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媽,您真的能從娘家那邊借到錢嗎?」
我捏著大學錄取通知書,忐忑地問道。
「娘家情況有點復雜,你舅舅家也不算富裕……」
媽媽長嘆一聲,目光閃爍,「但為了你的學費,我必須試一試。」
話音剛落,遠處傳來爸爸粗重的咳嗽聲,我們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
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踏足媽媽的故鄉,也是一段徹底改變我們命運的旅程。
01
1997年盛夏,驕陽似火,蟬鳴聲此起彼伏,連空氣都像被燒灼過一般。
我家那棟泥磚瓦房已有些年頭,外墻上的石灰早已龜裂脫落,在烈日下顯得格外衰敗。
廚房旁那張老舊的木桌上,一封被小心翼翼用塑料袋包裹的大學錄取通知書格外醒目。
這是我們家族史上第一個大學生,也是村里屈指可數的幾個讀大學的孩子之一。
爸爸看著那封通知書,滿臉的矛盾表情——既為兒子感到驕傲,又為即將面臨的學費發愁,那雙因常年勞作而粗糙的手輕撫著塑料袋邊緣,生怕弄壞了這張改變命運的紙。
「學費要一千八百,住宿費六百,再加上生活費,至少得準備四千塊……」媽媽盤算著,聲音里充滿了擔憂。
家里的實際情況我很清楚,爸爸陳樹林是個勤懇的農民,除了種幾畝薄田,還養了幾頭豬,一年到頭辛苦勞作卻難以攢下多少錢。去年冬天,他還因為扛麻袋時不小心滑倒,傷了腰,在鄉鎮醫院住了半個月,花去了不少積蓄。為了修繕快要倒塌的屋頂和南墻,幾乎花光了所有剩余的錢,甚至還找親戚借了一部分。
「要不……我先不去上學,等明年再說吧……」我鼓起勇氣,打破了屋內的沉默。
爸爸聽到這話立刻抬起頭,眼神中充滿不滿和堅決:「胡說!好不容易考上大學,怎么能不去!小林,你是咱們陳家的希望,不管怎樣,這個學你必須上!」
「可是錢的問題……」我聲音低沉,不敢與爸爸對視。
「錢的事自有辦法,你只管準備上學!」爸爸語氣堅決,但眉間的皺紋卻加深了。他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院子里,點燃了一支自己卷的煙葉,深深地吸了一口。
媽媽王桂蘭沉默片刻,忽然開口:「要不……我回趟娘家試試?」
這句話一出,屋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媽媽已經很多年沒回過娘家了,具體原因我不太清楚,只是隱約聽說與一些陳年舊事有關。小時候我曾好奇地問過,但每次提起,媽媽的表情都會變得異常復雜,最后總是輕輕搖頭說:「小林,有些事,大人自己的事,不用孩子操心。」
爸爸表情頓時變得復雜,沉思良久后,勉強點頭:「你自己拿主意吧,別太為難自己。但要真去,就帶上小林,讓他見見外公外婆和舅舅。」
媽媽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決心:「下周我帶著孩子回去一趟。」
當晚,我隱約聽見父母房間傳來低聲爭論,雖然聽不清內容,但那種緊張的氛圍卻彌漫整個屋子。我躡手躡腳地靠近他們的房門,只聽見爸爸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
「桂蘭,你要真回去……別跟老楊提當年的事……那都過去了……」
「我知道分寸,當年的事早就翻篇了。」媽媽的聲音低沉而堅定,「這次我就是為了小林的學費,其他的不會多說。」
「你大哥那性格,我擔心……」
「他再怎么樣也是親兄妹,況且這些年咱們什么苦沒吃過?為了孩子,我豁出去了!」
第二天早上,媽媽的眼圈明顯有些發紅,但她依舊忙碌地準備著回娘家的行裝。
「你舅舅家情況也不算寬裕,這次回去能不能借到錢還真說不定……」媽媽邊整理行李邊自言自語,語氣中透著不安。
我明白媽媽心里沒底,但為了我的學業,她愿意放下積年的隔閡,這讓我既感動又愧疚。
出發那天,爸爸一早就推著他那輛破舊的自行車,載著我們到了十里外的鄉鎮汽車站。他沒說太多話,只是在我們上車前,從貼身口袋里掏出一個布包,交給了媽媽,里面是家中剩余的積蓄。
「能用就用,不夠就算了,別太低聲下氣……」爸爸低聲叮囑,眼神中滿是擔憂和不舍。
媽媽點點頭,眼圈微紅,匆忙轉身上了車,不敢多看爸爸一眼。我最后回頭望了一眼,爸爸沖我點點頭,嘴唇微動,似乎在無聲地說:「好好照顧你媽。」
汽車啟動那刻,我再次回頭望去,爸爸仍站在原地,瘦高的身影在朝陽映照下顯得異常孤單。
他腰上的傷還沒完全好,在晨風中微微佝僂著身子,卻倔強地站得筆直,目送我們遠去。
02
鄉間公路坑洼不平,老舊的客車顛簸得像被風浪打擊的小舟,乘客們不時發出低聲抱怨。
媽媽緊握扶手,眉頭緊鎖,神情中夾雜著復雜的情緒。
