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小 麥
在這個焦慮、內耗與不確定成為普遍情緒的時代,我們迫切需要一種心理“新敘事”。
近日,清華大學社會科學學院院長、著名心理學家彭凱平教授接受《時代面孔》總編輯谷豐專訪,圍繞“積極心理學如何回應當代人的精神困境”展開深度對話。訪談中,他提出:“我們不能用疾病模型去理解所有人的心理問題,大多數人只是需要被理解和點亮。”
在一個多小時的交流里,彭凱平沒有抽象地談理論,而是將學術落地為一個個鮮活、真實的判斷。他講人性的裂縫,也講希望的可能;他講痛苦的不可避免,也講積極的可訓練。他堅信:越是在混亂與痛苦之中,人越要去尋找意義與愛。
精神困境不是病,而是渴望理解和連接
“我們正在經歷一個不確定的時代,很多人都感到困惑、焦慮、情緒失控,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生病了。”彭凱平開門見山地指出。
在他看來,當前社會中被頻繁提及的“心理問題”,很多時候并不是臨床意義上的精神疾病,而是人們在生活壓力與社會轉型期的正常反應。
“我們不能一味用‘疾病模型’來看待情緒困擾,”他強調,“這會使人陷入自我病理化的誤區?!?/p>
相較于“修復病癥”,彭凱平更關注“點亮人心”。他認為,當代人最缺乏的,是理解、尊重與意義感——這種缺乏,比任何病理都更具破壞性。
“一個人真正崩潰的時刻,往往不是因為生活有多難,而是他覺得自己孤獨、無助、毫無價值?!?/p>
從“渣男”到“暖男”:心理學的方向該變了
“如果一個姑娘被渣男傷害了,傳統心理治療讓她回憶痛苦、解析細節,試圖找出創傷根源,這很容易讓人陷入更深的痛苦?!?彭凱平說,“但積極心理學的思路是,試著看看有沒有暖男出現。暖男一來,渣男不就忘了嗎?”
他的話語中,既有玩笑,也有洞察。
積極心理學并非忽略問題,而是在面對問題時,試圖通過建立積極體驗來替代和轉化負面情緒。這一思路誕生于上世紀90年代末,當時心理學界反思多年研究成果,發現心理問題不僅沒有減少,反而愈演愈烈。1999年,積極心理學被正式提出,成為心理學發展的一次方向性轉折。
“我們過度關注人的消極面,忽略了人的力量。其實,每個人內在都有向善向上的潛能,只是我們以前太忙于‘治療’,忘了去喚醒。” 彭凱平說。
不是假裝快樂,而是發現希望
積極心理學這一概念,常常被誤解為“強行陽光”“自我安慰”。但彭凱平指出,這恰恰是對積極心理學的最大誤讀。
“積極心理學并不是讓你忽視痛苦、壓抑真實情緒,”他說,“它是一門關于人如何變得更好、如何擁有力量、如何找到內在資源的科學?!?/p>
它關注的是人性中的積極面:愛、希望、勇氣、意義、善意、韌性……這些并不是幻想,而是可以被激發、被訓練的心理能力。
彭凱平尤其提到,在面對壓力、焦慮、親密關系問題時,如果我們總是用“修補創傷”的視角去看人,就容易把人變成一個等待修理的“機器”。而積極心理學的視角是:你不是壞掉了,你只是暫時忘了自己有多好。
不是“阿Q精神”,而是知行合一
有人質疑,積極心理是不是“精神勝利法”?彭凱平立刻擺手,“絕對不是阿Q精神,我們跟阿Q有三個本質區別。”
他一條條列出:阿Q是否認現實,我們承認現實并熱愛現實;阿Q幻想脫困,我們主張現實的樂觀主義;阿Q什么都不做,我們強調行動、改變、追求。
在他看來,積極心理學其實與中國傳統哲學有共鳴。“知行合一”“致良知”“吾心光明”,王陽明的心學,與積極心理學所提倡的反思、自省、行動,都有相似的精神內核。
“人不能只是看世界,要在看見之后,站起來做點什么?!?/p>
彭凱平(右)接受《時代面孔》總編輯谷豐專訪
情緒不是要“消滅”,而是要“看見”
“我們以為情緒問題只發生在壓力大的時候,其實不然。即使風調雨順,人類的情緒也是起伏不定的。” 彭凱平說。
自2020年起,他主導開設心理熱線,嘗試用更普及的方式觸達普通人。熱線數據顯示,最普遍的問題有三類:情緒困擾(焦慮、抑郁、恐懼)、職場壓力、以及親密關系中的沖突。
“很多人以為情緒問題是個體問題,其實它和社會結構、家庭背景密切相關。”他說,尤其是在城鄉結合部、被邊緣化的弱勢群體,他們的心理問題遠比城市中產更嚴重,“只是他們沒有表達渠道?!?/p>
他在多個地方推動建立“社會心理服務站”,在浙江臺州黃巖區建起全國首個“積極心理學體驗中心”,試圖重新打造現代社會中的“老槐樹”——一個人們可以安心傾訴、互相理解的心理空間。
克服“負性偏差”:積極是努力的結果
“人類有個特點,叫負性偏差?!?彭凱平解釋道,“丟50塊錢記半天,撿50塊錢卻忘得快。這種偏差讓人更容易沉浸在負面情緒中?!?/p>
因此,積極心理不是天生的,而是一種修行,是理性的選擇。
他提出了自己的“五施”方法論——多笑、多動、多說、多沉浸、多分享。“積極,不是形容詞,是動詞。”他一字一句地說。
盡管積極心理學強調樂觀,但彭凱平從不盲信“雞湯式”鼓勵。他指出,積極心理是建立在反思之上的力量。“優秀的人,不是不會懷疑,而是反思之后選擇相信。這才是真正的堅定?!?/p>
遺傳、原生家庭與人的可塑性
“有人問我,積極是不是天生的?我說,一部分是,可能有15%到40%的遺傳因素。” 但他更強調后天環境的作用。
對于原生家庭的討論,他持一個中間態度?!坝绊懘_實不小,但不要宿命論。”他說,“人類的大腦有‘神經可塑性’,通過學習、練習和環境的改變,人的思維和情緒狀態是可以重構的?!?/p>
這也成為他倡導積極心理的信心所在——即便過去不堪,即便性格陰郁,每個人都可以選擇嘗試成為更好的人。
“人不可能沒有痛苦,但人可以擁有穿越痛苦的力量?!边@句話,他說得緩慢卻堅定。
他說,人是可以訓練的動物。就像肌肉需要鍛煉一樣,人的心理能力也可以通過認知訓練、情緒管理、意義建構等方式逐步增強。
積極,是一場長期主義的修行
采訪臨近尾聲,彭凱平反復提到“修行”二字。對他來說,心理學不僅是知識的研究,更是人生的歷練。它像一場內心的攀登,越往上走,越要穩住信念、守住初心。
在經濟下行的大背景下,社會群體普遍出現焦慮、迷茫、無力感。對此,彭凱平并不否認,但他有著更深的洞察。
“過去我們為活著而努力,現在我們開始為活得更好而掙扎?!彼f,“這正說明我們進入了一個新的社會階段,從剛性斗爭轉向柔性關懷。雖然陣痛明顯,但方向是對的。”
他把“積極”看作一種對抗這個時代焦慮的內在力量。
“積極,是智慧,是修行,是理性的選擇?!?他說,“世界不會因你的憤怒而改變,但它會因你的信念而悄然松動。”
他的聲音平和而有力——像是給這個焦慮時代遞來的一杯溫熱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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