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聲明:本文為虛構故事,圖片僅用于敘事。旨在傳遞正能量,共建和諧社會
青陽市的黃昏,像一塊被污水浸泡過的破舊抹布,灰蒙蒙地壓在城市的上空。
老舊居民樓里,陳玉蘭枯坐在一張吱呀作響的竹搖椅上,雙眼渾濁,了無焦距地望著墻角那片因年久失修而微微泛黃的霉斑。
她的家,和她的人一樣,透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暮氣沉沉。
01
客廳里的那臺老式顯像管電視機開著,屏幕上正播放著一檔養生節目,主持人用一種打了雞血般的亢奮語調,向觀眾推銷著號稱能“激活細胞、逆轉衰老”的神奇口服液。
那聲音尖銳而聒噪,像一把生了銹的鋸子,在陳玉蘭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經上來回拉扯。
她想關掉它,伸出手,卻發現連抬起遙控器的力氣都已耗盡。
一個小時前,一通突如其來的電話,像一柄無情的鐵錘,將她晚年生活的所有支柱,砸了個粉碎。
“喂,是陳玉蘭陳阿姨嗎?我是社區舞蹈隊的王霞啊……那個,那個我們之前一起投的‘金色晚霞’互助養老理財項目……出事了!負責人……負責人聯系不上了,聽說……聽說把大家的錢都卷跑了!”電話那頭,王霞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無法掩飾的驚惶與絕望。
陳玉蘭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炸開,仿佛有千萬只黃蜂在里面橫沖直撞。
她張了張嘴,想問些什么,喉嚨卻像被滾燙的沙礫堵住了一般,干澀刺痛,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
手中的老式翻蓋手機,因為她手指的劇烈顫抖,從無力的掌心中滑落,“啪”的一聲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屏幕瞬間裂成了幾道猙獰的蛛網,如同她此刻支離破碎的心。
那些錢……那些她從年輕時就開始一分一厘積攢下來,從牙縫里摳出來,指望著能安度晚年,甚至還偷偷幻想過,萬一……萬一那個狠心的兒子林遠航哪天良心發現,肯回來看看她這個孤老婆子,她也能有點體己錢,不至于讓他覺得自己這個當媽的太過寒酸落魄……如今,就這么沒了?
像青煙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一股透骨的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她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手邊小幾上那杯早已涼透的苦丁茶,隨著她身體的搖晃,“哐當”一聲翻倒在地,褐色的茶水迅速在地板上洇開一片不規則的深色水漬,像一幅抽象的、充滿了悲涼意味的潑墨畫。
窗外,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正戀戀不舍地從對面樓房的縫隙中擠進來,給這個城市鍍上了一層虛幻而短暫的金色。
鄰居家廚房里飄來陣陣紅燒排骨的濃郁香味,夾雜著孩子放學回家后無憂無慮的嬉鬧聲。
這些屬于人間的、熱氣騰騰的煙火氣息,此刻對陳玉蘭而言,卻像一把把淬了毒的鋒利刀子,一刀一刀地凌遲著她那顆本已千瘡百孔的心。
這個世界依舊按照既定的軌道喧囂熱鬧地運轉著,只有她,被無情地拋擲在了一個孤立無援、冰冷徹骨的絕望孤島上。
她下意識地伸出枯瘦的手,顫顫巍巍地摸向身旁那個掉漆的床頭柜最下面的抽屜。