這輛通往縣城的班車上擠滿了農民和進城打工的年輕人,空氣中彌漫著汗味和煙草的氣息。一位抱著嬰兒的年輕母親坐在我們旁邊,孩子不停地哭鬧,媽媽主動幫她哄了一會兒,那熟練的動作讓我想起了小時候。
「媽,您有多久沒回老家了?」我試探著問道。
「差不多十五年了……」媽媽望著窗外飛速掠過的麥田,聲音中帶著一絲恍惚。
十五年是什么概念?那時我才剛學會走路,對媽媽的娘家幾乎沒有任何印象。
「為什么這么久不回去啊?」我忍不住追問,這個疑問在我心里積壓已久。
媽媽沉默片刻,嘆息道:「有些事情,一旦錯過了,就很難再回頭了……尤其是在家庭里,一句話說得重了,一件事做得過了,就像打碎的碗,再也拼不回原樣。」
她的目光變得深遠,像是穿越回了那段往事:「你舅舅楊大海從小就脾氣倔,做事認死理。當年我嫁給你爸,距離老家那么遠,他就認定我是不孝順,不管爸媽死活。我當時也年輕氣盛,跟他頂了幾句,從此就……」
這顯然不是完整的答案,但我明白此刻不該深究。
客車在一個塵土飛揚的集鎮停下,媽媽說我們要在這里轉乘火車,才能到達她的故鄉。轉車時,我注意到媽媽手心全是汗,臉色也變得越來越蒼白。
「媽,您沒事吧?」我擔憂地問。
「沒事,就是有點緊張。」媽媽勉強一笑,「這么多年沒回家,不知道家里人會怎么看我。」
列車緩緩啟動,車廂里充斥著夏日特有的悶熱和各種氣味的混合,汗水順著人們的臉頰滑落。
「十五年前,我就是坐著這趟火車離開的,那時你還是個襁褓中的嬰兒,被我裹在一條紅色的小被子里……」媽媽突然開口,眼神中流露出往事的痕跡。
我默默點頭,想象著年輕的媽媽抱著我,獨自踏上前往陌生地方的旅程。那一定很艱難,特別是對一個剛生完孩子的年輕女人來說。
「你舅舅送我上的車,他穿著唯一一件體面的藍色襯衫,臉上沒什么表情,但我能感覺到他心里的不滿……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他。」媽媽繼續回憶著,聲音越來越低。
「舅舅不喜歡爸爸嗎?」我好奇地問。
「不是不喜歡,只是……」媽媽話說一半又止住了,像是在斟酌用詞,「我和你爸是自由戀愛,而且你爸家離得太遠。你舅舅心疼我,怕我吃苦,不太同意這門親事。」
我點點頭,雖然感覺事情肯定不會這么簡單。媽媽臉上的表情告訴我,這背后一定還有更復雜的故事。
「你知道嗎?當年你爸第一次去我家提親,可把你舅舅氣壞了。」媽媽臉上浮現出一絲無奈的笑意,「那天下著大雨,你爸穿著借來的西裝,拎著兩瓶酒和一條魚,渾身濕透地站在我家門口。你舅舅二話不說,拿起掃帚就要把他趕出去,還說'窮小子也配娶我妹妹',差點沒打起來。」
「那后來呢?」我好奇地問。
「后來還不是我死活堅持,再加上你外婆從中調和,你舅舅才勉強答應。但他給了個條件,說我要是嫁出去過得不好,一定要回來,他養我一輩子。」
這倒是個出乎意料的故事,看來舅舅對媽媽還是很關心的,只是表達方式特別。
「舅舅家現在有幾口人?」我轉移了話題,開始了解即將見面的親人。
「你舅舅、舅媽,表哥小強和表姐小紅。你表哥前年結婚了,去年剛添了個男孩。」媽媽掰著手指數道,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
「外公外婆還健在嗎?」我繼續問。
「還在,身體還算硬朗,就是年紀大了,耳朵不太靈光,說話得大聲些。
火車行駛了四個多小時,終于抵達了目的地。
我們又換乘了一輛破舊的農用卡車,朝著山區深處顛簸而去。卡車的后備箱里擠滿了人,有帶著土特產回家的村民,也有提著大包小包的商販。
車上擠滿了回鄉的村民,我和媽媽被擠在車廂角落,每一次顛簸都讓人痛呼。路上,卡車輪胎突然爆了,我們不得不在路邊等了將近兩小時才修好。隨著道路越來越崎嶇,媽媽的神情也越發緊張。
「舅舅家條件怎么樣?這次去……他們能幫我們嗎?」我終于問出了心中的疑問。
媽媽輕輕搖頭:「說實話,我心里也沒底……你舅舅家不算富裕,還要贍養老人,表哥去年結婚蓋房子,聽說花了不少錢。村里前兩年搞了個養雞場,聽說你舅舅投了些錢,但好像賠了。」
聽到這里,我心一沉,看來這次回娘家借錢的希望十分渺茫。
「但不管怎樣,總要試一試。血脈相連,總比向外人開口容易些。」媽媽像是在給自己打氣。
卡車在一個土路岔口停下,媽媽說我們要在這下車,步行進村。八月的太陽炙烤著大地,土路上熱氣蒸騰,我們拖著簡單的行李,迎著灼人的陽光向前走。
媽媽在前面帶路,不時停下來擦汗。
一條小溪從路邊流過,水清澈見底,我們停下來洗了把臉,頓時感覺清爽了許多。
「小時候,我和你舅舅經常在這條溪里摸魚捉蝦。」媽媽望著溪水,眼中閃爍著回憶的光芒,「有一次他為了幫我抓一條大魚,不小心掉進水里,被沖出去好遠,嚇得我哇哇大哭,以為他要被沖走了。后來是村里一個放牛的叔叔把他救上來的。」
我驚訝地看著媽媽,這是她第一次跟我講起小時候和舅舅的故事。
「這里變化太大了……」媽媽環顧四周,目光中充滿陌生和驚訝,「以前這里都是農田,現在怎么種起了果樹?」
我沒有回應,只是默默跟在后面,心里想著即將見面的外公外婆和舅舅一家。
