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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林衛國，打記事起，我們家就跟“窮”字牢牢拴在了一塊兒。
我們村，在黃土高原上，一眼望去就是光禿禿的山梁和溝壑，地里刨食，收成看天。
爹娘一輩子沒啥大本事，就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土里土氣，靠著那幾畝貧瘠的旱田，拉扯我們兄妹幾個。
家里墻是土坯的，屋頂是茅草摻著泥巴糊的，一下大雨就提心吊膽。
一年到頭，能吃上幾頓白面饃饃就算改善生活了，肉是只有過年才敢想的稀罕物。
我爹常年累月地在地里干活，腰彎得像張弓，手上的老繭厚得像樹皮。
娘呢，除了下地，還要操持家里家外，紡線織布，喂豬養雞，頭發早早就白了一大半。

他們倆不怎么說話，但眼神里總透著一股愁，我知道，是為這日子愁，也是為我們幾個娃的前途愁。
我是老大，下面還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我很小就得幫著家里干活，割草、放羊、拾柴火。
但我知道，光靠在地里使蠻力，一輩子也翻不了身。
爹娘也常在我耳邊念叨：“衛國，咱家幾代人都是泥腿子，沒出息。你腦子靈光，是塊讀書的料，可得給爹娘爭口氣，給弟弟妹妹們做個榜樣。考出去，考上大學，吃上公家飯，咱老林家就算祖墳冒青煙了！”
“知道了，爹，娘，我一定好好念書。” 我總是悶聲悶氣地回答，心里卻憋著一股勁。
在村里的小學，我年年都是第一名。

到了鎮上讀中學，風雨無阻，每天天不亮就得走十里山路，晚上披星戴月才回到家。
冬天冷得手腳長凍瘡，夏天熱得汗水把衣服濕透。
但我不敢松勁兒，墻上貼滿的“三好學生”獎狀，是爹娘在村里人面前唯一能挺起腰桿的東西。
老師也常拍著我的肩膀說：“衛國啊，好好學，你是咱這山溝溝里飛出去的金鳳凰！”
那時候，考大學，就是我們這種窮孩子唯一的出路，是跳出農門，改變命運的獨木橋。
全家人的希望，都壓在我一個人身上。

我們村，要說誰最扎眼，那肯定是趙家的閨女，趙秀玲。
咋說呢？就是好看。
皮膚不像我們這些天天在地里曬著的丫頭小子那么糙，白凈。
眼睛水汪汪的，像會說話。
一笑起來，倆酒窩，甜得能齁死人。
走路腰桿挺得筆直，穿件的確良的襯衫，在土路上走過去，都帶起一陣香風似的。
村里跟她差不多大的小子，哪個心里沒惦記過她？
我不例外。
那時候年紀小，心思也單純，就是覺得她好看，跟畫上的人似的。
上學路上碰到了，心里就撲通撲通跳，臉紅得不敢抬頭看她，只敢用眼角偷偷瞄。
她大概也知道自己受歡迎，總是一副驕傲的樣子，像只白天鵝。
我把這份心思藏得嚴嚴實實的。
我知道自己家啥條件，跟人家比，那就是地上的泥和天上的云彩。
我只能把勁兒都用在學習上，想著等我考上大學，出人頭地了，也許……也許就能配得上她了。
一晃幾年，高中畢業了。
高考那幾天，我緊張得飯都吃不下，覺也睡不好。
爹娘比我還緊張，天天去村頭的土地廟燒香。
等到錄取通知書寄來的那天，是個大晴天。
郵遞員騎著自行車，扯著嗓子喊：“林衛國！有你的大學錄取通知書！”
我爹搶過來，手抖得像篩糠，翻來覆去地看，確認是我考上了省城的重點大學，眼淚唰就下來了。
娘也抱著我哭。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所有的苦都沒白吃，所有的汗都沒白流！
我林衛國，真的要跳出這窮山溝了！
未來的好日子仿佛就在眼前招手。
