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農(nóng)民。
父母8個孩子,我排行第三。大哥死在了戰(zhàn)場,二哥好酒如命,我是被當(dāng)成老大看待的。在記憶中,一直到二十多歲前,我?guī)缀醵紱]有吃過飽飯。
我最大的印象就是窮,靠山吃山,我從記事起就開始干活,小時候力氣小就去山上撿柴撿糞,或者跟在父母后面撒種子、拾麥穗,所以我是干農(nóng)活的好手,我一輩子都在地里刨食吃。
在六十多年的人生旅程中,我的高光時刻就是在莊上當(dāng)大隊(duì)長的時候,因?yàn)榭铣隽Γ苫羁欤瑹o論挖溝還是挖魚塘,都是我?guī)ь^,全村的勞力都聽我指揮。
那些年我也交了很多朋友,我喜歡跟他們一起喝酒。我最困難最無助的時候是三兒子發(fā)高燒,我推著地排車去醫(yī)院看病,但我沒有錢,是旁邊的人看著可憐給交了看病費(fèi)。真的是沒辦法,窮人就是吃苦的命。
而在給這個孩子蓋好房子要結(jié)婚的時候,我去河里洗澡,出來時候被涼風(fēng)一吹就中風(fēng)了,從此有了偏癱,每次都是大兒子騎車帶我去針灸,看病的費(fèi)用也是他出,我知道他剛成家也沒錢,可我只能裝不知道,因?yàn)槠渌麕讉€孩子也沒錢,他們也不愿意照料我這個廢人,過去結(jié)拜過的那些仁兄弟也不再傷門了,我不怪他們,他們也難。
只是家里的日子更難了,一度需要借錢借糧食,一些老對頭開始針對我,我也只能裝糊涂,后來他們終于把老大逼走了,不管他一個拖家?guī)Э诘男∧贻p出去怎么活。
后來老大在外面做小生意賺了點(diǎn)錢,回來蓋了新房子,我很高興,我每天還是在地里忙活,種地種菜,我樂意給大兒子看家。如果說在晚年我有什么最難受的事,那就是我有個兄弟在城里混好了,我穿了舊衣裳去看他,結(jié)果受到了冷落和奚落,我知道自己被嫌棄了,推辭了虛讓的飯,拄著“要飯棍”慢慢走到大兒子家吃了頓飯,讓他買了車票送我回家。
在人生的晚年,最高興的是長子長孫也成親了,一家人拍了張唯一的合影。等我到了最后的時刻,我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了,一口氣吊著就是咽不下去,我是在等我的孫子回來,等他在床前握著我的手叫“爺爺”的時候,我流下了最后的眼淚:我這輩子,就這么過去了。
我是一個小個體戶。
本來我應(yīng)該是子承父業(yè),當(dāng)一個農(nóng)民,但我實(shí)在是想多要個孩子,于是只能背井離鄉(xiāng),去外地混口飯吃。沒有知識,沒有一技之長,什么都不懂,只能住最差的地方,有次屋頂?shù)粝聛硪粭l蛇,我就想趕緊掙錢換個好點(diǎn)的地方。
年輕時候不怕走遠(yuǎn)路,我兩三天就騎著自行車來回跑二三百里去進(jìn)貨,一些梳子、鏡子之類的小商品,再推著地排車去街上賣。
我喜歡孩子,我和妻子每天都吃瓜干煎餅卷咸菜,蘸著鹽粒子就能喝二兩酒,但我要給孩子買個白面吃,他是真能吃啊,兩個大饅頭下肚還不夠。后來我意識到這樣下去不行,在街上經(jīng)常遇到檢查,一次罰款幾天就白干了,于是我去找人貸款,夏天最熱的時候我去幫那個主任割了三天麥子,才貸了一千塊,一年后連本帶利要還他一千八,但我還是感謝他。
有了這筆錢,我才開了小商店,不用繼續(xù)風(fēng)吹雨淋了,掙了錢后也能給孩子買他心心念念的電視機(jī),也能再養(yǎng)活兩個孩子……人離鄉(xiāng)賤,出門在外沒有不受欺負(fù)的,有的坐地戶很好,有的坐地戶很壞,我不知吃了多少氣,受了多少委屈,但為了一家子我必須忍著。
回家的時候我都是帶著錢帶著酒菜看爹媽,兄弟家的孩子也五六歲了,開始圍著我叫大爺,我每次都給他們幾塊錢,過年時候他們都來給我拜年,后來我知道他們不是跟我親,而是跟錢親。給錢的時候爹媽很高興,但從不問我在外面吃了多少苦,有一年我賠了錢,想著回家過年吃頓熱乎飯,結(jié)果母親冷著臉說家里沒有你的飯,你自己想辦法,我們走了幾十里的路回家,精疲力盡,就因?yàn)閹У脰|西少,沒有交錢,鍋里的餃子就不配吃了。
我想跪下來打個滾,說一說心里的苦,但還是含著淚回到了自己的家,我第二天早晨去買了兩斤肉回去才算讓孩子過年時候能吃頓餃子。過完年我們就走了,我知道留下來沒有什么活路。
后來幾十年風(fēng)風(fēng)雨雨,同我一起做生意的人都發(fā)財(cái)了,而我一直沒有賺到錢,我知道自己沒知識沒文化,也不敢跟別人一樣去賭一把,只要把幾個孩子養(yǎng)大我就知足了。不知不覺孩子就大了,老大也結(jié)了婚有了孩子,但我沒錢給他買房了,我心里很犯愁,經(jīng)常借酒澆愁,這樣愁了幾年時間,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身體可能有什么問題,有一天我去兒子家吃了飯,看了兒子和孫子孫女,自己回去又喝了點(diǎn)酒就覺得昏沉,第二天我就再也沒有醒過來,或許人在死了的時候還不知道自己死了,我看著妻子和孩子嚎啕大哭,我想安慰他們,但我什么也說不出來,我這輩子沒有跳出窮圈,我相信到我兒子這輩肯定可以。
我是一個文人。
在人生的前二十年里,我的記憶中就是不斷搬家,真正是顛沛流離。小時候也沒有什么愁緒,反正到哪里都有小伙伴,但隨著識字愈來愈多,我就愈發(fā)意識到自己跟別人家的孩子不一樣,有了窮和富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