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gòu)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guān)聯(lián)

我是個備受嫌棄的大腳娼妓。

可沒想到，有一天，我也會成為進步的代表。

辛亥年的那場劇變，讓從前纏腳的女人都成了封建糟粕。

而我這般的天足女人，反而成了時代進步的象征。

靠著這雙完整的腳，我被當成新時代的女性，被沈老爺抬進家里成了他的姨太太。

他指著端坐在正堂上的夫人，面露嫌棄。

“她是個封建余孽，讓她放腳她居然不放！”

“這樣迂腐的婦人，帶出去交際只會丟我的臉。”

“只有你這樣思想進步的人，才配出去代表我的顏面。”

我滿心得意，嬌滴滴地縮在他懷里表示保證不丟他的臉。

后來，我反而覺得，那個踩著羊蹄小腳的夫人，才是真正進步的代表。

1

“陳宜春，你真是腦子壞掉了！”

老爺沈修指著夫人的鼻子罵。

“如今清朝已經(jīng)覆滅，纏足，是封建社會折磨人的東西！”

“我讓你放足是為你好，你怎么還甘心做那封建余孽？！”

“老爺罵完了嗎？罵完了我就回去了。”

夫人端莊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情緒波動。

她緩緩從椅子上起身，一雙羊蹄小腳不大能支撐的起整個身子，導(dǎo)致她整個人走起路來都有些踉蹌。

“你看看，這纏足都讓你走不動道了，到底有哪里好的？”

“你寧愿被我休了也不愿意放足？”

任憑老爺說出多難聽的話，太太仍舊不為所動。

她走路奇慢無比，簡直像是個烏龜。

“太太，何必呢？”

“咱們做女人的，就應(yīng)該以夫君為天才是。”

我快速走上前去想要攙扶太太。

當然不是我好心。

在八大胡同里待了那么多年，怎么討好男人歡心，我心里門清。

不管心里怎么想，只要裝作溫柔賢淑懂事，便能獲得不少憐惜。

“滾開！下作的娼婦！”

如同世上所有的高門大戶的大婆一般，夫人也嫌棄我臟，將我一巴掌甩開。

可惜，我腳太大，底盤穩(wěn)，沒跌倒。

反倒是夫人自己倒是先跌在了地上。

我連忙也學著夫人的柔弱樣子，癱倒在地，“哎呦喂！夫人，奴婢可是好心啊！”

老爺?shù)纳碛霸谖覀兠媲盎芜^。

“行了。你那么膀大腰圓的，還能被夫人打倒？別裝了。”

老爺居然扶起了夫人，聲音也軟和了幾分。

“宜春，你沒事吧？”

“你看你這個脾氣，我知道你這是在意我。”

“只要你愿意放足，以后對外咱們沈家的太太，還會是你。”

“你要是不高興，我這就把這女人送回去。”

我？？？

好在夫人像頭犟驢。

“我就是不想放足。”

“沈修，你要是覺得我不夠進步，配不上你新政府官員的身份，那就簽了和離書。”

“我?guī)е狙荆@就走。”

她從懷里掏出了一張休書。

休夫書。

好癲狂的女人，居然敢休夫。

顯然，老爺爺跟我想的一樣。

他氣的臉上青筋暴起，白凈的面皮瞬間成了紅屁股。

“這……這……成何體統(tǒng)？”

“天下還有女人休夫？陳宜春，你真是倒反天罡！”

2

老爺一把就將休夫書撕了個粉碎。

他暴吼著，像是前清時街上起義的那些激奮書生。

哦不對，老爺也是那其中的一員。

彼時，我站在青樓的陽臺上，看著底下攢動的人頭被前清的兵射殺，覺得很不能理解。

老爺雖是老爺，卻不老。

不過十幾二十多的樣子，渾身皆是少年的勇猛之氣。

他就那么站在人群中的最高處，舉起雙臂高呼。

“為了中國，打倒封建皇族！”

有人勸他還是珍重自己的性命，別跟皇室對著干。

他當場便剪短了自己的辮子。

“比起自己的性命，我更要中國萬歲萬壽，百姓能幸福綿長！”

“只有進步，才能救中國。”

我當時覺得，這少年真傻，以后遇到這么個愣頭青的恩客，當時能騙不少銀子。

現(xiàn)在，我覺得他不僅傻，更有點可笑。

都能反皇帝的人了，如今遇到個休夫書，居然被氣的暈頭轉(zhuǎn)向渾身發(fā)抖。

“爹！你不要欺負我阿娘！”

紙片落盡，不知道從何處跑出來一個小女孩兒。

女孩兒是天足，跑起來穩(wěn)穩(wěn)的，上來第一件事便是扶著腳下踉蹌的太太。

然后她便跳了起來，給我跟老爺一人一個巴掌。

“不準你們欺負我阿娘！”

“娘，咱們回去，不理他們！”

說完，小丫頭便攙扶著夫人穩(wěn)穩(wěn)地往外頭走著。

“這這這……這成何體統(tǒng)！”

