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3.素材使用聲明:文中場景細節、情感刻畫為藝術加工,不代表真實生活場景,僅為文學表達需要。
2007年深冬,湖南郴州老城區飄著細碎的冰霰。郭玉蘭蹲在瓷磚開裂的衛生間里,手指被鋼絲球磨得通紅,卻仍固執地擦拭著兒子運動鞋底的一小塊泥漬。窗外北風卷著枯葉拍打玻璃,她恍惚聽見十六年前產房里嬰兒的啼哭——那么清亮,像把銀剪刀裁開了混沌的人生。
“媽!”
防盜門咣當一聲撞在墻上。戴晨宇甩著濕漉漉的劉海沖進來,校服拉鏈咧到胸口,露出里面嶄新的湖人隊球衣。郭玉蘭慌忙起身,后腰撞在洗衣機角上也沒顧得疼:“淋著雨了?快把姜湯喝了,媽給你拿干毛巾......”
少年卻徑直掠過母親伸來的手,球鞋在地磚上拖出長長水痕。他抓起茶幾上的蘋果咬得咔咔響,游戲機按鍵聲隨即炸響在客廳。郭玉蘭望著兒子后頸新剃的閃電紋身,喉頭動了動,最終只是默默擰干熱毛巾。
主臥門縫里滲出煙味。戴建軍掐滅第三個煙頭,透過門縫看妻子踮腳給兒子擦頭發。少年不耐煩地偏頭,郭玉蘭的指尖懸在半空,像片被風掀起的枯葉。墻上的全家福還是十年前拍的,那時兒子剛上小學,會摟著他脖子喊“爸爸舉高高”。
深夜,郭玉蘭在縫紉機前佝成蝦米。暖黃臺燈照著她鬢角新添的白發,指腹上的頂針硌著翡翠戒指——這是娘家陪嫁的老物件。布料堆里埋著件未完工的皮衣,袖口用金線繡著“LCY”縮寫,那是她偷翻兒子日記本記下的英文名。
“又給他做衣服?”戴建軍的聲音驚得她針尖扎進指腹。
血珠滾落在靛藍皮革上,暈成詭異的紫斑。郭玉蘭把手指含進嘴里,含混道:“晨宇說同學都有機車夾克......”
“他上個月剛把王老師推下樓梯!”戴建軍一拳砸在五斗柜上,玻璃相框應聲而倒,“慈母多敗兒!你看看他現在......”
郭玉蘭突然劇烈顫抖,翡翠戒指磕在縫紉機上叮當作響。十年前車禍時的耳鳴又潮水般涌來,那時四歲的晨宇被護在她懷里,擋風玻璃碴子在她背上扎成刺猬。救護車鳴笛聲里,懷中小人兒的熱氣呵在她頸窩:“媽媽不怕......”
二樓突然傳來摔門聲。夫妻倆沖上樓時,只見晨宇抱著游戲機站在樓道里,腳邊行李箱大張著嘴。“反正我是敗類!”少年眼底猩紅,脖子上青筋暴起,“我今晚就去網吧住!”
郭玉蘭腳下一軟,指甲深深掐進丈夫手臂。戴建軍望著兒子消失在樓梯口的背影,忽然發現少年已經比他高出半個頭。雨夜里摩托車轟鳴聲炸響,郭玉蘭掙脫丈夫的手撲到窗邊,卻只看見尾燈在巷口劃出血色弧線。
第二天清晨,郭玉蘭出現在全市最貴的男裝店。玻璃櫥窗里模特穿著鉚釘皮衣,價簽上的數字讓她倒吸冷氣。店員的白眼像刀子刮過她起球的毛衣袖口,直到她從貼身口袋掏出裹了三層塑料袋的存折——那是給晨宇攢的大學學費。
元宵節前夕,郭玉蘭敲響了兒子反鎖的房門。彩色包裝盒在她懷里勒出紅印,里面除了那件皮衣,還有把偷配的機車鑰匙。戴晨宇開門的瞬間,她瞥見床頭柜上散落的煙蒂,卻選擇將驚呼咽回肚里。
“成人禮快樂。”她笑得眼角堆起皺紋,將盒子往兒子懷里塞了塞,“等滿十八歲就能考駕照了......”
