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李明撕心裂肺的吼聲穿不透七樓的窗戶,只能眼睜睜看著那道白影從眼前墜落,像一片被狂風撕扯下的無助花瓣。
水泥地面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震得他心臟驟停。
他瘋了一樣沖下樓,樓道里回蕩著他混亂的腳步聲和絕望的喘息。每一級臺階,都像踩在他的心尖上。
人群開始聚集,驚呼聲、議論聲,像無數根針刺向他。
他跪倒在妻子梅的身邊,她身下迅速蔓延開一灘刺目的暗紅。梅的眼睛還睜著,望著天空,沒有了焦距。
“梅…梅…”他顫抖著伸出手,想去碰碰她的臉,卻又怕驚擾了她。
“讓一讓!醫生來了!”
冰冷的現實像潮水般將他淹沒。梅的身體漸漸變涼,他懷里那個未出世的孩子,也無聲無息。
01.
李明是個快遞員,三十出頭,皮膚黝黑,一笑會露出一口白牙。他話不多,但手腳麻利,片區里的住戶大多都認識這個總是樂呵呵的小伙子。他和妻子梅租住在城中村,一個二十平米的小單間,雖然簡陋,但收拾得干凈溫馨。墻上貼著一張寶寶的B超圖,那是他們對未來最美好的期盼。
梅在一家小超市當收銀員,性格溫和,臉上總是帶著淺淺的笑。她已經懷孕七個月了,小腹高高隆起,走路有些不便,但依舊堅持上班,想多為未出世的孩子攢點奶粉錢。李明心疼她,每天下班再累,也會給她捏捏腫脹的小腿,講些送快遞時遇到的趣事。
“今天有個大媽,非說我把她快遞送錯了,結果是她自己把門牌號記錯了,你說逗不逗?”李明一邊說,一邊笨拙地學著大媽的語氣。
梅被逗得咯咯直笑,靠在李明肩上:“你呀,就知道貧。”眼底卻滿是溫柔。
他們暢想著等孩子出生,換個大點的房子,最好有個小陽臺,可以曬寶寶的尿布。李明說等孩子會跑了,就教他騎自行車。梅說要給孩子報個繪畫班,培養藝術細胞。狹小的房間里,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
變故發生在一個普通的下午。
李明送完一個片區的快遞,騎著電瓶車路過一個老舊小區。他看到一個老太太拎著兩大袋蔬菜,顫巍巍地正要上樓梯,腳下一個踉蹌,眼看就要摔倒。
“大娘,小心!”李明想都沒想,立刻停下車,一個箭步沖過去扶住了老太太。
“哎喲,謝謝你啊,小伙子。”老太太驚魂未定,喘著氣說,“這人老了,腿腳真是不中用了。”
“沒事的大娘,您住幾樓?我幫您送上去吧。”李明笑著說。
“不了不了,不太高,我自己能行,真是太謝謝你了。”老太太擺擺手,但還是有些吃力。
李明見狀,堅持把兩大袋蔬菜幫老人拎到了三樓的家門口。老太太連聲道謝,還要拉他進去喝口水,李明婉拒了,說自己還要繼續送貨。他沒把這當回事,助人為樂嘛,應該的。
他沒想到,這份“應該的”善意,會成為一個家庭噩夢的開端。
幾天后,他接到了派出所的電話,說他涉嫌撞倒王老太,需要配合調查。李明一頭霧水,直到在派出所見到了那位他攙扶過的老太太,以及她盛氣凌人的兒子和兒媳。
“就是他!就是他撞倒我媽的!現在我媽腿也疼,腰也疼,醫生說要好好休養,后續醫藥費、營養費、誤工費,都得他賠!”老太太的兒子指著李明,唾沫橫飛。
李明這才明白過來,那天他扶的老太太姓王。他急忙解釋:“我沒有撞她,我是看她要摔倒了才去扶她的!”
“扶她?誰看見了?小區里人來人往,你要是沒撞她,干嘛去扶她?分明是做賊心虛!”王老太的兒媳尖聲說道,眼神像刀子一樣刮在李明臉上。
王老太坐在椅子上,不再言語,只是時不時哼唧兩聲,顯得很是痛苦。
李明百口莫辯。他去扶人的時候,周圍確實沒有其他人注意到,樓道里的監控也恰好是個死角。
02.
“四十萬!一分都不能少!”王老太的兒子在調解室里拍著桌子,面目因為激動而顯得有些猙獰。“我媽這么大歲數了,被他這么一撞,下半輩子都得在床上過了!這還沒算精神損失費呢!”
李明捏緊了拳頭,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一個月送快遞累死累活也就掙七八千,四十萬對他來說簡直是天文數字。更何況,他根本沒有撞人。
“警察同志,我真的沒有撞她,我是好心扶她。”李明的聲音帶著一絲沙啞和無力。
負責調解的民警也感到棘手。雙方各執一詞,又沒有直接證據。王老太的傷情報告顯示是軟組織挫傷,可大可小。但王家人一口咬定是李明撞的,態度強硬。
“我們有鄰居作證,當時就看到我媽在樓梯口附近,然后這個快遞員騎車過去了!”王老太的兒媳補充道,但對于是否親眼看到撞擊過程卻含糊其辭。
社區開始有了流言蜚語。有人說李明騎車太快,不小心撞了人。有人說王老太一家是出了名的難纏,想訛錢。但更多的人抱持著“無風不起浪”的心態,看李明的眼神都帶了些異樣。
李明的生活一下子變得灰暗起來。他白天送快遞,要忍受著背后指指點點的目光。晚上回到家,看到梅日漸憔悴的臉,心里更是堵得慌。
梅知道丈夫的為人,堅信他沒有撞人。但王家人的無理取鬧和巨額索賠,像一塊巨石壓在她心頭。她挺著大肚子,還要安慰李明:“沒事的,總會水落石出的。咱們把積蓄拿出來,大不了再借一點,先看看能不能私了,別影響你的工作。”
他們那點積蓄,是準備給孩子用的,一共也才三萬多塊。李明不同意:“我沒做過的事情,憑什么要賠錢?這錢我們留著給孩子!”