巨大的喜悅沖昏了我的頭腦，也讓我生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自信。
那天傍晚，晚霞燒紅了半邊天。
我看見趙秀玲在河邊洗衣服。
鬼使神差地，我走了過去。
她剛洗完，正擰著衣服上的水。
我鼓足了這輩子最大的勇氣，結結巴巴地說：“秀玲……我……我考上大學了……我想跟你說……我、我喜歡你很久了……”
趙秀玲抬起頭，先是愣了一下，隨即，那雙好看的眼睛里，就慢慢浮現出一種我極其熟悉、又極其害怕的東西——鄙夷。
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嘴角撇了撇，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林衛國？”她的聲音又尖又冷，“就憑你？你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什么德行！蛤蟆想吃天鵝肉！考上個大學就了不起了？告訴你，我趙秀玲就算一輩子嫁不出去，也看不上你這種窮鬼！”
我的臉瞬間燒得通紅，心像被扔進了冰窟窿里。
她似乎覺得還不夠，往前湊了一步，壓低了聲音，卻更惡毒地說：“不光你是窮鬼，你爹媽也是窮鬼！你家祖祖輩輩都是窮命！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
說完，她拎起洗衣盆，扭著腰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僵在原地，渾身冰涼。
晚風吹過，我仿佛聽見周圍的空氣里都充滿了嘲笑。
爹娘勤勞樸實的臉龐在我眼前晃動，她那句“你爹媽也是窮鬼”像毒針一樣，一遍遍扎著我的心。
我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肉里。
趙秀玲，還有所有看不起我們家的人，你們給我等著！
我林衛國，一定要混出個人樣來！
我不僅要自己活得風光，還要讓我的爹娘，挺直腰桿做人！

趙秀玲的那些話，像鞭子一樣抽打著我，也像興奮劑一樣刺激著我。
帶著這份屈辱和不甘，我踏上了去省城求學的火車。
綠皮火車咣當咣當，載著我離開了生我養我的黃土坡，也載著我沉甸甸的決心。
大學的生活是新鮮的，也是充滿挑戰的。
城里的同學見多識廣，穿著打扮，談吐見識，都跟我這個山里來的土包子格格不入。
最初的一段時間，我自卑又敏感，除了上課，大部分時間都泡在圖書館里。
我知道，我唯一的優勢就是能吃苦，肯下笨功夫。
爹娘省吃儉用寄來的生活費，我掰成八瓣花，沒買過一件新衣服，沒下過一次館子。
趙秀玲那張輕蔑的臉，總在我快要松懈的時候跳出來提醒我：林衛國，你不能停，你得往上爬！
我像一頭犟驢，埋頭苦讀。
成績始終排在專業前列，也拿到了獎學金，總算能稍微減輕家里的負擔。
同學們都說我是“學霸”、“書呆子”，我不在乎。
我知道自己要什么。
轉眼到了大二。
一天，我路過學校的宣傳欄，看到一張鮮紅醒目的征兵海報。
海報上，穿著挺括軍裝的軍人，目光堅毅，英姿颯爽。
“保家衛國，百煉成鋼”、“參軍光榮，建功立業”幾個大字，像錘子一樣敲在我心上。
那一瞬間，我心里好像有什么東西被點燃了。
軍隊！那是個什么地方？
是鋼鐵洪流，是紀律嚴明，是熱血報國的地方！
我從小就聽村里的老人講解放軍的故事，心里一直有種模糊的向往。
更重要的是，我隱約覺得，去部隊，或許比按部就班地讀完大學，找個不咸不淡的工作，更能實現我的目標——快速地出人頭地，快速地改變命運，快速地證明自己！

這個念頭一旦冒出來，就再也壓不下去了。
那幾天，我翻來覆去地想。
留在大學，畢業后也許能找個安穩的工作，但那要等到什么時候？