窗外忽然傳來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響。戴建軍提著水泥灰的安全帽僵在玄關,目光釘在兒子手中晃動的機車鑰匙上。郭玉蘭下意識將兒子往身后拽,這個動作徹底點燃了丈夫眼底壓抑多年的怒火。
“你非要把他慣進監獄才甘心?!”戴建軍脖頸漲得紫紅,安全帽重重砸向地面。塑料外殼炸裂的脆響中,郭玉蘭看見兒子瞳孔里騰起的野獸——那眼神如此陌生,仿佛十年前從她懷里仰起的小臉只是個幻影。
戴建軍的手指深深掐進掌心,碎裂的安全帽碎片扎進腳背也渾然不覺。玄關鏡子里映出一家三口扭曲的影子:妻子死死拽著兒子衣袖,少年顴骨上的肌肉因憤怒而抽搐,而他自己的太陽穴突突跳動,仿佛有把電鉆在顱骨里轟鳴。
“監獄?”戴晨宇從喉嚨深處擠出冷笑,機車鑰匙尖齒抵住掌心,“從小到大,我連校門都沒出過五百米!王老頭摔下樓關我屁事?他自己腳滑!”
郭玉蘭的指尖陷進兒子外套褶皺里。這件皮衣的鉚釘硌得她生疼,卻比不上胸腔里翻涌的鈍痛——晨宇初中逃課去網吧那次,班主任打電話說“孩子需要心理疏導”,她連夜冒雨去求校長別記過;高二打群架差點被退學,她跪在教導主任家門口直到凌晨三點。每一次,她都把兒子護在身后,像母獸舔舐幼崽傷口般低聲哄著:“媽媽在呢。”
戴建軍突然抓起鞋柜上的鐵鉗。郭玉蘭尖叫著撲過去,翡翠戒指在丈夫手背劃出血痕。“你瘋了!這是你親兒子!”她的聲音劈了岔,恍如砂紙磨過生銹的鐵皮。
“我沒這種畜生兒子!”鐵鉗擦著戴晨宇耳畔飛過,砸碎廚房玻璃窗。寒風卷著雪粒子灌進來,少年額前一縷染成銀白的劉海微微顫動。他彎腰撿起鑰匙串,金屬碰撞聲清脆如刀劍出鞘:“行啊,我現在就滾去監獄。”
摩托引擎的咆哮撕裂了除夕夜的前奏。郭玉蘭追到樓道時,只看見尾燈在樓梯拐角拖出猩紅殘影。她赤腳踩在結冰的臺階上,指甲蓋掀起也渾然不覺,直到五樓晾衣桿砸落的積雪埋住腳踝。
戴建軍站在滿地狼藉中,忽然聞到焦糊味。灶臺上的砂鍋早已熬干,蓮藕排骨湯凝成黑褐色的痂——那是妻子天沒亮就起來煨的,晨宇最愛喝湯泡飯。
正月初三,郴州迎來十年不遇的暴雪。郭玉蘭縮在理療店的等候區長椅上,膝蓋上攤著晨宇小學時的作文本。泛黃的紙頁上,鉛筆字歪扭卻認真:“我的媽媽是超人,她能修玩具車,還會把摔倒的我變不疼......”玻璃門外的霓虹燈牌在雪幕中暈成團團血霧,“蘅蕪理療館”五個字忽明忽暗。
穿白大褂的女醫師撩開布簾,腕間沉香手串掠過郭玉蘭眼前。“經絡淤堵太久了。”蘇蘅示意她躺上按摩床,指尖按在后頸某處突然發力,“這里,對應的是親子宮。”
劇痛如電流竄過脊椎,郭玉蘭眼前炸開無數光斑。恍惚間看見晨宇坐在摩托車后座,后視鏡里少年的笑臉被風雪模糊成蒼白面具。她伸手去抓,卻撲了個空,整個人從床上滾落,后腦勺重重磕在中藥柜角。
“郭姐!”蘇蘅扶起她時,發現婦人瞳孔渙散,嘴里反復呢喃“剎車線”。玻璃罐里泡著的人參須隨藥酒搖晃,在墻上投下鬼爪般的暗影。
同一時刻,城郊盤山公路上,戴晨宇的機車正劃出危險弧線。后座女孩的尖叫混著引擎轟鳴刺破雪夜,他故意松開一只手去扯圍巾,任憑雪花灌進領口。后視鏡里,同伴的車燈像野獸猩紅的眼——三天前,這群人在網吧拍著桌子笑他“媽寶男”,此刻后座女孩緊貼的體溫讓他渾身血液沸騰。
“宇哥!前面急彎!”后座傳來哭喊。
戴晨宇卻將油門擰到底。皮衣內袋里有什么東西硌著胸口,他空出手摸出個平安符,金線繡的“慈航普渡”已被汗漬浸糊。這是今早出現在他網吧座位上的,不用猜也知道是誰的手筆。
輪胎突然打滑的瞬間,他想起十二歲生日那天下暴雨。郭玉蘭背著高燒的他趟過齊腰深的積水,醫院走廊里,她濕透的毛衣往下淌水,卻把裹著他的羽絨服焐得滾燙。護士抽血時他哭鬧不休,母親把胳膊伸到他嘴邊:“疼就咬媽媽。”
方向盤失控的剎那,平安符脫手飛出車窗,像只折翼的金蝶沒入黑暗。
急救室的紅燈亮起時,郭玉蘭正跪在派出所調解室。她額頭結著血痂,手里攥著從修理廠找來的剎車片殘骸——那上面分明有整齊的割痕。“我兒子不會飆車!他的車被人動了手腳!”
