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gòu)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guān)聯(lián)
"你真的要送我去那種地方嗎?"母親輕聲問道,眼神里帶著我從未見過的脆弱。
那是個平常的夏夜,八月的風裹挾著蟬鳴吹進窗戶,略帶些燥熱。
我剛從單位回來,渾身疲憊,腦子里還在回放著領(lǐng)導對季度報表的批評。
自從父親去世后,照顧母親的擔子全落在了我一個人身上。
那年我四十三歲,母親七十六歲。
我叫陳志明,1985年參加工作,進了本市一家不大不小的國企,做了十幾年普通職工后,好不容易熬到了中層管理崗位。
九十年代分房時,沾了工齡的光,分到了這套六十多平的兩居室樓房。
那時候,左鄰右舍都擠在筒子樓里,一家三代共用一間十幾平的屋子,能分到單獨的樓房是多么令人羨慕的事情啊。
鄰居劉大媽見了我爸,總是嘖嘖稱贊:"老陳家有福氣,兒子有出息,分了新樓房,以后享福嘍!"
我原以為這輩子會和父母一起在這個小屋子里平平安安地過完余生,每天聽廣播,看看《新聞聯(lián)播》,偶爾帶老人去公園遛遛彎,可事情總不如人意。
父親在三年前因心臟病突發(fā)離世,只留下我和母親相依為命。
那天早上,父親還在院子里和老鄰居下象棋,中午回來說胸口悶,我還以為是天熱的緣故,誰知道一覺睡下去就再也沒醒過來。
母親原本身體還算硬朗,會去菜市場討價還價,會給我洗衣做飯,會和樓下的老姐妹一起跳廣場舞。
但自從父親走后,她像是被抽走了精氣神,腿腳不靈便了,記憶也開始模糊。
有時候她會忘記關(guān)煤氣,灶臺上的鋁鍋燒得通紅;有時候會在家里找不到廁所,站在陽臺上發(fā)呆;有時候半夜醒來,喊著我爸的名字,怎么也不相信他已經(jīng)離開了。
最近半年,情況更是每況愈下。
"志明,你還記得咱家老宅那棵槐樹嗎?你小時候總喜歡在那底下乘涼,你爺爺給你做的那個小木椅還在呢。"母親時常會這樣問我,明明那個老宅和槐樹早在城市改造時就被拆了,至少有二十年了。
我的工作越來越忙,單位改制后,競爭比以前更激烈了。
妻子小玲早些年因為受不了照顧老人的壓力離了婚,那年我們吵得天翻地覆,她指著我鼻子說:"你自己的親媽你自己照顧,我可受夠了!"
兒子小峰在外地讀大學,一年也見不了幾次面。
日復一日,我感到自己像是被困在一個無法脫身的牢籠里,上有老下有小,工作還不能丟。
養(yǎng)老院的想法,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冒出來的。
那是在一次單位聚餐上,同事老王提起他把老母親送進了城東新開的福壽園養(yǎng)老院。
"環(huán)境不錯,有專業(yè)的護工照料老人,一站式服務(wù),比在家里折騰強多了!"老王端著酒杯,一臉輕松地說。
我心里一動,悄悄記下了地址。
第二天休息,我騎著自行車去看了看那家養(yǎng)老院。
確實如老王所說,環(huán)境整潔,有花園,有活動室,護工們態(tài)度也不錯。
我打聽了價格,每月兩千元,雖然不便宜,但勉強能夠承受。
看著那些在院子里曬太陽的老人,我想,也許這里比我這個疲于奔命的兒子能給母親更好的照顧。
做決定前,我先去咨詢了我的發(fā)小張建國,他在社區(qū)醫(yī)院上班,對這些情況比較了解。
"志明啊,養(yǎng)老院是個選擇,但不一定適合每個老人。"建國摘下老花鏡,慢悠悠地說,"你媽這輩子沒離開過家,突然進陌生環(huán)境,可能會不適應(yīng)。"
我心里有些不以為然,卻又有些猶豫。
那天晚上,我給小峰打了電話,試探性地問了問他的意見。
"爸,這事您做主就行,我支持您。"兒子在電話那頭說得輕巧,"要不我寒假回來幫您看幾天?"