03
村口樹立著一塊已經風化得厲害的青石碑,上面刻著"楊家村"三個大字,但字跡幾乎被歲月抹去。媽媽在石碑前駐足,深吸一口氣,像是在積蓄勇氣。
這個小山村比我想象中更加貧瘠,黃土路上塵土飛揚,兩旁的房屋大多低矮破舊,只有零星幾棟新磚房點綴其間。
「舅舅家在村子中部,一座兩層磚房,村里少有的樓房之一。」媽媽說著,腳步不自覺地加快了。
一群衣衫襤褸的孩子正在路邊玩耍,看到我們這兩個陌生人,好奇地圍了過來。他們光著腳丫,臉上臟兮兮的,但眼睛亮亮的,充滿了好奇。其中一個大些的男孩大著膽子問道:
「阿姨,你們是誰啊?找什么人?」
「我是來找楊大海的,我是他妹妹。」媽媽輕聲回答。
那男孩眼睛一亮:「啊!你是楊大海叔叔的妹妹!他家就在前面那個水井旁邊的藍瓦房!」
順著孩子指的方向,我們很快看到了一棟相對氣派的兩層建筑,院墻上貼著紅色的喜字,已經被雨水沖刷得有些褪色。院子里晾曬著幾件衣物,遠遠能聽到里面傳來的說笑聲。
媽媽的腳步突然變得猶豫遲緩,站在院門口躊躇不前。
「媽,沒事的。」我輕聲安慰,「他們是您的家人。」
媽媽深吸一口氣,抬手正要敲門,就在這時,一位頭發花白、腰背微駝的老婦人從院子里走出來,拿著一把掃帚在清掃門前的落葉。
「媽……」媽媽輕聲呼喚,聲音微微發顫。
老婦人猛地抬起頭,手中的掃帚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滿臉不可置信:「桂蘭?真的是你嗎?」
「是我,媽,我回來了。」媽媽上前一步,眼淚已在眼眶里打轉。
外婆一把抱住媽媽,淚如雨下:「我的傻閨女啊,這么多年不回家,你知道我多少次夢見你回來了嗎?」
媽媽在外婆懷里低聲啜泣,說不出話來,十五年的分離在這一刻如洪水般決堤。我站在一旁,被這情景深深觸動,鼻子也有些發酸。
「這就是小林吧?都長這么高了!」外婆終于注意到站在一旁的我,滿臉驚訝和欣喜。
我有些拘謹地點頭:「外婆好……」
「好好好,快進屋,快進屋!」外婆一手拉著媽媽,一手拉著我,激動得語無倫次。
就在這時,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正是媽媽的哥哥,我的舅舅。
他留著短寸頭,臉上有些老繭,一看就是常年干重活的人。左手上纏著一圈白色的紗布,似乎是傷著了。
「桂蘭?」舅舅的聲音中充滿驚訝,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大哥……」媽媽見到舅舅,聲音頓時變得微弱。
舅舅站在那里,表情復雜難辨,眉頭深鎖,目光中既有驚訝,也有難以言喻的情緒。他上下打量著媽媽,眼神中似乎在尋找那個十五年前離家的妹妹的影子。
「回來了?」他只說了這簡單的兩個字,語氣平淡,既不冷漠也不熱情。
媽媽點點頭,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語。兩個人隔著幾步遠的距離對視著,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氛圍。
「進來吧,正好快吃飯了。」舅舅轉身走進院子,只留給我們一個僵硬的背影。
我們跟著進了院子,一個面容和善的中年婦女從廚房里探出頭來,應該是舅媽。她比舅舅矮一個頭,圓圓的臉上帶著笑容,看起來很親切。
「小妹回來了?這是外甥吧?都長這么大了!」舅媽的熱情與舅舅的冷淡形成鮮明對比,她熱絡地拉著媽媽噓寒問暖,又上下打量著我,連連感嘆。
院子里的氣氛因為舅媽的熱情而活躍起來,外婆拉著媽媽不停地說話,臉上寫滿喜悅。
「你這些年在外面過得怎么樣?那個陳樹林對你好不好?孩子讀書辛苦不辛苦?」外婆的問題像連珠炮一樣拋出,卻又不等媽媽回答就自顧自地說,「我就知道你總有一天會回來的,你爸前幾天還說夢見你了呢。」
我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這畢竟是我第一次來媽媽的娘家
不一會兒,外公也從地里回來了,看到媽媽時,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綻放出難以抑制的笑容。
「閨女,真的是你啊!」外公激動得連拐杖都拄不穩了,手不住地顫抖。
媽媽撲到外公懷里,終于控制不住情緒,放聲大哭起來:「爸,我回來了……對不起,這么多年沒回來看您……」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外公拍著媽媽的背,老淚縱橫,「爸知道你在外面不容易,只要你過得好,爸心里就踏實。」
這一幕讓我的眼眶也濕潤了,雖然是初次見面,但那種血脈相連的親情讓我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溫暖。