抽屜的滑軌早已老化,拉開時發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里面,胡亂堆放著一些屬于過去的零碎物件:幾枚褪了色的像章,一本字跡已經模糊的舊日記,還有幾支筆帽已經泛黃的舊鋼筆,一支派克,一支英雄,都是兒子林遠航上學時用過的。
她記得,其中一支英雄牌的銥金筆,是遠航參加市里作文競賽得了一等獎,學校獎勵給他的,他寶貝了好一陣子。
這些年,每當夜深人靜,或者生活中遇到什么過不去的坎兒,她都會把這些承載著遙遠記憶的舊物拿出來,一件件細細摩挲,仿佛這樣就能從冰冷的物件中汲取到一絲虛妄的慰藉,一絲早已逝去的溫暖。
可今天,這些冰冷的舊物,也無法溫暖她那顆如同墜入了無底冰窖的心。
天,塌了。
真真實實地,塌了下來,將她所有的希望和尊嚴,都壓成了齏粉。
02
陳玉蘭睜著一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直挺挺地躺在吱呀作響的舊木板床上,一夜未曾合眼。
窗外的天空,由濃得化不開的墨黑,漸漸轉為死寂的魚肚白,她卻感覺自己像是被困在了一個密不透風的黑棺材里,窒息感一陣緊似一陣地攫住她。
往事像開了閘的洪水,在她的腦海中肆虐奔騰,一幕幕,清晰得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丈夫林建國在她剛過三十歲那年,就因為一場突發的急病撒手人寰,撇下她和年僅七歲的兒子林遠航孤兒寡母,相依為命。
那些年,她一個女人家,在一家效益本就不太好的國營紡織廠里做著最苦最累的擋車工,白天在轟鳴刺耳的機器旁揮汗如雨,夜晚回家還要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給兒子洗衣做飯,輔導功課。
她把所有的青春、所有的精力、所有的希望,都傾注在了林遠航的身上,咬著牙,盼著他能出人頭地,能替她這個含辛茹苦的母親爭一口氣。
或許是生活太過艱難,磨礪了她的心性;或許是天性使然,她對林遠航的管教,近乎偏執的嚴苛。
她堅信“棍棒底下出孝子”,“玉不琢不成器”。
兒子稍微有點不合她的心意,便是劈頭蓋臉的訓斥,甚至夾雜著幾分尖酸刻薄的嘲諷。
“我吃的鹽比你走過的橋都多,聽我的準沒錯!”“我這都是為了你好,你怎么就這么犟,一點都不知道當媽的苦心!”這些話,成了她掛在嘴邊的口頭禪,說到后來,連她自己都覺得麻木了,仿佛不這樣說,就不足以體現她作為母親的“權威”和“犧牲”。
林遠航從小就比同齡的孩子沉默寡言,但也異常聰慧,讀書極有天賦,成績在學校里始終名列前茅,是街坊鄰里交口稱贊的“別人家的孩子”。
可隨著他漸漸長大,進入了青春期,有了自己的思想和主見,母子間的裂痕也越來越深,爭吵成了家常便飯。
那道最終將母子情分徹底割裂的鴻溝,出現在十五年前的那個酷熱的盛夏。
林遠航高考結束,成績優異,足以考上國內任何一所頂尖的大學。
他瞞著陳玉蘭,偷偷填報了位于遙遠南方的一所重點大學的理論物理專業,他說那是他從小的夢想,他想去探索宇宙的奧秘,想去理解那些支配世界運轉的深奧規律。
當陳玉蘭從鄰居口中得知這個消息時,當場就炸了鍋。
在她看來,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有什么用?
能當飯吃嗎?
畢業了能找到什么好工作?
她早就為兒子規劃好了錦繡前程——就報考本省的醫科大學臨床醫學專業,將來當個受人尊敬的醫生,工作穩定,收入豐厚,說出去也有面子。
那一次,林遠航沒有像以往那樣選擇在母親的雷霆震怒下沉默或者屈從,而是紅著眼睛,梗著脖子,和她據理力爭,聲音嘶啞卻異常堅定地捍衛著自己的選擇。
陳玉蘭被兒子的“叛逆”和“不識好歹”徹底激怒了,她失去了理智,口不擇言地罵了很多難聽的話,甚至歇斯底里地指著大門對他咆哮:“你要是敢去讀那個什么狗屁物理,就別想再進這個家門!我就當沒生過你這個不孝子!你給我滾!滾得越遠越好!”