掛了電話,我站在陽臺上抽了半包煙,終于鼓起勇氣,向母親提出了這個想法。
"媽,我最近看了一個地方,那里有人照顧您,一日三餐都有人送,還有老年人活動,您可以認識很多新朋友..."我說得小心翼翼,目光不敢直視母親的眼睛。
母親坐在那張她用了二十多年的藤椅上,手里擺弄著一個舊針線盒,聽我說完,沉默了很久。
屋子里只剩下掛鐘的滴答聲,和窗外偶爾經(jīng)過的自行車鈴聲。
然后,她抬起頭,用那雙混濁又平靜的眼睛看著我,問出了那句讓我心碎的話:"你真的要送我去那種地方嗎?"
那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卻重重地砸在我心上。
"不是送您去...是...那里條件更好..."我語無倫次地解釋著,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母親看著我,眼神平靜得嚇人:"我知道我給你添麻煩了,我這把老骨頭,活著也沒什么用了。"
"不是這樣的,媽..."我急忙辯解,卻又說不出什么有力的話來。
"志明,你能陪我說說話嗎?就五分鐘。"母親突然換了話題,臉上擠出一絲勉強的笑容,"老太婆有點話想跟你說。"
那個夜晚,母親邀請我進入她的小臥室。
那是個不足十平米的房間,墻上貼著泛黃的老照片,有我小時候穿著紅肚兜的樣子,有父母年輕時在單位門口的合影,還有全家人在天安門前拍的照片。
床頭放著一個包漿發(fā)亮的木相框,里面是她和父親的結(jié)婚照,那時候還沒有彩色照片,黑白照片上的兩個年輕人笑得那樣燦爛。
屋子里有股淡淡的樟腦球味道,混合著一種我熟悉又陌生的氣息——那是我童年的味道,是母親的味道。
床邊的小柜子上放著一臺老式收音機,那是八十年代初我考上高中時,父親用半個月工資給我買的獎勵,后來我上大學了,就留給了他們。
母親坐在床邊,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我坐下。
我坐下來,木床發(fā)出吱呀一聲響,像是在提醒我,我多久沒這樣和母親靜靜地坐在一起了?
自從工作以后,我們之間的交流似乎只剩下"吃了嗎""冷不冷"這樣的家常話,再沒有像小時候那樣,她給我講過去的故事,我給她說學校里的趣事。
"志明,媽想給你看個東西。"母親從枕頭底下掏出一個布包,那是用她幾十年前的一件旗袍改的,上面繡著幾朵已經(jīng)褪色的牡丹花。
她小心翼翼地打開,里面是一本發(fā)黃的存折。
"這是我和你爸這些年的積蓄,不多,兩萬塊錢。"她的手指撫過那個數(shù)字,"我一直沒告訴你,想著萬一你有急用..."
我的喉嚨一陣發(fā)緊。
母親的退休金每月只有七百多塊,父親走后更是只剩下這一點收入,她和父親是怎么攢下這兩萬塊的?