院子里很快熱鬧起來,外婆忙著準備豐盛的飯菜,舅舅一家也都陸續回來相見。
舅舅的兒子小強比我大幾歲,已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在鎮上的磚窯廠當工人,趕巧今天休息在家。他長得很像舅舅,高大魁梧,但比舅舅話多,熱情地和我打招呼,拉著我問東問西。
「表哥,你手怎么了?」我注意到他左手也纏著紗布,和舅舅一樣的位置。
「哦,這個啊。」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在磚窯干活不小心燙的,沒大事。我爸是昨天幫我干活的時候也傷著了,父子倆挺像的。」
表嫂抱著一個不到兩歲的男孩,靦腆地喊了聲「小姑」,然后就忙著照顧孩子去了。那小男孩胖乎乎的,一直好奇地盯著我看,偶爾露出一個羞澀的笑容。
小紅今年剛參加完高考,成績不錯,有望考上大學,聽說我已被錄取,一直纏著我打聽大學的情況。
「你報的什么專業?我想學師范。」她小聲問我。
我告訴她我報的是工科,她點點頭,眼里滿是向往:「我也想考到省城去,但就怕家里負擔不起。」這句話讓我心頭一緊,更加確定這次借錢的任務不會輕松。
大家圍坐在一起吃晚飯,外婆不停地給媽媽和我夾菜,外公則一杯接一杯地喝著自家釀的米酒,臉頰泛著紅光。
「來,桂蘭,小林,多吃點,這魚是你舅舅昨天特意去河里釣的。」外婆給我碗里夾了一大塊魚肉,「這孩子太瘦了,在家里肯定沒吃好。桂蘭啊,你也是,嫁出去了也不知道照顧好自己和孩子。」
「媽,我們在家吃得很好。」媽媽急忙解釋,「小林就是天生瘦,飯量可不小。」
舅媽也很熱情,不停地給我們添茶倒水,甚至拿出了珍藏的幾瓶啤酒,說是招待貴客用的。
只有舅舅,從頭到尾沉默寡言,偶爾瞥一眼媽媽,眼神中帶著復雜的情緒。他很少夾菜,只是一個人悶頭喝酒,喝得很急,像是在發泄什么。
「桂蘭,這么多年不回來看看,在外面過得還好嗎?」外公放下酒杯,終于問出了一直想問的問題。
媽媽勉強笑了笑:「挺好的,爸,家里一切都好。」
「那你怎么突然想起回來了?」舅舅突然開口,語氣中帶著一絲試探。
媽媽的筷子頓在半空,顯然沒料到舅舅會直接發問。
「就是……想念家人了,想帶孩子回來見見大家……」媽媽支吾著,不敢直視舅舅的眼睛。
舅舅輕哼一聲,沒再說什么,但那眼神中明顯帶著懷疑。他放下筷子,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大哥,這么多年不見,你還是這么能喝。」媽媽試圖緩和氣氛。
「有什么能不能的,不過是苦水罷了。」舅舅冷淡地回應,眼神依然不看媽媽。
餐桌上的氣氛一下子變得有些尷尬,外婆趕緊打圓場:「吃飯吃飯,難得一家團聚,多吃點好吃的!小林,你最喜歡吃什么?外婆明天給你做!」
「我都喜歡,外婆做的每道菜都很香。」我禮貌地回答,心里卻為媽媽捏著一把汗。
表哥小強似乎察覺到了氣氛的不對,連忙轉移話題,開始講起他在磚窯廠的見聞。
晚飯后,外婆安排我和媽媽住在東廂房,那是媽媽當年出嫁前住的地方,雖然簡陋,但收拾得很干凈。
「媽,舅舅似乎不太高興我們來……」躺在那張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我小聲對媽媽說。
媽媽輕嘆一聲:「你舅舅這人就這脾氣,心里想什么藏得很深,看似冷淡,其實心里門兒清。你別多想。」
我點點頭,心里卻十分憂慮,按目前的情況看,要從舅舅這里借到學費怕是難上加難。
「媽,您打算什么時候開口?」我試探著問。
媽媽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再等等吧,看看時機。你舅舅這個人,吃軟不吃硬,我得找個他心情好的時候。」
「您和舅舅之間……到底發生過什么?」我終于忍不住問出了一直想知道的事情。
媽媽翻了個身,背對著我,聲音低沉:「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小事了。當年我和你爸結婚,你舅舅是堅決反對的。他說你爸家太遠,我嫁過去會吃苦,而且你爸家太窮,日子過不好。我不聽,執意要嫁,還跟他大吵一架。」
「就為這個?」我有些不解,這似乎不足以導致十五年的隔閡。
「還有就是……」媽媽的聲音更低了,「你外公生病那年,家里實在困難,你舅舅托人給我們捎了信,讓我們寄點錢回來。但那時你爸剛失業,家里揭不開鍋,我只寄了五十塊錢。你舅舅知道后,覺得我不孝順,還寫信罵了我一頓。」
我聽了心里一陣難受,原來家家都有難念的經。
「先休息吧,明天再說。」媽媽輕聲說,隨即閉上眼睛,但我知道,她的心里一定也在為此事不安。
深夜,我躺在陌生的床上輾轉難眠,腦海里全是爸爸期待的眼神和舅舅復雜的表情。
04
清晨,我被窗外的雞鳴聲吵醒,睜眼發現媽媽已經不在床上了。
起床后,我在院子里找到了正在幫忙洗衣服的媽媽,她似乎想通過勤勞來表達自己的心意。她跪在洗衣板前,雙手已經被冷水泡得發白,卻依然認真地搓著一件件衣物。
