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gòu)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聯(lián)
大伯的葬禮那天,天空陰沉得厲害,仿佛一塊灰蒙蒙的舊棉絮,沉甸甸地壓在人心上。
來的人卻寥寥無幾,院子里空蕩蕩的,只有幾張老面孔在低聲交談,那聲音像是怕驚擾了什么。
"才十來個人,咱們白家在村里住了三代,大伯吹了一輩子嗩吶,咋這么不顯眼?"我嘀咕著,聲音在空蕩的院子里格外刺耳。
父親立在那口薄皮棺材旁,香煙在指間緩緩燃燒,煙灰落在深色衣襟上也渾然不覺,目光像是穿透了棺木,看到了里面那個已經(jīng)安詳?shù)娜恕?/p>
"人啊,"半晌,父親才嘆了口氣,那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再好的藝人,沒有人情往來,終成孤島。"
我一時語塞,心里卻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說不清是什么滋味。
大伯一輩子與嗩吶為伴,這是村里人都知道的事情。
在我記憶里,他總是穿著一件發(fā)白的藍布褂子,腋下夾著那個黑漆漆的木匣子,匣子里裝著他的命——一把紅木嗩吶。
那嗩吶通體烏黑發(fā)亮,只有那銅制的喇叭口泛著溫潤的光澤,就像大伯深沉寡言下偶爾流露的熱情。
小時候,我常偷偷跑去大伯的小屋,就為了看他擦拭那把嗩吶的樣子。
他總是先用一塊白絹小心地擦拭嗩吶身,再用一根細竹簽清理每一個音孔,最后用軟布蘸著菜油擦亮喇叭口。
那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撫摸情人的臉,又莊重得如同僧人擦拭佛像。
"呆子,瞧啥哩?"大伯總是這樣頭也不抬地發(fā)現(xiàn)我,聲音里卻沒有半點惱怒。
"大伯,教我吹嗩吶唄。"我每次都這樣嬉皮笑臉地請求。
"你個猴崽子,心浮氣躁,哪有耐性學這個。"大伯嘴上這么說,卻總會變戲法似的從袖口掏出一個小木哨子,遞給我玩一會兒。
那小木哨子是大伯親手刻的,上面雕著一條小魚,吹起來聲音清脆悅耳,我愛不釋手。
八十年代初,我們這個北方小縣城,婚喪嫁娶少不了嗩吶。
紅白喜事,嗩吶都是主角,它能吹出喜悅,也能吹出悲傷。
大伯的手藝在方圓百里出了名,村里人常說他吹的嗩吶能把死人哭活,把活人吹死。
那夸張的說法里,藏著鄉(xiāng)親們對大伯手藝的敬佩。
可大伯為人古怪,不愛說話,不喜應酬。
別人家有事請他吹嗩吶,他從不講價錢,只要一句"好",便風雨無阻地去。
有一年冬天,張家老爺子過世,天下著鵝毛大雪,路滑得像抹了油。
大伯背著他的嗩吶,踩著沒過腳踝的積雪,一步一滑地走了十里山路,只為了給老爺子送行。
那天他吹的《送行曲》,聽得眾人淚如雨下,連天上的雪都似乎停了一瞬,靜聽那哀轉(zhuǎn)久絕的嗩吶聲。
演奏完畢,大伯從不多留,拿了錢就走,連口熱茶都不肯多喝。
"你大伯啊,"父親吐出一口煙圈,眼神飄向遠方,"年輕時跟著老嗩吶匠學藝,一學就是三年。"
"那時候他把自己關在柴房里,一練就是一整天,飯都忘了吃。"
"有一回,你奶奶擔心他餓壞了,端著飯碗去找他,結(jié)果在門外聽了半天,硬是不忍心敲門打斷他練習。"
父親的眼睛有些濕潤:"后來你奶奶把飯放在門口,自己先回去了。"
"等她再去看時,飯菜早就涼了,可碗里一粒米都不剩。"
"可他太死心眼,"父親嘆息著說,"只顧著和那嗩吶較勁,跟街坊鄰居連個招呼都懶得打。"
"村里辦紅白事,他去了就吹嗩吶,吹完就走,從不坐下來喝口水聊聊天。"
"時間長了,人家也就漸漸不把他當自家人看待,只當是請來的藝人罷了。"
我心里不服氣,想起小時候看過的電影里那些受人尊敬的藝術家。
"可大伯的嗩吶吹得那么好,難道技藝不值得尊重嗎?"我反問道,聲音里帶著年輕人特有的倔強。
