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那天,我捧著兩封信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發愣。
一封是市里表彰五叔為"技術先進個人"的喜報,另一封則是二舅那歪歪扭扭的字跡,說是欠了一屁股債,求我周轉。
天上的云像棉花團子一樣,悠悠地漂浮著,就像我此刻的心情——說不清的復雜。
手中發黃的信紙上,二舅的字透著一股急迫,那是我從小熟悉的字跡,卻第一次看到里面帶著這樣的無助。
五叔和二舅,兩個同年入伍、同年退伍的親人,如今的人生卻天差地別。
記得小時候,他們倆穿著軍裝回家探親,村里的孩子們都圍著他們打轉,我更是以有這樣的親人為榮。
八十年代末,兩人都選擇了復員。
那時候,國家給復員軍人安置了工作,政策很是照顧。
五叔被分配進了市里的機械廠當車工,每天披星戴月地上下班,嘴上不說,卻滿是滿足。
二舅卻撇撇嘴:"進廠有啥出息?一輩子擰螺絲,攢不下幾個錢,這年頭,明白人都往外闖。"
他拒絕了組織安排,選擇了自謀職業的道路,去市場做起了小買賣,起初是賣些日用百貨,后來又換了幾樣。
那年頭的單位可不是說不去就不去的,二舅的決定引起了不小的議論。
"不安心工作,心太野了!"村里的王大爺坐在大槐樹下搖著蒲扇,眼睛瞟著二舅家的方向,嘴里不停地嘀咕。
"人家有志氣,想闖一番事業!"二舅的母親——我那年邁的姥姥——卻為兒子辯護,臉上帶著對兒子的期待和自豪。
那些年,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神州大地,"下海經商"成了許多人的選擇。
二舅做生意確實賺了不少錢,穿得體面,吃得也好,回家時總是大包小包,大手大腳地花錢,村里人見了都暗自羨慕。
"小舅子運氣好啊,這一年怕是賺了好幾千!"隔壁李大娘嘴里嘖嘖稱奇,眼神里透著羨慕。
五叔卻日復一日地在機械轟鳴中度過,回家時常常滿身機油味,工裝褲膝蓋處磨得發白,手上的老繭越來越厚。
我清楚地記得,每次五叔回家,總會帶一個破舊的公文包,里面裝滿了書籍和圖紙,吃完飯就攤在桌上研究,屋里的煤油燈一亮就是大半夜。
"學習不嫌晚,再學點東西,總不會吃虧。"五叔常這樣解釋他的"夜生活"。
"傻子才進國營廠子受罪!"在一次春節聚會上,二舅喝得醉醺醺的,一手搭在五叔肩上,一手舉著酒杯,滿臉得意地宣布,"我上個月凈賺一千多,比你半年工資還多!"
席間一陣尷尬的沉默,母親趕緊岔開話題,問二舅生意上的事。
五叔從不反駁,只是笑笑,繼續埋頭吃飯,眼里沒有絲毫的羨慕或不滿。
"實在人啊,這五叔,一輩子就這樣了。"堂哥在我耳邊小聲嘀咕,語氣中帶著些許不屑。
那時的我年少無知,也覺得五叔太過安分,沒有抓住時代的機遇。
八九年的冬天特別冷,北風呼嘯著穿過大街小巷,把人的臉刮得生疼。
那天晚上,媽媽織了件厚毛衣,讓我給加班的五叔送去。
工廠位于城郊,我騎著自行車,在結了冰的路面上小心翼翼地前行,車輪碾過冰面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推開車間門,撲面而來的是暖烘烘的熱氣和機油味,只見五叔戴著老花鏡,在一堆圖紙前專注地比對著什么,額頭上的汗珠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研發新產品呢,爭取明年上線。"五叔接過毛衣,搓了搓布滿老繭的手,眼睛卻亮得驚人,"廠里的老設備跟不上形勢了,得想法子改造升級。"
他拿出隨身攜帶的一個小本子,翻開給我看,里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各種技術參數和構想,我一個字也看不懂,卻能感受到他的熱情。
"這是我的'致富經',"五叔笑著拍拍本子,"別看現在苦點累點,等技術上去了,工資自然就上去了。"
他的話讓我有些動容,回家的路上,盡管寒風刺骨,心里卻是暖的。
而二舅的日子卻沒想象中那么風光。
貨被人騙走了,鋪子被水淹了,合伙人卷錢跑路了……每每這時,他就會一臉沮喪地回老家,嘴里念叨著"早知道就聽組織安排了",卻很快又恢復信心,再次出去闖蕩。
"不打沒準備的仗!"二舅總是這樣寬慰自己,像打了雞血一般重新振作。
那幾年,由于經常周轉不靈,二舅家里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連過年買件新衣服都要精打細算。
"日子總會好起來的,"二舅的愛人——我的二舅媽——嘴上這么說,眼角卻掛著掩飾不住的疲憊。
九十年代初,國企開始實行承包制,不少廠子經營困難,五叔所在的機械廠也舉步維艱。
"廠子可能要精簡人員了,"一天晚上,五叔回到家,神情有些凝重,"老職工可以優先內退。"
"那你......"母親欲言又止,擔憂地看著五叔。