最終,林遠航還是走了。
在收到錄取通知書的第二天凌晨,他背上一個簡單的行囊,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這個讓他感到壓抑和窒息的家。
只在床頭留下了那幾支他曾經用過的舊鋼筆,還有一張薄薄的字條,上面是兩行用他那略帶鋒芒的筆跡寫下的決絕的字:“媽,我走了,去追尋我的星辰大海了。您多保重。”
從那以后,整整十五年,杳無音信,仿佛這個人真的從地球上蒸發了一樣。
最初的幾年,陳玉蘭還在氣頭上,逢人便數落兒子的“狼心狗肺”,說自己白養了他那么大。
可夜深人靜時,當那股支撐著她的怒氣漸漸消散后,無邊的悔恨和蝕骨的思念便如毒蛇一般,日日夜夜噬咬著她的心。
她也曾偷偷后悔,后悔自己當初話說得太絕,太傷孩子的心,后悔自己為什么就不能稍微理解一下兒子的夢想。
她甚至偷偷去打聽過兒子學校的地址,想去看看他,可那份深入骨髓的固執和所謂的“面子”,讓她始終沒有勇氣邁出那一步。
后來,她也曾旁敲側擊地托過一些在外地的遠房親戚打聽兒子的消息,但林遠航似乎是鐵了心要和過去的一切一刀兩斷,任憑她怎么努力,都找不到一絲半點的蹤跡。
日子就像青陽市常年灰蒙蒙的天空一樣,一天天平淡而壓抑地過去。
她也從一個尚有幾分風韻的中年婦人,變成了一個頭發花白、身形佝僂的老太婆。
兒子走后,這間原本就不大的兩室一廳的小房子,便顯得愈發空曠和冷清。
林遠航的房間,她一直固執地保持著他離開時的原樣,書桌上還放著他看過的舊課本,墻上還貼著他當年喜歡的科學家的海報,只是所有的東西都落了厚厚一層灰塵,像她那顆布滿塵埃、日漸枯萎的心。
天,終于亮了。
陳玉蘭拖著灌了鉛一樣沉重的雙腿,機械地從床上爬起來,走到落滿灰塵的梳妝鏡前。
鏡子里那個形容枯槁、雙眼紅腫、面色慘白如紙的老婦人,讓她自己都感到一陣莫名的陌生和心驚。
她拿起桌上那本用了十幾年的老花鏡戴上,顫顫巍巍地翻開那本同樣老舊的電話簿,密密麻麻的名字和電話號碼看過去,竟找不到一個可以在此刻打過去說說心里話的人。
冰箱里空空如也,只有半碗昨晚剩下的早已冰涼的小米稀飯。
她盛了出來,就著一杯寡淡的白開水,一口一口,艱難地往下咽,如同吞咽著她這失敗而又苦澀不堪的人生。
03
在床上躺了兩天,除了喝幾口水,陳玉蘭幾乎米水未進。
巨大的打擊和連日的悲痛,讓她整個人都像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
但求生的本能,以及對那些被騙走的血汗錢的一絲不甘,還是迫使她從床上掙扎著爬了起來。
她不能就這么倒下,她要去報案,她要去討個說法,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希望,她也要試試。
她從衣柜里翻出一件還算整潔的深藍色卡其布外套穿上,那是她為數不多的幾件“好衣服”之一。
用冰冷的自來水胡亂抹了把臉,梳了梳干枯稀疏的頭發,她深吸一口氣,推開了沉重的家門,向著離家不遠的青松路派出所挪動著虛浮的腳步。
正是上班早高峰剛過的時候,派出所的接警大廳里依舊人來人往,充滿了各種嘈雜的聲音:焦急的報案聲,無奈的哭訴聲,民警不耐煩的詢問聲,以及打印機單調的“咔噠”聲。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劣質煙草和汗液混合的復雜氣味。
陳玉蘭在冰涼的長條椅上等了將近一個小時,才輪到她。
負責接待她的是一位看起來剛參加工作沒幾年的年輕民警,臉上還帶著幾分未褪的稚氣,眉宇間卻已經有了職業性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敷衍。
“姓名?年齡?家庭住址?被騙了多少錢?什么時候發現的?具體經過說一下。”年輕民警一邊低頭在本子上記錄,一邊頭也不抬地公式化地問道。
陳玉蘭因為連日的悲傷和虛弱,聲音沙啞而微弱,她努力想把被騙的經過說清楚,但說到傷心處,眼淚便不受控制地涌了上來,話也說得顛三倒四,毫無邏輯。
年輕民警顯然對這種老年人被騙的案子已經司空見慣,他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了陳玉蘭的哭訴:“行了行了,阿姨,您先別激動,把關鍵信息說清楚就行。對方公司叫什么名字?負責人叫什么?有沒有簽合同?轉賬憑證還在不在?”