舅舅和表哥小強早已出門干活去了,外公也拄著拐杖去田里轉悠,院子里只有外婆、舅媽和表嫂在忙碌。
「小林,吃早飯了沒?外婆給你煮了雞蛋!」外婆從廚房里探出頭來,滿臉慈愛。
我點點頭,跟著外婆進了廚房,簡單地吃了些早飯。廚房里彌漫著柴火的香味,墻上掛著各種鍋碗瓢盆,看起來很有生活氣息。
「聽你媽說你考上大學了?真了不起!」外婆邊給我盛粥邊稱贊道,「我們村里,能考上大學的孩子一只手都數得過來!」
「嗯,考上了省城的大學,九月份就要去報到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我是我們家第一個大學生。」
「上大學要用不少錢吧?」外婆小心翼翼地問道,似乎猜到了我們此行的目的。
我點點頭,沒多說什么,心里卻更加忐忑了。看來連外婆都猜到了我們來的目的,舅舅肯定也猜到了。
吃過早飯,媽媽主動提出要去地里幫忙,外婆本想阻攔,說客人不用干活,但媽媽堅持要去。
「媽,我不是客人,是您的女兒。在家里,女兒幫著干點活是應該的。」媽媽堅定地說。
我也跟著一起去了地里,想幫上一點忙。地里一片忙碌景象,村民們彎腰在田間勞作,汗水順著臉頰滴落。有人挑著滿擔子的糞肥,有人在給秧苗除草,還有人在修補田埂。
舅舅正帶著幾個村民在修水渠,看到我們過來,只是點了點頭,然后繼續忙自己的事情。他的手上纏著紗布,動作有些不靈活,但依然干得很認真。
媽媽二話不說,卷起褲腿就下了田,熟練地插秧、除草,完全看不出十幾年沒干過農活的樣子。她的動作很麻利,一會兒工夫就干完了一大片,引得周圍的村民頻頻側目,小聲議論。
「那是楊大海的妹妹吧?聽說十多年沒回來了。」
「是啊,這回帶著兒子回來了,聽說孩子考上大學了呢!」
「楊家有福氣啊,出了個大學生!」
我雖然在老家也幫爸爸干過農活,但這里的稻田更加泥濘,沒一會兒就累得氣喘吁吁,腰也酸痛不已。
「去樹蔭下休息吧,別累著了。」舅舅突然對我說,語氣中帶著一絲關切。
我有些意外,點了點頭,退到了田埂上的大樹底下。樹下已經有幾個老人在休息,他們熱情地和我打招呼,問這問那。
「聽說你考上大學了?讀什么專業啊?」
「畢業后能分配工作嗎?」
「大學里伙食怎么樣?」
我一一回答著他們的問題,心里卻在想著舅舅剛才的態度。似乎沒有想象中那么冷漠,甚至有些關心。
午飯是在田間吃的,外婆給我們送來了簡單的飯菜,都是家常小菜
舅舅坐在一旁,默默地吃著飯,眼睛不時地瞥向媽媽。他的眼神復雜,似乎有很多話想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聽說你考上大學了?」舅舅突然對我說道,打破了沉默。
我點點頭:「是的,舅舅。」
「哪所大學?」舅舅又問。
「省城的工業大學。」我老實回答,注意到他的表情似乎有些微妙的變化。
舅舅點點頭,眼神中閃過一絲贊許:「不錯,好好讀書,別辜負了你媽的期望。」
說完,他又看了媽媽一眼,語氣變得有些復雜:「你媽當年也是村里的高材生,要不是為了早點工作補貼家用,也能上大學。」
聽到這話,媽媽的眼圈一下子紅了,低下頭繼續吃飯,不敢抬頭看舅舅。這是舅舅第一次間接地表達對媽媽的認可,雖然方式有些特別。
吃完飯,舅舅起身回村辦點事,我和媽媽繼續幫忙干活。地里的其他村民對我們很友善,不時給我們遞水喝,教我怎么除草才不會傷到秧苗。
「媽,您打算什么時候開口啊?」趁著周圍沒人,我小聲問道。
媽媽搖搖頭:「再等等,看時機吧。你舅舅今天態度好一些了,也許晚上可以試試。」
下午,我們回到村里,正好碰到了從學校回來的表妹小芳,她今年上初二,活潑開朗,一見面就拉著我問東問西。小芳長得很像外婆,圓圓的臉蛋,大大的眼睛,說話聲音很甜。
「表哥,城里是不是特別繁華?有沒有電影院?」小芳好奇地問,眼睛里滿是向往。
「有啊,還有游樂園、商場、公園,很多好玩的地方。」我笑著回答。
「我也想去城里讀書,但爸爸說女孩子讀那么多書沒用,還不如早點出去打工。」小芳撅著嘴說,「但我想像表姐一樣考大學。」
我摸摸她的頭,笑著說:「好好學習,將來一定能考上的。」
表妹帶我在村子里轉了一圈,指著那些破舊的房子和幾棟新蓋的磚房,驕傲地介紹著村里的變化。
「那是我們家,全村最早建起的兩層樓!」表妹指著舅舅家的房子說,滿臉自豪。那磚房確實氣派,藍色的瓦片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院墻高大整齊,看得出是精心建造的。
「你們家條件不錯啊。」我隨口說道。
表妹笑了笑:「還行吧,就是前幾年為了蓋房子和我哥結婚,家里欠了不少債,去年才還清。而且我爸在養雞場投資賠了錢,這兩年都在補窟窿。」
聽到這話,我心里一沉,看來舅舅家的經濟狀況確實不樂觀。
「我爸辛苦著呢,白天在田里干活,晚上還去鎮上的水泥廠看夜班,就為了多掙點錢。」表妹接著說,語氣中帶著心疼。
