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近日,香港大學政治學教授、前美國布魯金斯學會約翰·桑頓中國中心主任李成,于中信出版集團主辦的“從香港到亞洲:解碼高觀投資30年增長密碼”《鑄就》新書分享會會上進行了約10分鐘的演講,從40年、4年、4個月三個時間段出發,分享了自己對中美關系乃至國際秩序演變的觀察。觀察者網整理成文,供各位讀者參考。
特別榮幸能有機會點評羅蘭士(Richard H. Lawrence, Jr.)先生的新書《鑄就:亞洲股權投資40年》。今天上午,我剛從巴塞羅那回來,在回酒店的路上,我就琢磨著怎么在10分鐘內表達我的想法。于是,我想到了40年、4年、4個月這三個時間段,想借此向您表達敬意,敬慕您這位傳奇式人物所做出的卓越貢獻,畢竟您見證了整個時代的變遷。
演講現場
40年前的1985年,羅蘭士先生從紐約來到香港,而我也在同一年離開上海,前往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攻讀碩士學位。實際上,我們兩人一同見證了歷史的巨大變革,也目睹了中國乃至亞洲的歷史性崛起。
1985年7月,當我乘坐的飛機在舊金山機場降落時,一出機場,我就被眼前的高速公路震撼了。后來,我了解到中國的電影導演、曾出演《小花》的陳沖女士也在一次采訪中提到過類似的感受。她說,初到美國時,夜晚看到汽車前燈紅燈、尾燈黃燈,這是她此前在中國從未見過的景象。當時我的震撼就源于高速公路,因為那時中國還沒有高速公路,而如今,中國的高速公路里程已占世界的60%,這無疑是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
我在伯克利讀書時,學校門口的電報街(Telegraph)路口有一家冰淇淋店,也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店里竟然有40多種口味的冰淇淋,而當時的上海,只有一種香草味的冰淇淋——實際上那更像是冰,而非真正的“淇淋”。
還有一件事,也讓我深有感觸。1985年,我從華東師范大學外語系本科畢業。當時,有一位很好的中國老師,在我們學習結束時邀請我們到她家里吃飯。這位老師是華師大的教授,曾在加州做過訪問學者。她跟加州的朋友提到自己養了兩只貓,于是朋友給她寄了一箱貓糧。那天中午,老師打開貓糧罐頭給我們吃,說這是“有營養的”——現在的年輕人可能無法想象,這居然會被當作食物招待同學。我當時沒吃,但有幾個同學嘗了,還說“不錯,味道很好”。
這就是40年前的中國。而過去40年里,我們見證了中國從貧窮落后,發展成為世界上一個舉足輕重、實力強大的經濟體,如今排名世界第二,未來幾年很有可能升至第一。
實際上早在1993年至1995年期間,我就受一個基金會的贊助回到中國進行為期兩年的考察。當時,上海已發生諸多變化,基于這些見聞,我撰寫了第一本關于上海中產的書。然而,這本書的出版之路可謂一波三折,被拒稿一次又一次,可能有八、九次甚至更多。以至于后來,我在晚上吃飯時都不敢打開出版社寄來的信封,生怕看到拒稿通知破壞用餐心情,讓這頓飯都變得索然無味。
拒稿的原因只有一個:當時西方的教授們認為中國不存在所謂的中產階級(middle class)。在他們看來,中產階級是與所謂公民社會(civil society)、西式民主(western democracy)等概念緊密相連的,而中國并不具備這些條件,所以不可能有中產階級。不過,幾年之后,(中國的)中產階級這一概念逐漸被美國的金融界、企業界所接納。中產階級的崛起不僅深刻改變了中國,還重塑了世界的經濟版圖。值得一提的是,這本書后來改名為《重新認知中國:改革的動力與困境》,出版后成為了暢銷書。
回顧這40年,亞洲中產階級的發展可謂突飛猛進,而西方和美國的中產階級卻在不斷萎縮。我的好友馬凱碩曾提出一個新概念——“CIA國家”(CIA Countries),其中“C”代表中國(China),“I”代表印度(India),“A”代表東盟國家(ASEAN countries)。“CIA國家”堪稱世界上最具活力的地區。在過去二三十年里,這些地區的中產階級接近于從無到有,如今中產人口已占世界的40%,無疑是世界地緣政治、全球經濟版圖中變化最為壯觀的區域。
再把目光聚焦到過去四年。過去四年是西方妖魔化中國最為明顯的階段。
此前,香港發生的一系列事件,被西方官員粉飾為“美麗的‘風景線’”。我的好友斯蒂夫·羅奇(Stephen Roach)甚至斷言“香港已經完了”,為此,我和他展開了一場辯論。我指出,如今的香港已重煥生機,他顯然判斷有誤。羅奇是耶魯大學教授,此前在摩根斯坦利工作多年,對中國的情況也算有一定了解,可連他都做出了錯誤判斷。
羅奇在《金融時報》撰文唱衰香港