陳玉蘭被他這么一喝,眼淚憋了回去,但心里卻更加委屈和無助。
她從隨身攜帶的布包里,顫顫巍巍地掏出那些早已被她翻看得起了毛邊的合同和收據,遞了過去。
年輕民警接過來草草翻了幾眼,在本子上又記錄了幾筆,然后把材料還給了她,說道:“行了,情況我了解了。這種養老理財詐騙案,最近確實是高發期,我們這邊已經接到了好幾起類似的報案了。您這個案子,我們會按照程序登記上報,有進展了會通知您的。您先回去等消息吧。”
“警察同志,那……那我的錢……還能追回來嗎?”陳玉蘭抱著最后一絲希望,小心翼翼地問道。
年輕民警抬起頭,看了她一眼,眼神中帶著幾分例行公事的同情,卻也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無奈:“阿姨,說實話,這種案子,追回贓款的難度非常大。那些騙子都很狡猾,錢款一旦轉移出去,就很難再追查了。我們只能盡力而為。您也別抱太大希望,先調整好自己的心態,保重身體要緊。”
從派出所出來,天空中不知何時又飄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冰冷的雨絲打在陳玉蘭的臉上,和她的眼淚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她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感覺整個世界都變成了灰色的。
在小區門口,她遇到了買菜回來的老鄰居,也是以前在紡織廠一起上過班的工友張桂芬。
張桂芬是個熱心腸的人,看到陳玉蘭這副魂不守舍的模樣,關切地問道:“玉蘭妹子,你這是怎么了?臉色這么難看,是不是生病了?”
陳玉蘭再也忍不住了,積壓在心底的委屈和絕望,在這一刻如同決了堤的洪水般傾瀉而出。
她拉著張桂芬的手,老淚縱橫地把被騙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張桂芬聽完,也是又驚又氣,連連跺腳大罵那些騙子喪盡天良。
她攙扶著幾乎要癱倒的陳玉蘭,把她送回了家,一邊安慰她,一邊幫她出主意:“玉蘭啊,光靠派出所恐怕不行,這種事情拖久了就更沒指望了。我聽說啊,咱們市里好像成立了一個什么老年人法律援助中心,專門幫助咱們這些弱勢群體打官司的。要不,我明天去社區幫你問問?看看能不能聯系上那邊的律師,讓他們給你想想辦法。”
聽到“律師”兩個字,陳玉蘭渾濁的眼睛里,似乎閃過了一絲微弱的光亮。
是啊,或許……或許專業的律師,真的能有辦法呢?