我點點頭,對舅舅的印象有了微妙的變化。原來他那副嚴肅的樣子,背后是這么多的辛勞和負擔。
晚上,全家人又聚在一起吃飯,氣氛比昨天輕松了許多。外婆特意殺了只雞,做了一桌豐盛的菜肴。有紅燒雞塊、清蒸魚、炒青菜、涼拌豆腐,還有一碗香噴噴的蛋花湯。
舅舅喝了點酒,話也多了起來,主要是詢問我的學習情況和未來規劃。
「你準備學什么專業?」舅舅問道,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和我交談。
「機械工程。」我回答,「畢業后想去大工廠工作。」
舅舅點點頭,似乎很滿意:「好專業,有前途。不像我們這些種地的,一輩子離不開這片土。」
媽媽一直想找機會單獨和舅舅談談,但總是被各種事情打斷。她欲言又止地望著舅舅,卻始終沒找到合適的時機開口。
「妹子,你在外面過得還好吧?」飯桌上,舅媽關切地問道。
媽媽點點頭:「挺好的,就是離家遠,不能經常回來看望爸媽。」
「是啊,十多年都不回來,你也真夠狠心的。」舅舅突然插嘴,語氣中帶著責備。
媽媽低下頭,不敢反駁,只是默默地夾菜。
「爸媽這些年盼你回來,盼得眼都望穿了。每次有人從遠處回來,你媽第一句話就是問'有沒有見到我閨女'。」舅舅繼續說,聲音低沉,「你知道嗎?三年前爸生病住院,差點沒挺過來,那時候我們找了你好久,都沒找到。」
「大哥,我……」媽媽想解釋,但舅舅擺擺手,打斷了她。
「算了,既然回來了,就多住幾天,多陪陪爸媽。」舅舅的語氣緩和了一些。
「好了好了,難得回來一趟,就別提這些了。」外婆趕緊打圓場。她轉向我,笑瞇瞇地說,「小林,你表姐明年也要上大學了,你們兩個表兄妹都是讀書人,以后常聯系啊。」
表姐小紅害羞地點點頭,小聲說:「如果我能考上的話……」
「一定能考上!」舅舅堅定地說,「我楊大海的女兒,不比別人差!」
飯后,我在院子里偷偷聽到舅舅和舅媽的對話。他們站在后院的小菜地邊,聲音壓得很低,但夜晚的村子太安靜,我能清楚地聽到每一個字。
「她這次回來肯定有目的,你別太輕易答應她。」舅媽壓低聲音說,語氣中帶著警惕。
「我心里有數,不用你提醒。」舅舅的聲音有些冷硬。
「家里剛還清債,本來就緊巴巴的,再拿出錢去幫她,咱們拿什么給小紅上學?明年她就要上大學了,那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舅媽繼續說,語氣中滿是不滿。
「行了,我自有打算。」舅舅打斷了舅媽的話,「她再怎么說也是我親妹妹,有困難我不能不管。但怎么幫,幫多少,我自己會拿捏。」
「你就是心太軟,當年她不管不顧地嫁出去,把家里扔下,現在缺錢了才想起有個哥哥。」舅媽有些酸溜溜地說。
「閉嘴!」舅舅突然提高了聲音,「那是我妹妹,你少在這說三道四。我心里有分寸。」
聽到這些,我心里更沒底了,看來舅舅家確實有經濟困難,而且舅媽似乎不太愿意幫我們。不過舅舅的態度讓我看到了一絲希望,他雖然表面冷淡,但似乎并不想完全拒絕幫助我們。
回到房間,我把聽到的告訴了媽媽,媽媽沉默許久,最后嘆了口氣:「算了,明天再看吧,實在不行我們就回去,別為難他們了。你舅舅也不容易,家里負擔重,我不能太自私。」
我點點頭,心里既感動又難過。為了我的學業,媽媽甘愿放下自尊,向多年不聯系的哥哥求助,這份母愛讓我心疼不已。
那晚,我又聽見媽媽在被窩里低聲啜泣,心里既難過又愧疚,為了我的學費,媽媽承受了太多壓力。
05
第二天一早,外公把我和媽媽叫到了自己房間。外公的房間很簡樸,只有一張老式的木床,一個衣柜和一把藤椅。墻上掛著幾幅老照片,其中一張是年輕時的外公外婆,看起來精神矍鑠。
「桂蘭,有什么困難就直說,別憋在心里。」外公開門見山地說,眼神中滿是關切。
媽媽沉默了一會兒,終于鼓起勇氣:「爸,我……我是想來借點錢,小林上大學用……」
「我就知道。」外公嘆了口氣,「你這孩子,有困難怎么不早說呢?」
「我……」媽媽低下頭,不知道該怎么解釋。她的手指緊張地絞在一起,指節都泛白了。
外公轉身從床底下拿出一個布袋,里面是他多年攢下的一些零錢。那布袋已經很舊了,邊緣都磨損了,顯然被拿出來過很多次。
「不多,五百塊,你先拿著,我再想想辦法。」外公雙手顫抖著把錢遞給媽媽。
媽媽一把抱住外公,淚水奪眶而出:「爸,這些年我不孝順,沒能照顧您和媽……」
「傻孩子,你過得好就是對我們最大的孝順。」外公輕拍著媽媽的背,眼眶也濕潤了,「我知道你不容易,一個女人在外面帶孩子,要工作要照顧家,能把孩子培養成這樣,已經很了不起了。」
就在這時,舅舅推門而入,看到這一幕,臉色立刻變了:「爸!您在干什么?」
外公解釋道:「桂蘭孩子要上大學了,我給點錢補貼一下……」
「爸,您那點退休金自己都不夠用,還拿出來給她?」舅舅的語氣明顯不滿,「她一聲不響十多年,現在缺錢了才想起來回家?」
「大哥,我不是那個意思……」媽媽急忙解釋,眼淚還掛在臉上。
「行了,有什么話跟我說,別為難爸。」舅舅打斷了媽媽的話,轉身離開了房間。