去部隊，雖然苦，雖然累，甚至可能有危險，但那是真正的熔爐，能把人鍛造成鋼！
而且，部隊里憑本事說話，只要肯干，就有機會！
最后，我咬了咬牙，做出了決定。
我沒敢直接跟爹娘說，怕他們擔心。
我偷偷報了名，參加了體檢和政審。
沒想到，一路綠燈，各項指標都合格，我被光榮地批準入伍了！
直到拿到入伍通知書，我才寫信告訴了家里。
信寄出去后，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沒過幾天，收到了爹的回信，信紙是村里小賣部買的最便宜的那種，上面是他歪歪扭扭的字，他說他和娘一開始很擔心，但后來想通了，好男兒志在四方，去部隊鍛煉鍛煉也好，讓我到了部隊好好干，聽領導的話，別給家里丟人。
信的最后，娘也加了幾句，囑咐我注意身體，按時吃飯，別凍著。
捧著那封信，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
爹，娘，你們放心，我一定不會讓你們失望！

新兵連的日子，簡直是脫胎換骨。
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跑操，隊列訓練，體能消耗極大。
南方的冬天濕冷刺骨，北方的我一開始很不適應。
晚上躺在硬板床上，渾身骨頭都像散了架。
教官要求嚴格，一個動作不到位，就得反復練，甚至挨批評。
但我從沒叫過一聲苦。
每次快撐不住的時候，我就想起趙秀玲那輕蔑的眼神，想起爹娘期盼的目光。
別人跑五公里，我要求自己跑六公里；別人練一百個俯臥撐，我練一百二十個；內務整理，我的被子永遠是棱角最分明的“豆腐塊”。
臟活累活，我搶著干。
晚上熄燈后，別人睡了，我偷偷打著手電學理論，學技術。
我的努力，班長看在眼里，排長也記在心里。
新兵下連的時候，我因為各項成績突出，被評為“優秀新兵”，還被優先選入了技術兵種，去學習無線電技術。
在部隊這個大熔爐里，時間過得飛快。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訓練和學習中。
無線電是個技術活，需要耐心和細致。
我白天跟著師傅學，晚上自己琢磨，很快就成了同年兵里的佼佼者。
因為技術過硬，加上肯吃苦，能擔事，我很快入了黨，當了班長。
后來又因為在一次重要的通信保障任務中表現出色，榮立了三等功。
幾年下來，我身上的學生氣徹底沒了，取而代之的是軍人的干練和沉穩。
皮膚曬黑了，人也壯實了不少，眼神里多了幾分堅毅。
在我入伍的第五年，部隊組織了一場大規模的跨區聯合演習。
我所在的通信分隊擔負著關鍵節點的通信保障任務。
演習過程中，遭遇了強電磁干擾，通信一度中斷。
在緊急關頭，我憑借扎實的技術功底和冷靜的判斷，帶著幾個戰士，頂著“炮火”，搶修線路，改進設備，最終成功恢復了通信，保障了指揮鏈的暢通，為演習的順利進行立下了汗馬功勞。
演習結束后，師里給我報請了二等功。
更讓我激動的是，不久之后，我接到了通知——因為綜合表現優異，經上級黨委批準，我被破格提拔為干部，授予少尉軍銜！
拿到那份紅頭任命文件和嶄新的肩章時，我的手都在抖。
提干了！
我真的成了一名軍官！
這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我不再是一個普通的農村兵，而是國家干部！
意味著我真真正正地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我第一時間沖到軍營的電話亭，哆哆嗦嗦地給家里撥通了電話，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爹娘。
電話那頭，爹激動得半天說不出話，只聽到娘在那邊喜極而泣的聲音。