第二天上午,張桂芬果然托了在社區居委會當網格員的侄女,幫忙打聽法律援助的事情。
下午的時候,張桂芬的侄女回了電話,說事情已經聯系好了,市司法局那邊確實有針對老年人詐騙案件的公益法律援助項目,她已經把陳玉蘭的情況反映上去了,那邊說會盡快安排一位經驗豐富的律師上門來了解具體情況,讓陳玉蘭在家等著,保持電話暢通。
04
“會有律師上門來了解情況”,這句話像一根救命稻草,被陳玉蘭緊緊地攥在手里。
從那天下午開始,她便陷入了一種焦灼而又矛盾的等待之中。
一方面,她對即將上門的“律師”抱有一絲渺茫的希望。
畢竟,那是“專業人士”,或許真的能從那些天書般的合同條款中找出什么破綻,或許真的有辦法幫她把那些被騙走的養老錢追回來一部分。
可另一方面,她又對這些素未謀面的“律師”充滿了深深的不信任和畏懼。
她害怕這又是一個新的騙局,害怕那些穿著體面、說著專業術語的人,只是來走個過場,敷衍了事,最終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她更害怕在陌生人面前,再次揭開自己被騙的傷疤,再次回憶那些不堪回首的屈辱和愚蠢。
她把那些被騙的合同、收據、還有那個“金色晚霞”項目的宣傳單,一遍又一遍地攤在客廳那張破舊的飯桌上,試圖從里面找出一些有用的線索。
可那些密密麻麻的法律條文,那些印著各種誘人承諾的華麗辭藻,在她看來,都像是一張張布滿了陷阱的迷魂陣,看得她頭昏眼花,越看越心驚,越看越絕望。
她悲哀地發現,以自己的文化水平和見識,根本無法理解這些東西,更不用說從中找出什么問題了。
她嘗試著撥打那個姓王的負責人留下的手機號碼,聽筒里傳來的永遠是“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或“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的冰冷提示音。
她甚至還想過,要不要再到那個早已人去樓空的騙子公司辦公地點去看看,或許能碰到其他和她一樣不甘心的受害者,大家一起想想辦法。
可她這幾天水米未進,身體早已虛弱不堪,連下樓買菜的力氣都沒有了,更不用說跑到市中心去了。
接連不斷的打擊,讓陳玉蘭的精神狀態越來越差。
她開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睜著眼睛,聽著窗外風吹樹葉的沙沙聲,聽著墻壁上老座鐘單調而沉重的“滴答”聲,感覺自己就像一個被困在時間囚籠里的孤魂野鬼。
她的食欲也差到了極點,張桂芬給她送來的幾次飯菜,她都只是勉強吃了幾口,便再也咽不下去了。
有時候,她甚至會產生一些奇怪的幻覺,仿佛聽到兒子林遠航在隔壁房間里讀書寫字的聲音,又仿佛看到丈夫林建國推開家門,笑著對她說:“我回來了。”
家中那臺老舊的日歷,還停留在她被騙的那一天,她再也沒有力氣去翻動它了。
屋子里的一切,都仿佛凝固在了那個絕望的時刻,彌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壓抑氣息。
她像一只受傷的困獸,在自己親手營造的這個狹小而破敗的囚籠里,無助地舔舐著流血的傷口,等待著未知的命運的裁決。
05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那個承諾中會上門的“律師”,卻遲遲沒有出現。
每一分每一秒的等待,對陳玉蘭而言,都像是在滾燙的油鍋里煎熬。
她守在電話機旁,生怕錯過任何一個可能的消息。
窗外任何一點輕微的響動,一聲汽車的喇叭,一句鄰居的談話 談話,甚至是一只野貓從窗臺下跑過的聲音,都會讓她像驚弓之鳥一樣,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沖到窗邊或者門邊去張望。
然后,每一次,都只剩下更深的失望和更濃的絕望。
她開始懷疑,那個所謂的“公益律師上門”,是不是也只是社區工作人員安慰她的一個說辭?
或者,那些律師們,根本就看不上她這種數額不算特別巨大、又沒什么社會背景的老年人的案子?
隨著時間的推移,她心中那點好不容易才燃起來的微弱希望之火,也漸漸變得搖搖欲墜,隨時都有可能被現實的狂風徹底吹滅。
她的精神狀態愈發萎靡不振,整個人都像是被抽干了水分的枯草,失去了所有的生機和活力。
她不再去想那些被騙走的錢了,也不再去想那個虛無縹緲的律師了。
她開始陷入一種更深的自我否定和對往事的無盡悔恨之中。
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問自己,為什么自己會這么糊涂?
為什么會輕信那些騙子的花言巧語?