「你去跟你哥好好談談吧,他心里其實很在乎你。」外公拍了拍媽媽的肩膀,鼓勵道,「你哥這人就是嘴硬心軟,從小就這樣。他對你有氣,是因為在乎你。」
媽媽點點頭,擦干眼淚,跟著舅舅出去了。我看著媽媽的背影,心里既擔憂又充滿期待。這可能是我們此行的關鍵時刻。
半小時后,媽媽回來了,眼圈有些發紅,但表情平靜了許多。
「怎么樣了?」我小聲問道。
媽媽搖搖頭:「你舅舅說家里最近確實困難,表哥去年結婚,表姐明年也要上大學,還不確定能不能幫上忙。」
聽到這話,我心里的希望一下子降到了冰點。看來此行恐怕要無功而返了。
媽媽拍拍我的肩膀,勉強笑了笑:「別擔心,我們還有你外公給的錢,再加上家里的積蓄,勉強夠你第一學期的學費。剩下的……到時候再想辦法。」
盡管媽媽這樣安慰我,但我能看出她眼中掩飾不住的失望和擔憂。
中午,舅舅家來了不少親戚,都是聽說媽媽回來了,特意來看望的。院子里一下子熱鬧起來,大家七嘴八舌地詢問媽媽這些年的情況,也對我這個"城里來的大學生外甥"充滿好奇。
席間,舅舅向眾人介紹說我考上了大學,引得眾人一陣贊嘆和祝賀。
「楊大海家的外甥都考上大學了,真爭氣啊!」一位花白胡子的老大爺豎起大拇指。
「是啊,現在農村孩子考大學不容易啊,這孩子有出息!」另一位大嬸也附和道,「現在上大學花錢不少吧?學費得多少錢?」
舅舅笑著應承,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但我注意到,當有人問起學費的事情時,他的表情明顯變得嚴肅起來。
「學費的事不用操心,我這個做舅舅的還能不管外甥嗎?」舅舅大聲說道,但那眼神卻閃爍不定。
我和媽媽對視一眼,都看出了對方眼中的無奈與失望。舅舅這句話明顯是說給親戚們聽的,但實際上,他剛才已經婉拒了我們的請求。
下午,村里幾個年輕人約我去村后的小河邊玩,我本不想去,但媽媽堅持讓我去散散心。
「去吧,認識認識你的同齡人,說不定以后能成為朋友。你舅舅這一代人有自己的想法,但年輕人之間更容易相處。」媽媽輕聲說。
河邊,幾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年輕人熱情地和我聊天,詢問我城里的生活和大學的情況。
「你舅舅在村里可是個大人物,當了好幾年村委會主任,家里條件在村里算是頂好的了。」一個戴眼鏡的男孩羨慕地說。
我微微一笑,沒有多說什么,只是禮貌地點點頭。
「聽說你表姐明年也要上大學了,你們家真是人才輩出啊!」另一個女孩插嘴道,滿臉羨慕。
這句話像一把刀扎在我心口,表姐明年上大學,也需要錢,難怪舅舅不太愿意幫我們。
傍晚回到家時,發現院子里氣氛有些緊張,媽媽和舅舅似乎剛吵完架,各自坐在院子的兩頭,誰都不理誰。媽媽的眼睛紅紅的,顯然剛哭過;舅舅則板著臉,眉頭緊鎖,像一座即將爆發的火山。
外婆忙前忙后地準備晚飯,臉上寫滿了擔憂和無奈。外公坐在槐樹下抽著旱煙,神情凝重。
舅媽在廚房里切菜,刀砍在砧板上的聲音特別響,顯然也在生氣。小表妹怯生生地站在廚房門口,不知所措。
我悄悄走到媽媽身邊坐下,小聲問道:「媽,發生什么事了?」
媽媽搖搖頭,沒有說話,但眼圈明顯紅了。她咬著嘴唇,像是在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來。
我又看了看舅舅,他坐在院子另一頭的石凳上,一個人抽著煙,煙霧繚繞中,他的表情看不真切,但那緊繃的身體線條透露出他同樣不平靜的內心。
晚飯時,餐桌上的氣氛異常沉悶,連平時活潑的表妹都不敢多說話。大家默默地吃著飯,只有筷子碰到碗的聲音在寂靜的飯廳里回響。
「明天我們就回去吧。」吃到一半,媽媽突然說道,聲音有些哽咽。
外公外婆同時放下了筷子,一臉驚訝和不舍。
「這么急著走干什么?多住幾天啊!」外婆急忙勸道,眼里滿是不舍。
媽媽搖搖頭:「家里還有事,不能耽誤太久。」說完,又瞥了一眼舅舅,眼神中充滿了復雜的情緒。
舅舅夾菜的手頓了一下,但沒有抬頭,也沒有說話。他只是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酒水順著他的嘴角流下,滴落在衣襟上,但他似乎毫不在意。
「妹子,你……你是為了孩子的學費回來的吧?」舅媽突然開口,打破了尷尬的局面。
媽媽一愣,隨即苦笑著點了點頭:「是啊,家里確實遇到些困難……但我也知道大哥家不容易,就當我沒說過吧。」
舅媽看了舅舅一眼,欲言又止。
「我們家里也不寬裕,大的剛結婚,小的明年也要上大學……」舅媽解釋道,語氣中帶著歉意。
「我明白,我都明白。」媽媽連連點頭,「是我考慮不周,不該貿然回來麻煩你們。」
舅舅猛地放下酒杯,發出一聲巨響,把大家都嚇了一跳。
「吃飯!」他低吼一聲,目光如炬地掃視餐桌周圍,沒人敢再說話。