“居然敢打你老子！”

老爺捂著臉，氣的直跺腳。

我想，老爺應(yīng)該還是喜歡夫人的吧。

畢竟當晚，他就喝得酩酊大醉。

“盈枝，你說，怎么會有這么奇怪的女人呢？”

“當初我要給丫丫纏足，她愣是不要，說這是千百年來的糟粕，沒必要纏足。”

“當時我爹娘便氣的讓我休了她，她梗著脖子，愣是頂了下來。”

“現(xiàn)在，大清都亡了，我要她解除身上那些壓迫，她居然不愿意！”

他摸著腦后空空的辮子，“當初，還是她鼓勵我剪掉辮子的呢！”

我沉默著不說話，只是一味給他倒酒。

老爺?shù)哪抗饩o緊盯著我裙擺下的一雙大腳。

我努力往里頭縮了縮。

“盈枝！你……你……不用遮住你的腳。”

“你這天然的樣子，美得很。”

“你真是個進步女性！告訴我，你當初為什么不肯纏腳？你當時便覺得大清要亡了所以不肯順從嗎？”

“可是……你這么進步的女子，為什么要入青樓呢？”

為啥？

因為我倒霉唄。

我忽然想起了天足的小姐，想起了夫人。

然后漸漸地，夫人的臉，便與我娘的臉重疊了起來。

雖然我早已經(jīng)忘了我娘的模樣。

我只記得三歲時，我嚷嚷著不肯纏足的情景。

我娘也是個像夫人一般的小腳女人，頂著爹與祖母的責罵，承受了這一切。

爹說娘的思想過于離經(jīng)叛道，遲早會給家里帶來災(zāi)禍。

后來家里果真發(fā)生了災(zāi)禍，卻是爹帶來的。

官府抄家時，說我爹攛掇皇上刺殺皇太后，因此，我們家要被滿門抄斬。

我娘跟我沒入了青樓，本該被砍頭的我爹卻成了來看望我們的恩客。

他留下了一把刀，要我們娘倆結(jié)果了自己的性命保持清白。

他自己卻說，他要逃到日本去。

“比起死，活著才是最難的。”

“我要留著性命救皇上，誅殺妖后，挽救萬千黎民！”

“快點，如今官府到處都在找我，你跟盈枝趕緊結(jié)果了自己，我也好安心的去了！”

我娘不可置信地望著我爹，握著刀的雙手顫抖不已。

“還等什么？！我讓你們娘倆死，是為了你們好！跟我一起漂泊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娘緩了半天才點頭。

“好，老爺，我這就去死。”

然后，她就一把刀子刺入了我爹的胸膛，高聲呼喝，“康黨逆賊在此！”

最后經(jīng)過官府的人調(diào)查。

我娘檢舉逆賊有功，殺夫有罪，被判了絞刑。

我娘留給我的最后一句話便是，“不要相信男人，要靠自己活下去。”

我只做到了一半。

我想活下去，就只能靠男人。

所以，我根本不是老爺口中的什么進步女性。

我只是一個怕疼的，人生都是被別人推著走的女人。

可我必須得裝。

“老爺，我確實覺得，這都是對女子的壓迫。”

“可是，我一屆女子，縱使鬧翻了天，命也是不由自己做主的。”

幾滴恰到好處的淚，流入了老爺?shù)男乜凇?/p>

“要不是有老爺這樣的人滅了大清，我真不敢想以后的日子該怎么過。”

我將手伸入老爺?shù)男乜冢脫芷鹆怂?/p>

3

靠著青樓里學的那點子本事，我成功把老爺哄的五迷三道。

當然我也清楚的知道，老爺寵我，也無非是他想讓夫人服軟而已。

畢竟好幾次情到深處，他叫的都是夫人的名字。

我可不能讓他如愿。

所以我每次趁著老爺不在家時，我都跑到夫人房間外頭炫耀。

夫人也如我所預(yù)想一般，要么冷言，要么罰跪。

頂著滿身的傷痕，老爺難免多心疼我?guī)追帧?/p>

夫人跟老爺?shù)年P(guān)系則更冷了幾分。

別說是放足，便是日常的談話也無。

老爺開始慢慢器重我，帶我去參加那些只有正頭官太太才能參加的宴會。

日常，他總愛拉扯著我說些什么德先生塞先生之類的話。

我總是覺得那些話過于離奇。

但為著應(yīng)付老爺?shù)臋z查，我倒也聽進去了幾分。

“這些話，不僅僅是要你在官太太們面前說，更是要你記在心里。”

“只要是人，生來就擁有自由的權(quán)利，去追逐自己想做的任何事。”