提干后不久，連隊主官告訴我，考慮到我多年沒有回家，部隊特批了我一個月的探親假。
那一刻，我歸心似箭。

提干的消息，比我的人先一步回到了老家那個小山溝。
聽爹娘在電話里說，村里人都知道了，簡直像炸開了鍋。
這年頭，村里能出個大學生都不容易，更別說出個正兒八經的軍官了！
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回家的路，漫長又激動。
從部隊駐地坐火車，再轉長途汽車，最后還要步行十幾里山路。
離家越近，我的心跳得越快。
八年了，整整八年沒回來了。
家鄉會變成什么樣？
爹娘老了多少？
村里人會怎么看我？
還有……趙秀玲，她現在怎么樣了？
遠遠地望見村口那棵老槐樹時，我就聽到了喧鬧聲。
走近一看，好家伙！
村口黑壓壓站滿了人，比趕集還熱鬧！
村支書、村長帶著一幫人，敲鑼打鼓，放著鞭炮，紅紙寫的“熱烈歡迎林衛國同志榮歸故里”的橫幅扯得老長。
“衛國回來啦！” 不知誰喊了一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村支書和村長搶著上來握我的手：“衛國啊！可把你盼回來了！出息了！真是咱們全村的驕傲！”
“衛國現在是大官了！”
“瞧這軍裝，多氣派！”
鄉親們七嘴八舌，眼神里充滿了羨慕、敬畏，甚至還有一絲巴結。

這和八年前我離開時，那些或同情或看熱鬧的眼神，簡直天差地別。
我一眼就在人群的邊緣看到了趙秀玲。
八年不見，她出落得更加標致了，依舊是人群里最惹眼的那個，只是那身半舊的藍布褂子，讓她失了幾分當年的張揚。
畢竟才二十幾歲，正是最好的年紀，歲月并沒有在她臉上留下太多痕跡，反而添了幾分成熟的風韻。
她低著頭，白皙的手指緊張地絞著衣角，始終沒有向我這邊看過來，臉上似乎有些復雜的情緒，不像以前那樣總是帶著驕傲的神采。
看到她這副模樣，我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還是那么漂亮，但那股子勁兒好像被什么東西壓住了。
當年的恨意在我心里翻騰了一下，卻意外地沒那么強烈了，更多的，是一種時光流逝、物是人非的恍惚感。
爹和娘擠過人群，沖到我面前。
娘一把抱住我，眼淚就下來了：“我的兒啊！你可回來了！讓娘好好看看……”
爹站在旁邊，咧著嘴笑，眼眶也紅紅的，不停地搓著手。
那天晚上，我家的小院子里擠滿了人。
爹把家里唯一一張好桌子搬出來，娘燉了雞，炒了好幾個菜，雖然比不上城里，但在我們家，已經是最高規格的招待了。
親戚鄰居們圍坐在一起，敬酒的，說笑的，打聽我在部隊情況的，熱鬧非凡。
爹娘滿面紅光，腰桿挺得筆直，臉上的笑容是那么的舒心和自豪。
我被這熱鬧的氣氛包圍著，喝了幾杯酒，也有些暈乎乎的。
看著爹娘開心的樣子，我覺得這八年的苦，都值了。
就在這時，院門“篤篤篤”地被敲響了。
“誰啊？這時候了……” 爹嘟囔著起身去開門。
屋子里的人也都好奇地伸長了脖子。
門“吱呀”一聲開了，門口站著的人，讓所有人都愣住了。
來人是趙秀玲的爹，趙老蔫。
他手里提溜著兩瓶用紅紙包著的好酒，另一只手還抓著一只捆得結結實實的大肥雞。
他那張平時總是帶著幾分精明和勢利的臉上，此刻堆滿了近乎諂媚的笑容，一踏進門檻，就沖著我爹熱情地打招呼：“老哥！在家呢？恭喜恭喜啊！衛國可真是有大出息了！提干了！這是給咱們全村爭光啊！”
我爹也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地應著。
趙老蔫自顧自地把禮物往桌上一放，搓著手，目光在我身上掃了一圈，然后轉向我爹，臉上帶著一種試探性的、意味深長的笑容，開口問道：