值班民警往咖啡里扔了顆方糖:“女士,監控顯示是你兒子超速駕駛。后座女生現在還在ICU......”
戴建軍沖進來時帶進一身雪沫。他三天內老了十歲,工裝褲上沾著水泥漿,手里捏著沾血的機車鑰匙。“晨宇他......”話沒說完先哽住了。這個曾在工地扛著鋼筋健步如飛的男人,此刻佝僂著腰,像棵被雷劈焦的老槐樹。
郭玉蘭的指甲深深摳進剎車片邊緣。她突然想起半個月前,晨宇躲在房里打電話時激烈的爭吵聲:“欠賭債的是你!憑什么動我的車!”當時她端著果盤僵在門外,最終選擇輕輕帶上門——她總以為,只要把風雨擋在門外,兒子就永遠是她懷里那個怕黑的小孩。
手術室門開時,郭玉蘭的翡翠戒指卡在座椅縫隙里。她聽著醫生嘴里吐出“顱骨骨折”“脾臟破裂”,卻仿佛在聽別人的故事。直到護士遞來沾血的平安符,那上面的金線還勾著一絲她的長發。
戴晨宇被推進ICU前,睫毛忽然顫了顫。郭玉蘭撲到床邊,聽見兒子喉間溢出氣音:“媽......冷......”她慌亂地脫下棉襖裹住兒子,全然忘記少年已經比她高出一頭。監測儀發出刺耳警報時,她死死抓住床欄不讓人靠近,仿佛這樣就能拽住從指縫漏走的時光。
正月十五的月亮像枚將熄的煙頭懸在天際。蘇蘅推開理療館后門時,看見郭玉蘭蜷在垃圾桶旁燒紙錢。火苗舔舐著未完工的皮衣,金線刺繡在烈焰中蜷曲成灰,空氣里彌漫著合成革的焦臭。
“親子宮不是這么補的。”蘇蘅將沉香手串套在婦人腕上,“你知道他為什么總往危險里沖嗎?孩子缺的不是平安符,是摔疼了能自己爬起來的膝蓋。”
郭玉蘭怔怔望著灰燼飄向夜空。雪地上留著凌亂的車轍,像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她終于想起晨宇幼兒園第一次摔跤時,自己沖過去扶卻被老園長攔住:“讓孩子自己起,疼過才知道怎么走穩。”
可后來每一次,她都忍不住伸手去……
ICU的藍光在走廊投下幽暗的波紋。郭玉蘭整張臉貼在玻璃窗上,呼出的白霧模糊了兒子的輪廓。戴晨宇渾身插滿管子,呼吸機規律地轟鳴,像臺生銹的老風箱。她數著心跳監測儀上的綠點,恍惚想起兒子出生時,產房里的儀器也曾這樣“滴滴”響著——那時每一聲都像報喜的鈴鐺。
戴建軍蹲在墻角啃冷掉的饅頭,水泥灰沾在睫毛上也不擦。三天前工地老板打來電話,說“不用再來上工了”。他盯著繳費單上天文數字,忽然發現妻子的背影薄得像張紙,仿佛隨時會被穿堂風吹散。
后半夜,監測儀發出刺耳鳴叫。郭玉蘭看見醫生白大褂下擺像群撲棱的鴿子涌進病房,她扒著門框想往里沖,卻被護士攔住。戴建軍突然從背后抱住她,鐵鉗般的手臂勒得她肋骨生疼——這是二十年來他們最親密的姿勢。
“晨宇!”
“兒子!”
兩聲呼喊撞在一起。郭玉蘭的指甲摳進丈夫手背,戴建軍的下巴硌在她肩窩。他們眼睜睜看著醫生掀開白布,少年浮腫的臉上還凝著驚懼的神情,像是被突如其來的劇痛嚇壞了。
火葬場的煙囪吐出青灰色煙柱時,郭玉蘭正跪在更衣室地上縫壽衣。她堅持要親手縫完那件皮衣,金線在黑色皮革上繡出歪扭的“LCY”。殯儀館的人來催了三趟,最后是蘇蘅按住她的手:“讓孩子體面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