父親搖搖頭,彈了彈煙灰:"人活著,光有本事不行,還得有人情味。"
"你大伯這輩子,除了那把嗩吶,啥都不在乎,連自己的婚姻都耽誤了。"
這是實情。
大伯終身未娶,村里人背后都說他娶了嗩吶當老婆,是個"怪人"。
小時候我不懂事,還跑去問過大伯為啥不娶媳婦,被母親狠狠揪了耳朵。
大伯卻只是笑笑,摸摸我的頭說:"小崽子,等你長大了就明白,有些人注定要孤獨一生,才能把一件事做好。"
那時我不懂,只覺得大伯說話太深奧。
如今想來,那話里藏著多少無奈和選擇。
葬禮后,我心中不平,決心走訪那些曾經(jīng)請過大伯吹嗩吶的人家。
父親知道后,笑著搖頭:"你這娃,認死理兒,跟你大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我不理會父親的調(diào)侃,心里想著要為大伯"討個公道"。
一路走訪下來,卻發(fā)現(xiàn)情況并非如我想象。
"你大伯人挺好的。"李嬸子拉著我的手說,眼里閃著淚光。
"我兒子結(jié)婚那年,家里窮,本來想請不起好嗩吶手的。"
"你大伯知道后,二話沒說就答應了,只收了半份錢,還多吹了一個時辰。"
"那天的嗩吶,把我兒媳婦的陪嫁箱都給吹來了!"李嬸子笑著擦了擦眼角。
王大爺家的情況更讓我意外。
他掏出一個泛黃的信封,里面是一疊錢。
"這是你大伯生前給我的,說是借我度過困難,我一直沒舍得用。"
"那年我家遭了水災,糧食顆粒無收。"
"你大伯二話不說,把給他打制新嗩吶的錢都借給了我,自己那把老嗩吶又用了三年。"
"如今人走了,這錢我也不知道該還給誰了。"王大爺?shù)氖治⑽㈩澏丁?/p>
趙老爺子顫巍巍地從柜子底下掏出一把小嗩吶,那是我從未見過的。
木質(zhì)泛著溫潤的光澤,做工精細,小巧玲瓏,顯然是專門為孩子打制的。
"這是你大伯送給我孫子的。"趙老爺子小心翼翼地擦了擦嗩吶上并不存在的灰塵。
"那孩子從小就愛這玩意兒,總跑去聽你大伯吹。"
"你大伯二話沒說,就給他打了這么個小嗩吶,閑下來就教他,分文不取。"
"現(xiàn)在娃娃在城里上學了,這嗩吶一直留在家里,成了傢寶了。"
最讓我意外的是王家的小兒子,如今在省城樂團工作,是個小有名氣的嗩吶手。
聽說我來訪,他特意請了假回來見我。
"白大爺是我的恩人。"他神色凝重地說,眼里閃著敬意。
"當年我家窮,供不起我學藝,是你大伯每月偷偷給我寄來學費。"
"他從來沒向任何人提起這事,連我爹娘都蒙在鼓里,以為是樂團資助的。"
"他常跟我說,音樂不分貴賤,只要有心,人人都能從中找到自己。"
王家小兒子從懷里掏出一樣東西,是一枚銅哨。
"這是白大爺給我的第一件禮物,我一直隨身帶著,就像帶著他的教誨。"
他小心翼翼地把銅哨遞給我看,上面刻著"敬藝如命,潤物無聲"八個小字。
看著那枚小小的銅哨,我突然明白了什么。
大伯寡言少語,不善表達,但他把情感都寄托在了音樂和那些無聲的幫助中。
他用自己的方式愛著這個世界,只是世人不懂罷了。
天色漸晚,我拖著疲憊的身子往回走。
夕陽西下,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就像大伯留下的那些無言的愛一樣。
遠處忽然傳來隱約的嗩吶聲,一聲聲撕裂了黃昏的寧靜。
那聲音由遠及近,漸漸清晰起來。
我循聲而去,心中涌動著說不清的感覺。
拐過村口那棵老槐樹,眼前的景象令我驚呆了。
大伯去世第七天,院子里竟聚集了上百人。
他們有老有少,有熟悉的村里人,也有從未見過的城里人。
更讓我驚訝的是,他們中的許多人手里都拿著各式各樣的嗩吶。
隨著一位白發(fā)老者的起勢,數(shù)十把嗩吶齊聲響起,吹奏著大伯生前最愛的《百鳥朝鳳》。
那聲音嘹亮激昂,回蕩在村子的上空,仿佛真的有百鳥在翱翔。
"這些人是從哪兒來的?"我轉(zhuǎn)向站在一旁的父親,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