他侃侃而談西方那些先進的思想時，身上是閃著光的。

可那份光，從來照不進我的心里。

當然，我總愛裝作一副聽進去了的樣子，然后再故意到夫人面前說。

夫人開始不再罵我是黑了心肝的娼婦，也不黑著臉罰跪，只是緊緊關(guān)閉著大門，把我的炫耀當成狗叫。

這日，我一如往常跟太太將德先生塞先生，卻有下人前來通報。

說是什么廢止纏足委員會的人前來檢驗成果。

我這才明白。

老爺并非真的覺得纏足禁錮了女子的自由，并非真的心疼女子因纏足而殘廢的身子。

大多數(shù)男子也是。

他們只是想多給自己臉上貼點金充作政績的門面而已。

你看，我們創(chuàng)造的新世界，和從前是不大一樣的。

如老爺所期待那般，我伸出一雙大腳，任由前來的官員檢查。

“您看，奴家可不是那等封建糟粕的女子。”

“我家老爺，更是進步的很。”

那官員非要我脫了鞋襪，說怕我作假。

直到他那一雙肥的流油的手緊緊抓住我腳踝的那一刻，我才發(fā)覺事情的不對勁。

“小娘子，叫什么？”

“這整個北京城的女人的腳，可都得讓我們過目呢！”

“不好好摸摸，怎么知道你們有沒有把政府的政令放在心上呢？”

我只能發(fā)出無能的呼救，任由自己的鞋襪裙衫被那人脫下。

“砰”的一聲，一道殘影飛過，像是一股旋風般將那官員催倒。

“哼哼，好愛民的官啊！”

“口口聲聲說要解放女子，做的卻還是壓迫人的勾當！”

“你們和前清那些狗官，又有何兩樣？”

我看呆了眼。

連走路都搖搖晃晃的夫人，打起人來，竟然這般厲害。

尚在發(fā)懵之際，身后閃過一道刺眼的光。

小姐捧著一個喘氣的大黑匣子，滿目嫌棄。

“你這狗官！你放才欺辱民女的畫面，已經(jīng)被我用照相機拍下來了！”

“過幾天，你就等著出現(xiàn)在全城的報紙上吧！”

那狗官登時嚇傻了眼，趴在夫人的羊蹄小腳下求饒。

“若再讓我知道你借用職務(wù)之便揩婦女的油，別怪我不客氣！”

夫人的拳頭又一通揮舞，那狗官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爬走。

詫異驚奇藏在心底，感謝的話剛到嘴邊，夫人的房門卻“砰”的一聲再度緊閉。

那些房中的下人將我趕了出去。

當天晚上，老爺很久才回家，看見了披頭散發(fā)的我。

我跪在他面前，狠狠地抽了自己好幾個大嘴巴。

“老爺，我不是人吶！”

“我知道夫人為什么不愿意放足，卻遲遲不愿意告訴您吶！”

“夫人她，是有苦衷的啊！”

4

世人只知道纏足苦，卻沒人知道放足是同樣的痛苦。

還在八大胡同時，樓里便有姐妹察覺到了新時代的風聲，準備放足。

然而放足，可不僅僅是卸掉裹腳布那般簡單。

那些裹了十幾年腳的姐妹，腳上的骨骼血脈都早已扭曲，厚重的裹腳布早已成為了她們血肉之軀的一部分。

有了裹腳布支撐，還算是能走幾步。

若沒了裹腳布，下地行走，那無異于再纏一次腳。

從前被生生折斷的骨肉，再次被生生掰回來，那便又是一次鉆心的疼痛。

樓里有好幾個姐妹，為了迎合那些所謂進步黨的老爺們的喜好，急于求成，沒過幾日便感染流膿，雙腳骨折。

好一些的，終身殘疾。

壞一些的，則會被活活疼死。

腦海中再一次浮現(xiàn)起夫人白日里的雌鷹般的身影。

她頂著一雙小腳，練就一身武功，不知道吃了多少的苦。

若是放足，難免她這一身的武功，要丟掉許多。

“老爺呀，夫人放足，可遠沒有您剪辮子那樣簡單。”

“若是有的選，又有哪個女人愿意這么傷痕累累的活著呢？”

“你們男人一句政令，便以為是解放了婦女。”

“可你們根本沒想過，自以為是的解救，反而會害了不少人吶！”

我想起了樓里因放足而慘死的姐妹。

又想起了隔壁人家掛著的白絹——據(jù)說那戶人家的太太因為廢止纏足委員會的官員揩油，不堪受辱而自盡。

大抵是我描繪的過于血腥，老爺聽后，沉默了許久。

末了，老爺忽然用洋文來了一句。

“疼，只是暫時的。若為自由，拋卻性命又如何？”

“你們女子，終究上不得臺面，眼界忒淺。”

我只覺得氣不打一出來，剛要開口反駁，卻聽見身后傳來了夫人清冷的聲音。

“老爺，我能聽得懂英文。”

緊接著，夫人又用德語回了老爺一句。

“生命是最大的寶物，死是最大的罪。”

老爺陡然起身，匆匆行至門邊開門。

可夫人卻早已不見，門口只有厚厚幾沓文書。

一紙休夫書，一沓嫁妝單子。

再一抬眼，整個沈府已然空了一半，就連下人也只剩下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