餐桌上又陷入了沉默,只有筷子碰到碗的聲音。我低著頭,機械地往嘴里塞著飯菜,卻感覺不到任何味道。這頓飯吃得如此艱難,每一分鐘都像是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飯后,外婆把我叫到一邊,塞給我一個布包:「這是外婆這些年攢下的一點錢,不多,七百多塊,你拿著,上學用吧。」
我眼眶一熱,不知道該不該接。那布包看起來很舊,邊角都磨損了,里面的錢一定是外婆多年的積蓄。
「拿著吧,外婆沒什么能給你的,就這點錢,你別嫌少……」外婆眼中含淚,硬是把錢塞進我手里。
「外婆,這……」我嗓子發緊,說不出話來。
「拿著,這是你外婆的一點心意。」外公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好好念書,將來有出息了,別忘了還有個外婆外公。」
我最終還是收下了,知道這是外婆外公的一片心意。回到房間,我把這事告訴了媽媽,媽媽輕輕嘆了口氣:「明天一早我們就走吧,省得兩邊都難堪。」
我點點頭,心里卻滿是失落和無奈。
外面傳來舅舅和舅媽的爭吵聲,雖然聽不清具體內容,但能感覺到他們是在為我們的事情爭論。
「你就是心太軟,給了她錢,我們下半年怎么過?小紅的學費怎么辦?」舅媽的聲音依稀傳來。
「那是我妹妹!我總不能見死不救!」舅舅低吼道。
「你的妹妹?十五年了,她哪一年回來看過爸媽?哪一年幫襯過家里?現在缺錢了,才想起有個哥哥!」
「你懂什么!」舅舅怒道,隨后是一聲門響,估計是摔門而出了。
我和媽媽相對無言,都明白這件事已經讓舅舅家人不和,更加堅定了明天離開的決心。
那晚,我和媽媽都沒睡好,翻來覆去,想著明天該怎么面對爸爸,怎么解釋這次沒能借到錢的事實。外婆外公給的一千二百塊,加上家里的積蓄,勉強夠第一學期的學費,但之后的路該怎么走,還是個未知數。
06
第三天一早,媽媽就開始收拾行李,動作輕柔,生怕驚擾到還在睡夢中的家人。
我也默默地幫忙,心里卻依然忐忑不安。不知道以后還有沒有機會再來這個村子,再見到外公外婆和舅舅一家。
「昨晚想好了,你肯定要去上學,實在不行咱們東拼西湊,再不濟就跟學校申請緩交部分學費,爸那邊還能再想想辦法……」媽媽小聲安慰我,臉上強擠出一絲笑容。
我知道媽媽是在給我打氣,但聽在耳中卻更加心酸。為了我的學業,媽媽和爸爸付出了太多,而我能做的,就是不辜負他們的期望,好好學習。
「媽,您別擔心,到了學校我一定申請助學貸款,也去找勤工儉學的機會。」我堅定地說。
媽媽摸摸我的頭,眼里滿是心疼:「你還是個孩子,別想那么多。我和你爸會想辦法的。」
天剛蒙蒙亮,外婆已經起床了,看到我們收拾行李,眼圈一下子紅了:「這么早就走啊?連早飯都不吃了?」
媽媽搖搖頭:「媽,路途遠,得早點出發,省得回去太晚。」
外婆嘆了口氣,轉身去廚房準備了簡單的早餐,還特意包了一些餅子讓我們路上吃。她的動作很麻利,但眼睛里的淚水卻一直在打轉。
外公也起來了,表情黯然地站在院子里,看著我們收拾行李,時不時地嘆氣。
「爸,媽,你們別送了,就在家休息吧,我們自己走就行。」媽媽背起行李,強忍著淚水說道。
外公外婆哪肯答應,一定要送我們到村口。他們穿上自己最整潔的衣服,慢慢地隨我們往村口走。外婆一路上都拉著媽媽的手,眼睛紅紅的,不停地叮囑著各種事情。
「回去了好好照顧自己,別太辛苦……」 「孩子上了大學,常寫信回來,告訴我們學校的情況……」 「有時間就回來看看,家里隨時歡迎你們……」
媽媽點著頭,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卻倔強地不讓它流下來。
臨走前,外公又偷偷塞給了媽媽一個信封:「這是我的一點退休金,你拿著,給孩子上學用。我和你媽都老了,用不了多少錢,你們年輕人才是真正需要的。」
媽媽想拒絕,但看到外公堅定的眼神,最終還是收下了。
舅舅一家似乎還沒起床,媽媽也沒去打擾他們,只是輕聲對外婆說:「媽,幫我跟大哥他們說聲再見,以后有機會我一定常回來看您和爸。」
外婆點了點頭,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不斷滾落:「好,好,我會告訴你哥的。」她努力擦著眼淚,卻越擦越多。
就這樣,在晨曦的微光中,我和媽媽踏上了歸途,身后是依依不舍的外公外婆,以及這個我幾乎沒有記憶的外婆家。
「外公給了多少錢?」走出村子,我小聲問道。
媽媽打開信封數了數:「八百塊,加上外婆給的七百,還有我們自己帶的一千多,加起來,勉強夠交第一學期的學費了。」
我點點頭,心里卻依然沉甸甸的,這些錢遠遠不夠我上四年大學的費用,未來的路還很長很難。
村口的小路崎嶇不平,我們默默地走著,誰都沒有說話,只是偶爾回頭看看越來越遠的村莊。
外公外婆還站在那里,遠遠地望著我們,那佝僂的身影在晨光中顯得格外孤獨和蒼老。
剛走出村口不到半里路,身后突然傳來急促的呼喊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