是不是因為自己這些年來太過孤獨,太過渴望得到別人的關心和認可,所以才那么容易就掉進了別人精心設計的陷阱?
對兒子林遠航的思念和愧疚,在此時此刻,也達到了無以復加的頂峰。
她會控制不住地走到兒子那間早已落滿灰塵的房間門口,隔著緊閉的房門,呆呆地站上大半天。
她仿佛能透過門板,看到兒子當年燈下苦讀的清瘦身影,聽到他因為解出一道難題而發出的低低歡呼。
“遠航啊……我的兒啊……”她會伸出枯瘦的手,輕輕撫摸著冰冷的門板,渾濁的眼淚無聲地滑落,“你要是在媽身邊……媽就不會……就不會被人騙得這么慘了……媽對不起你啊……當年不該……不該那么對你說話……”
她甚至會從床底下那個積滿灰塵的舊木箱里,翻出林遠航小時候穿過的打了補丁的小棉襖,緊緊地抱在懷里,仿佛那是兒子溫暖的身體,貪婪地嗅著上面早已消散殆盡的、屬于兒時的淡淡奶香味。
她會對著那件小棉襖,絮絮叨叨地說上大半天的話,說自己這些年來的孤獨和委屈,說自己對他的思念和悔恨。
她想,如果十五年前,她沒有那么強勢,沒有那么固執,如果她能稍微尊重一下兒子的選擇,給他一點自由的空間,他是不是就不會負氣遠走,一去不回頭?
如果這些年來,她能拉下臉面,主動去尋找兒子,向他道個歉,母子倆是不是早就冰釋前嫌,共享天倫了?
可是,人生沒有如果。
所有的悔恨,都只能化作穿腸的毒藥,將她折磨得生不如死。
她開始拒絕張桂芬送來的食物,只是偶爾喝幾口涼白開。
她覺得自己就像一盞即將耗盡燈油的孤燈,隨時都有可能熄滅在這無邊的黑暗和絕望之中。
她甚至隱隱有些期待那一刻的到來,或許,死亡對她而言,才是一種真正的解脫。
06
就在陳玉蘭幾乎已經徹底放棄了所有希望,蜷縮在客廳那張冰冷的舊沙發上,意識都有些昏昏沉沉,覺得自己可能就要這樣無聲無息地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一陣清晰而又突兀的敲門聲,突然在寂靜的午后響了起來。
“咚咚咚——咚咚咚——”
那聲音不大,卻像一記重錘,狠狠地敲在了陳玉蘭本已麻木的心上。
她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驚得渾身一顫,猛地從沙發上坐直了身體,心臟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
是誰?
會是誰?
是社區的人又來看她了嗎?
還是……那個遲遲沒有出現的律師,終于來了?
她的腦子里一片混亂,各種念頭紛至沓來。
她扶著沙發的扶手,掙扎著想站起來,卻因為連日的虛弱和饑餓,雙腿發軟,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
敲門聲又響了起來,比剛才更加急促了一些,也更加用力了一些。
陳玉蘭咬了咬牙,用盡全身的力氣,終于扶著墻壁,一步一步,腳步虛浮地挪到了門邊。
她透過積了灰塵的貓眼向外望去,只見門外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穿著深色西裝的陌生年輕男人,手里似乎還拎著一個黑色的公文包。
因為光線有些昏暗,而且隔著變形的貓眼鏡頭,她看不清對方的長相,只能依稀判斷出,這大概就是社區之前說過的,會上門來了解情況的律師了。
她的心,不由自主地又提到了嗓子眼。
既有一絲微弱的期盼,又充滿了更深的忐忑和不安。
她深吸一口氣,顫抖著伸出手,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將那扇因為常年失修而顯得格外沉重的防盜門,緩緩地拉開了一條縫隙。
門軸發出“吱呀——”一聲喑啞的呻吟,像一聲來自過去的嘆息。
門外,林遠航正微微低著頭,似乎在核對著手中一份文件上的地址信息,確認無誤后,他抬起頭,準備按照標準的職業禮儀,向開門的人說明自己的來意和身份。
然而,就在他抬頭,目光與門內那個形容枯槁、幾乎認不出來的老婦人四目相對的那一剎那——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了。
陳玉蘭因為連日的精神折磨和營養匱乏,早已是形容枯槁,神情萎靡。
開門的一剎那,午后略顯刺眼的陽光從樓道盡頭的窗戶斜射進來,晃得她下意識地瞇起了眼睛。
她只看到眼前站著一個很高大的年輕男人,穿著筆挺的西裝,戴著一副金絲邊的眼鏡,鏡片后的目光顯得有些銳利和審視。
因為視線模糊,也因為十五年的歲月早已將兒子在她記憶中的青澀模樣打磨得面目全非,她完全沒有將眼前這個看起來斯文干練、卻又帶著幾分陌生疏離感的“律師”,與自己那個已經消失了十五年的兒子聯系在一起。
她的心中,只剩下對陌生人的警惕,以及對自己悲慘境遇即將被再次揭開的羞恥和抗拒。
她甚至還在想,這么年輕的律師,能靠得住嗎?