西方還頻繁唱衰中國經濟,宣稱中國經濟已達頂點,即將走下坡路。美國的時任商務部長甚至稱中國市場是“不可投資”(uninvestable)之地,一些政客還聲稱中國缺乏創造力,歸咎于歷史、政治等諸多因素,直到DeepSeek的出現才改變了不少人的看法。
此外,西方還大肆渲染中國就業問題,并刻意將其與中國老齡化問題聯系在一起。這兩個問題,一個是就業人口過剩,一個是勞動力短缺,但西方卻只字不提它們之間的矛盾,也從不探討人工智能對這兩個問題的沖擊。西方如此渲染,其核心目的就是渲染中國社會不穩定。而羅蘭士先生,您的書恰恰在挑戰這種敘事,通過闡述香港、中國乃至亞洲的發展變化,為讀者呈現了一個真實且充滿活力的中國與亞洲。
接下來談談過去4個月的情況。
自特朗普二次上臺至今,已近四個月。這四個月里,世界局勢變化之迅猛,超出了許多人的預料。特朗普當選當日,財經雜志對我進行了長篇采訪,讓我用一個詞預測特朗普的2.0時代,我說這個詞是“混亂”(chaos)。如今想來,相信很多人會認同我的判斷,當下局勢,從美國國內到國際層面,都呈現出一片混亂之態。
值得注意的是,此次是特朗普第二次當選。若說第一次當選時美國民眾對他尚不了解,那么第二次當選,無疑意味著他們對他有了全面認知。我們圍繞特朗普進行了諸多探討,我自己也發表了不少看法。然而,這里可能存在一個誤區:或許我們過度聚焦于特朗普本人,而實際上,他只是某種趨勢的產物,只是一種表象,并非問題的根源。也就是說,即便沒有特朗普,美國未來面臨的諸多問題依然會延續下去。
特朗普與其支持者 資料圖:AP
現實看來,當下美國國內面臨四個棘手難題,且短期內看不到解決的希望:
其一,兩黨沖突白熱化。如今的美國政黨斗爭,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甚至不惜將對方及其家庭成員置于死地,這與美國傳統的政黨文化背道而馳。
其二,貧富差距懸殊。2023年美聯儲的一份報告顯示,美國歷史上首次出現1%的富人財產總和超過整個中產階級(占總人口50%)財產總和的情況。還有未經完全證實的消息稱,埃隆·馬斯克、杰夫·貝索斯、扎克伯格三人的財富總和,竟與美國底層50%人口的財富總和相當。
其三,種族矛盾激化。曾經美國努力嘗試減少移民國家不同種族間的矛盾,但最終以失敗告終。如今,種族矛盾不見緩和趨勢,特朗普的反移民政策更是加劇了這一狀況。
其四,文化戰爭不斷。無論是女性墮胎、同性戀婚姻權利,還是槍支管控等問題,都交織在一起,非但沒有看到解決問題的妥協跡象,反而愈發撕裂。可以說,美國已然成為一個撕裂的國家。
盡管美國在金融、軍事、科技等領域總體上仍占據領先地位,但正逐漸走向衰落,且信譽嚴重受損,所謂“信用”“軟實力”大打折扣。
今年2月,我參加了慕尼黑安全會議。在我看來,此次會議堪稱歷史的一個轉折點。會上,美國副總統J.D.萬斯發表了一些令人難以置信的言論,他聲稱美國的價值觀念與歐洲的價值觀念截然不同,甚至相互敵對;還表示歐洲人的敵人并非俄羅斯或中國,而是歐洲人自己——這無疑是對歐洲政治赤裸裸的干涉。背后的原因其實很簡單,特朗普認為美國無力承擔歐洲的安全責任。實際上,奧巴馬也曾有過類似表態。
萬斯表示,歐洲應更多關注來自自身的威脅,而非來自像俄羅斯這樣的外部因素。 圖自央視新聞
當時我對美歐關系的感知,可以用四個以“D”開頭的英文單詞來概括:
一是Damage(傷害),這種敵視帶來的傷害,絕非輕易能夠彌補; 二是Distrust(不信任),雙方之間恐怕再難建立信任; 三是Decoupling(脫鉤),以往脫鉤主要指中美之間,而如今歐洲與美國之間的脫鉤趨勢愈發嚴重; 四是De-risking(去風險化),包括西方在內的全球各國,突然意識到美國并非一個安全的投資地,投資決策需慎之又慎,進而又重新燃起對亞洲市場的樂觀預期。
這是一個具有重大轉折意義的時刻,就如同我在1989年至1992年于美國讀書時所經歷的轉折點,當時蘇聯解體、東歐劇變。而如今,我們正目睹美國的困境與病態,以及北約影響力的逐漸消散。
朋友們,這是一個極為嚴峻的問題。美國與蘇聯不同,它是一個實力強大的國家。倘若我剛才的分析正確,那么這問題將對世界產生極其嚴重的沖擊。而歐洲,當前正尋求加強自身軍備,核擴散問題將成為我們共同面臨的一大挑戰——不僅德國渴望擁有核武器,日本和韓國也蠢蠢欲動。
由此可見,我們正身處一個多極化卻無序的世界。在此背景下,亞洲的重要性愈發凸顯。亞洲文化,包括中庸之道、對多樣性的包容等,都展現出獨特魅力。而且,亞洲大多數國家從全球化中獲益,而非像西方一些國家那樣感覺被邊緣化。因此,我認為亞洲將在未來扮演愈發重要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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