"我還年輕,不到四十歲,能干的很!"五叔拍著胸脯說,"再說,我手里有活兒,車間里那些大家伙,我比誰都熟。"
九十年代中期,國企改革的浪潮席卷而來,"下崗"這個詞開始頻繁出現在人們的談話中。
機械廠也不可避免地面臨改制,五叔所在的車間可能要裁員,全家人都為他捏了一把汗。
"老劉家的兒子都下崗了,在家閑著沒事干,整天悶悶不樂的。"母親小聲地跟我說,眼睛里滿是擔憂。
"怕什么?大不了重頭再來!"晚飯桌上,五叔淡定地夾了一筷子青菜,眼神里滿是堅定,"我這雙手,到哪兒都不會餓著。"
廠里開會討論改制方案時,五叔主動提出了幾點技術改造建議,得到了領導的高度重視。
"老張,你這思路很新啊,要是早點提出來,廠子也不至于走到今天這步田地。"廠長拍著五叔的肩膀,語氣中透著贊賞與惋惜。
"我早就想說了,只是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五叔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我這人,不太會說話。"
沒想到,廠子雖然改制了,裁減了近三分之一的人員,但五叔因為掌握核心技術被留了下來,還升為技術主管,工資比以前翻了一番。
"踏實肯干,總會有回報的!"母親聽到這個消息,眼里含著淚花,語氣中滿是驕傲。
那個總是被五叔帶在身邊的破舊公文包,仿佛一夜之間有了魔力,成了他安身立命的法寶。
而此時的二舅,卻因為一次又一次的生意失敗,早已債臺高筑,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眼神也不再像從前那樣銳利自信。
"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村里人私下議論,"這命啊,誰也說不準。"
那年冬天,我和母親去看望姥姥,遇到了剛從外地回來的二舅。
他比上次見面瘦了一圈,眼睛深陷,胡子拉碴,坐在炕上一言不發地抽著煙,煙灰掉在褲子上也不管。
"怎么了這是?"母親關切地問。
"賠了,都賠了。"二舅深吸一口煙,眼神空洞,"合伙的幾個人都散了,就剩我一個,背了一屁股債。"
姥姥坐在一旁,瘦弱的身子不停地顫抖,手里捏著一條已經濕透的手帕。
"要不,我去問問你五叔,看能不能幫襯點?"母親試探性地建議。
"不用了,他一個工廠的,哪有多余的錢。"二舅擺擺手,眼神中閃過一絲自尊心被觸動的不悅。
走出姥姥家,寒風刺骨,我問母親:"二舅這是怎么了?以前不是挺能干的嗎?"
"人這一輩子啊,不能光靠運氣,"母親嘆了口氣,"你二舅啊,就是太貪心了,明明做小生意挺穩當的,非要跟人合伙做大項目,這下可好,賠了夫人又折兵。"
幾天后,我聽說五叔主動去了姥姥家,帶去了兩千塊錢,說是給姥姥補貼生活費,實際上卻是接濟二舅。
"兄弟一場,別說這些客氣話。"五叔把錢塞到二舅手里,眼神真誠,"緩過這陣子就好了。"
二舅紅著眼眶接過錢,嘴唇動了動,最終只說了句:"謝謝。"
那個曾經意氣風發的二舅,第一次在我眼前顯得如此脆弱。
有次回老家,聽媽媽說,五叔不僅接濟了二舅,還默默地資助了幾個困難戶的孩子上學,從不聲張。
"退伍不褪色,服務不服老。"五叔總是這么說,好像這是他安身立命的信條。
那年春天,二舅來我家找五叔,兩人在院子里坐了大半天,聊了很多。
我倒茶時,聽到二舅說:"這些年,我總覺得做生意能發財,其實累死累活的,還不如你在廠子里穩當。"
"各有各的苦處,"五叔抿了口茶,慢慢地說,"咱們當兵那會兒,連長不是常說嘛,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有啥困難一起扛。"
那天下午,陽光正好,映在兩個中年男人的臉上,一個飽經風霜卻依然挺拔,一個歷經挫折卻仍不言棄。
最讓我感動的是,當二舅實在撐不下去時,五叔不僅借錢給他周轉,還利用自己在廠里的關系,給他在廠子里找了份適合的工作——后勤部門的采購員。
"兄弟一場,何必計較那么多?"五叔拍著二舅的肩膀說,"你做生意這么多年,認識的人多,市場行情熟,做采購正合適。"
二舅低著頭,眼角有些濕潤,許久才說:"老張,這些年是我錯了,太看不起你們這些上班的了。"
"說這些做啥,"五叔笑著擺擺手,"咱們都是一個鍋里舀過飯的戰友,互相幫襯是應該的。"
二舅入廠那天,特意理了發,換上了一身新衣服,還帶著從軍時的那塊手表——據說是他唯一保留下來的軍旅紀念品。
剛開始,有不少閑言碎語傳到二舅耳朵里。
"聽說是走后門進來的,五車間主管的小舅子。"
"人家以前做生意的,哪里看得上這點工資,肯定待不長。"
面對這些議論,二舅沒有抱怨,而是埋頭苦干,憑借著多年做生意積累的經驗和人脈,很快就在采購工作上嶄露頭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