別又是來騙她的吧?
而林遠航,在看清楚門內那個幾乎只剩下一把骨頭、頭發花白如雪、臉上布滿了深刻皺紋、眼神中充滿了死寂與絕望的老婦人的那一瞬間,整個人如同被一道九天落下的驚雷從頭到腳狠狠劈中!
盡管歲月在這張臉上刻下了無數殘酷無情的痕跡,盡管那雙曾經總是帶著幾分嚴厲和不容置疑的眼睛此刻充滿了渾濁的哀傷與麻木,但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這是他的母親!
那個讓他愛恨交織、牽掛了整整十五年、也刻意逃避了整整十五年的母親!
她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
記憶中那個雖然嚴厲固執,卻也總是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身上帶著淡淡肥皂清香的母親,怎么會變成眼前這個骨瘦如柴、衣衫陳舊、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的凄慘模樣?!
她的家里發生了什么事?!
他這次接受指派,前來援助一位被養老項目詐騙了畢生積蓄的孤寡老人,難道……難道就是……他的母親?!
林遠航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所有的冷靜自持、所有的職業素養,在這一刻被沖擊得土崩瓦解,蕩然無存!
他手中的那個黑色公文包“哐當”一聲重重地滑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里面的文件和卷宗散落出來,鋪了一地,像一地破碎的希望。
他想開口說話,想問一句“您是陳玉蘭女士嗎”,想問一句“您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可他卻發現自己的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死死扼住了一般,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胸腔因為劇烈的喘息而像破舊的風箱一樣劇烈地起伏著。
他看到母親那身洗得早已看不出原來顏色的陳舊衣衫,看到她身后那個昏暗、破敗、幾乎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的所謂的“家”,看到她那雙曾經總是閃爍著精明光芒、此刻卻只剩下空洞與絕望的眼睛……
十五年來積壓在心底的那些復雜而又濃烈的情感——對母親的思念、無法言說的愧疚、少年時無法釋懷的怨恨、以及此刻眼睜睜看著母親陷入如此凄慘境遇的巨大震驚和撕心裂肺般的痛楚——如同積蓄了億萬年的火山,在他心中轟然爆發!
他猛地抬起手,一把摘掉了鼻梁上那副象征著他理智與職業身份的金絲邊眼鏡,露出一雙因為瞬間充血而布滿了駭人紅絲、此刻正劇烈收縮的瞳孔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痛苦萬分以及無盡悔恨的眼睛。
他向前踉蹌了一步,幾乎要站立不穩,嘴唇因為極度的激動而劇烈地顫抖著。
最終,在陳玉蘭那雙充滿了錯愕、不解、以及一絲警惕的目光的注視下,他用盡了全身所有的力氣,從胸腔的最深處,從靈魂的最深處,擠出了那個闊別了整整十五年、也壓抑了整整十五年、此刻卻重如千鈞、也痛如萬箭穿心的稱呼:
“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