我想起每次給她買的水果常常放到壞掉,她總說自己不愛吃,牙不好;我買的新衣服,她總是收起來說留著過年穿,平時還是那幾件洗得發(fā)白的老衣裳;街坊送來的營養(yǎng)品,她總是悄悄分給鄰居家的孩子。
"媽,您..."我哽咽著,不知道該說什么。
"別說話,聽我說完。"母親打斷了我,聲音忽然變得異常清晰有力,像是回到了她年輕時的樣子,那時候她在紡織廠當工人,是廠里的先進生產(chǎn)者,"這錢你拿去給小峰交學費。我知道大學花錢多,你一個人掙錢不容易。"
小峰是我的兒子,今年大二,在省城讀大學。
"這孩子上大學挺不容易的,你爸生前總念叨著要看到孫子大學畢業(yè)的樣子,可惜..."她的聲音低了下去,眼中閃過一絲黯然。
"還有一件事,"母親繼續(xù)說道,從柜子下面的紙箱里拿出一個紙盒,"這是我自己準備的壽衣。"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
"媽!您說什么胡話!"我聲音發(fā)抖,手不自覺地攥緊了床單。
"不是胡話,人總有那一天的。我不想到時候給你添麻煩。"母親語氣平靜,仿佛在談?wù)撁魈斓奶鞖猓⑽疫@輩子沒受過什么教育,沒什么見識,就怕死后穿得不體面,讓人笑話。"
我看著那個盒子,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盒子上積了一層薄灰,不知道放了多久。
母親見我不說話,繼續(xù)往下說:"里面還有我的一些首飾,不值錢,但都是有紀念意義的。這個玉鐲是你奶奶傳給我的,這對銀耳環(huán)是我結(jié)婚時你外婆給的,這塊金戒指是你爸四十歲時給我買的,那時候他剛當上車間主任..."
每一件首飾背后都有一個故事,那是她一生的痕跡。
"媽,您別說這些,您身體好著呢,會長命百歲的。"我擦了擦眼淚,勉強笑著說。
"志明,媽不怪你想把我送到養(yǎng)老院去。"母親沒理會我的寬慰,依舊自顧自地說著,"我知道照顧我很辛苦,你工作忙,小峰又不在身邊。但是..."
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我從未見過的恐懼,"我就是怕在那種地方,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沒人知道,沒人在身邊..."
我的淚水再也控制不住。
"小時候你發(fā)高燒,我抱著你跑了三里地去醫(yī)院;你上學那會兒,我每天天不亮就起來給你做飯,怕你餓著;你參加高考那年,我在家門口的土地廟求了一百天;你結(jié)婚那年,我和你爸把積蓄全都拿出來給你付首付..."
母親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自言自語,"我這輩子,就你這么一個兒子啊。"
聽著母親的話,往事如潮水般涌來。
那是1978年的夏天,我發(fā)了高燒,整個人燙得像塊烙鐵。
那時候沒有電話,母親用涼水給我擦身子,不見好轉(zhuǎn),就一把抱起我,頂著大雨跑向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
三里的泥濘山路,她一口氣跑了過去,到了衛(wèi)生院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腳磨出了血泡。
還有我上初中時,有次半夜做噩夢,哭著醒來,母親聽見聲音,立刻起身摸黑過來,摸著我的額頭說:"沒事啊,媽在呢,媽在呢。"
那簡單的三個字,曾是我最安心的依靠。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
我忽然意識到,我面前這個佝僂著背、滿頭白發(fā)的老人,曾經(jīng)是如何撐起我的整個世界,而現(xiàn)在,她只希望在生命的最后時光里,能有親人在身邊。
"五分鐘到了。"母親看了看床頭的老鬧鐘,那是六十年代的老物件了,現(xiàn)在早就不走了,但她一直舍不得扔,輕聲說,"你去休息吧,明天還要上班。"
我站起身,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走到門口時,母親又叫住了我。
"志明,如果真的照顧不了,送我去養(yǎng)老院也行。我就是...想死在自己家里。"
她的聲音那么平靜,卻字字如刀,剜著我的心。
我走出母親的臥室,站在昏暗的走廊里,淚水不受控制地流下來。
我想起小時候發(fā)高燒,是母親整夜不睡守在我床前;我想起上學時挨餓,是母親把僅有的一個雞蛋留給了我;我想起工作不順時,是母親的電話給了我繼續(xù)的勇氣。
我想起文革結(jié)束后,父親的右派帽子摘了,但身體已經(jīng)垮了,是母親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我想起八十年代初我上大學時,是父母省吃儉用,讓我在學校能夠抬起頭來;我想起九十年代下崗潮,多少人家里揭不開鍋,是父母接濟了我那段艱難的日子。
這些年來,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在孝順地照顧老人,卻忘了問一句:媽,您想要的是什么?
那天晚上,我輾轉(zhuǎn)反側(cè),怎么也睡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