑堂的端著茶盤撞在軍官身上,茶水潑了大半。
“對不住對不住!”跑堂的臉色煞白。
軍官撣了撣衣襟,余光瞥見徐蘭芝蹲在地上撿碎瓷片。
他開口聲音很沉:“同志,來北京辦事?”
徐蘭芝起身,口音帶著川味:“找我男人,他以前在機械廠,叫姜曙光。”
這話一出口,空氣像是突然凍住了。
軍官的臉“唰”地沒了血色,他盯著徐蘭芝,喉結動了好幾下,突然轉頭沖身后的人說:“你們先回。”
等其他人走遠,他從內袋掏出張燙金名片,聲音發顫:“我是軍區副司令王明,明天九點,來這找我。姜曙光的事,我一定給你個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