“老哥，你家衛國……這么有本事了，說對象了沒？”
趙老蔫這話一出口，屋子里瞬間安靜了幾秒，所有人的目光都“唰”地一下聚焦到了我爹臉上，然后又齊刷刷地轉向我。
我爹顯然也沒料到他會這么直接，愣了一下，隨即臉上就樂開了花。
我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爹娘他們只知道我當年似乎跟趙秀玲有點啥，但具體被人家怎么羞辱的，尤其是我爹媽也被捎帶著罵了的事，我因為覺得丟人，從沒跟他們細說過。
我爹只當是年輕人當年鬧了點小別扭，一看趙老蔫這態度，加上我如今也算是“衣錦還鄉”，他那點心思立馬就活泛起來了。
“哎呀呀，老蔫兄弟，你看你這……快坐，快坐下說話！”我爹熱情地拉著趙老蔫的胳膊，把他往桌邊讓，臉上的褶子都笑開了花，“這……衛國他剛回來，部隊里管得嚴，這事兒……嘿嘿，還沒顧上說呢！”
趙老蔫順勢就坐下了，眼睛卻瞟向我，帶著點打量的意味：“我看衛國這孩子，打小就沉穩，現在更是有出息了，大小也是個干部！跟咱家秀玲……咳，年紀也相當不是？都是知根知底的……”
“是啊是啊！”我爹一拍大腿，完全沒聽出他話里的試探，只顧著高興了，“我看行！倆孩子多見見，聊聊！年輕人嘛，有共同語言！”
他說著，還用胳膊肘捅了捅我，“衛國，你說是吧？跟秀玲……你們以前不也常一塊兒玩？”
我喉嚨里像堵了塊石頭，看著我爹那滿是期盼和喜悅的臉，再看看周圍那些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親戚鄰居，拒絕的話怎么也說不出口。
當年受的委屈是真，但如今看著爹娘揚眉吐氣的樣子，我實在不想因為這點陳年舊事讓他們掃興。
再說，大庭廣眾之下，跟趙老蔫翻臉，也不好看。
我心里憋著一口氣，臉上還得擠出點笑容，含糊地應了一聲：“爹……這……行吧，聽您的安排。”
“哎！這就對了！”我爹高興得直拍我的肩膀。
趙老蔫見我松了口，臉上的笑容更深了，目的達到，他也不多留，站起身：“那好！那好！就這么定了！我讓秀玲明天過來找你！我就先回去了，不打擾你們一家人團聚了！”
“老蔫兄弟慢走啊！”我爹一直把他送到大門口，回來的時候嘴都合不攏，顯然對這門“親事”是十萬分的滿意。
可我卻像吃了個蒼蠅一樣難受。
剛才還熱熱鬧鬧的酒席，此刻在我眼里也變得索然無味。
娘燉的雞湯香氣撲鼻，我卻一點胃口都沒有。
腦子里亂糟糟的，全是明天要怎么面對趙秀玲的畫面。
是該擺出我現在軍官的架子，冷冷地質問她當年的話？
還是該裝作若無其事，跟她客套寒暄？
或者干脆極盡嘲諷，讓她也嘗嘗被羞辱的滋味？
當年她罵我“窮鬼”、“癩蛤蟆”，現在她爹卻提著東西上門……這算不算揚眉吐氣？
可為什么我心里除了短暫的快意，更多的是一種說不出的煩躁和別扭？
我端起酒杯，猛地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液嗆得我直咳嗽。
就在我胡思亂想，心煩意亂的時候，院門又響了。
還是“篤篤篤”的敲門聲。
“誰啊？又忘了啥東西？”我爹起身嘀咕著去開門。
這次，門口站著的還是趙老蔫。
只是他沒進來，臉上帶著一種神秘又興奮的光彩，朝著我爹娘招了招手，壓低聲音說了句什么。
我爹娘愣了一下，互相看了一眼，然后點點頭，跟著趙老蔫一起走出了院門，還順手把院門輕輕掩上了。
屋子里的親戚鄰居們也都面面相覷，不知道這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我正納悶呢，就聽見院門外傳來我娘的聲音，似乎在跟誰說話，語氣挺溫柔。
緊接著，院門被輕輕推開，一個人影遲疑地走了進來。
屋子里的燈光不算太亮，將來人籠罩在一片柔和的光暈里。
那身影纖細、熟悉……
“衛國……”
一聲輕輕的呼喚，帶著點猶豫和不確定，傳進我的耳朵。
我猛地抬起頭，整個人都傻眼了。
門口站著的，不是別人，正是趙秀玲！
她換了一件干凈的碎花襯衫，頭發也好好梳過了，臉上帶著紅暈，眼神躲閃，不敢直視我。

屋子里瞬間鴉雀無聲，連根針掉地上都能聽見。
剛才還喧鬧的氣氛一下子降到了冰點。
所有親戚鄰居都瞪大了眼睛，看看門口局促不安的趙秀玲，又看看我這明顯僵住的表情，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說不出的尷尬。
誰都看得出來，這情況不對勁。
趙秀玲被這么多人盯著，臉更紅了，幾乎要滴出血來，手指把衣角都快揉爛了。
她微微側著身子，似乎想退出去，但又不敢。
就在這時，我娘大概是聽到了動靜，又從院子外探頭進來，一看這架勢，也是一愣。
但她反應快，立馬笑著打圓場：“哎呀，秀玲來了啊？快進來坐，快進來坐！站門口干啥。”
她一邊說，一邊走過來，又對著屋里的親戚們笑道：“時間也不早了，大伙兒吃了飯就先回吧，啊？讓衛國跟秀玲……讓他們年輕人單獨說說話。”
大家都是人精，哪能聽不出我娘這是在下逐客令，也都識趣地紛紛起身告辭。
“是是是，我們該走了。”
“衛國啊，好好聊！”
“衛國娘，我們先回了啊！”
亂哄哄一陣，人很快就走光了。
我爹也招呼著我弟弟妹妹收拾桌子，自己則拉著我娘，使了個眼色，退回了里屋，還貼心地把門給帶上了。
偌大的堂屋里，一下子就剩下我和趙秀玲兩個人。
燈光把我們的影子拉得老長，投在斑駁的土墻上。
沉默像一塊巨石壓在胸口，讓人喘不過氣。
八年前河邊的畫面，她尖刻的話語，像放電影一樣在我腦子里過了一遍又一遍。
還是她先打破了沉默，聲音細若蚊蚋：“你……剛回來，累了吧？”
“還行。”我面無表情地回了一句，指了指旁邊的長條凳，“坐吧。”
她依言坐下，雙手放在膝蓋上，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像個犯了錯的小學生。
我看著她這副樣子，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這還是當年那個驕傲得像白天鵝一樣的趙秀玲嗎？
時間到底對她做了什么？
或者說，是生活對她做了什么？
我沒心情跟她繞圈子，端起桌上剩下的小半杯酒，一飲而盡，辛辣感從喉嚨一路燒到胃里。
我放下杯子，看著她：“這么晚了，有事？”
她肩膀微微一顫，似乎被我這直接的語氣嚇到了，抬起頭飛快地看了我一眼，又趕緊低下頭去，聲音更小了：“沒……沒啥大事。是我爹……我爹讓我過來……跟你說說話。”
“說什么？”我追問。
“就……就隨便聊聊。”她手指摳著板凳的邊緣，“問問……問問你在部隊好不好……”
我心里冷笑一聲。
隨便聊聊？
問我在部隊好不好？
八年前她怎么不問？
現在她爹帶著東西上門提親，她就“隨便聊聊”了？
屋子里又陷入了沉默。
燈泡發出輕微的“滋滋”聲。
我能聽到自己胸腔里那顆心的跳動聲，沉重而壓抑。
當年的屈辱感和此刻莫名的煩躁感交織在一起，讓我如坐針氈。
我甚至有些后悔剛才沒直接拒絕我爹，弄出現在這不上不下的局面。
她似乎也感受到了這凝重的氣氛，坐立不安。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像是鼓足了勇氣，再次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衛國……當年的事……”
她提到了“當年”，我的心猛地一緊，所有的感官瞬間都豎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