王家人三天兩頭來鬧。有時堵在李明家門口,有時去他工作的快遞點,甚至還去梅工作的超市。他們罵罵咧咧,說李明黑心腸,撞了老人不負責任,連累懷孕的妻子。
梅的超市老板找她談了話,委婉地表示她現在的情況不太適合繼續工作,怕影響超市生意。梅失業了。
經濟壓力陡然增大。房租、生活費、即將出生的孩子的費用,再加上王家人索賠的陰影,壓得李明喘不過氣。他開始失眠,脾氣也變得暴躁起來。有時會因為一點小事和梅爭吵,吵完又后悔不已,抱著梅道歉。
梅默默地承受著一切,只是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她會偷偷地哭,以為李明不知道。
李明試圖找律師,但律師表示這種沒有直接證據的案子很難打,而且訴訟時間和費用都很高。王家人似乎也看準了這一點,更加有恃無恐。他們甚至在小區拉起了橫幅,上面寫著“黑心快遞員撞倒老人,天理難容!”
李明覺得整個世界都充滿了惡意。他想不通,為什么自己一個簡單的善舉,會招致這樣的橫禍。
03.
絕望像一株瘋狂生長的藤蔓,緊緊纏繞住了梅。
她以前愛笑,現在卻常常對著窗外出神,一坐就是半天。李明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更加拼命地送快遞,想多賺點錢,給梅和孩子一個保障,也想盡快擺脫王家人的糾纏。
王家人并沒有因為梅的懷孕和失業而有絲毫收斂。他們反而變本加厲,認為這是李明一家心虛的表現。他們開始在梅的B超圖上做文章,在小區里散布謠言,說梅肚子里的孩子來路不正,是李明為了逃避責任的擋箭牌。
這些惡毒的污蔑,像一把把尖刀,深深刺進了梅的心臟。她是一個傳統的女人,把名節看得比生命還重。她無法忍受這樣的侮辱。
那天,李明依舊早出晚歸。他出門前,梅拉住他的手,眼神里帶著一絲異樣的平靜:“明,如果,我是說如果,我不在了,你一定要好好把孩子養大。”
李明心里一驚,強作笑臉:“胡說什么呢!我們都會好好的,孩子也會好好的。等這件事過去了,我帶你和孩子去海邊玩。”
梅沒有再說話,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下午,李明正在派件,接到了鄰居打來的電話,聲音焦急萬分:“李明!你快回來!你老婆……你老婆她出事了!”
李明腦子“嗡”的一聲,手里的包裹散落一地。他瘋了一樣騎著電瓶車往家趕,一路闖了無數個紅燈。
當他沖到樓下時,看到的便是引言中的那一幕。
梅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身下是刺目的血泊。她選擇了一種最慘烈的方式,來結束自己的痛苦和屈辱,也結束了腹中胎兒尚未開始的生命。
警察很快趕到,拉起了警戒線。法醫進行了初步勘驗。王家人也被叫來問話。
面對警察的詢問,王老太的兒子矢口否認他們逼迫過梅。“我們只是合理索賠!她自己心理承受能力差,跳樓怎么能怪我們?說不定是她和這個快遞員吵架,想不開呢!”
王老太的兒媳也在一旁幫腔:“就是!現在的人啊,一點責任心都沒有,自己犯了錯,還連累家人。我們也是受害者,我媽現在還躺在家里起不來呢!”
他們的冷漠和無恥,像一盆冰水,從頭到腳澆熄了李明心中最后一絲對人性的期盼。他看著梅蒼白的臉,看著她微微隆起卻再也不會有動靜的腹部,五臟六腑都像被撕裂了一般。
社區的居民們也都被這慘劇震驚了。一些了解內情的人開始竊竊私語,指責王家人的刻薄和貪婪。但更多的人,只是遠遠地看著,嘆息著,然后散去。生活依舊要繼續,別人的悲劇,終究只是茶余飯后的談資。
官方的調查初步結論很快出來了:梅,因不堪家庭矛盾及外界壓力,選擇自殺。這是一起悲劇,但從法律層面,王家人的索賠行為雖然不近人情,卻并未直接構成刑事犯罪的教唆或脅迫。
這個結論,對李明而言,無異于宣判了他的無助。
04.
梅的葬禮很簡單。李明沒什么親戚,梅的娘家人在外地,趕過來時,只看到了一壇冰冷的骨灰。梅的母親哭得暈厥過去幾次,指著李明的鼻子罵他沒用,沒有保護好自己的女兒和外孫。
李明沒有辯解,默默地承受著一切。他知道,梅的母親說得對。是他沒用。
快遞點辭退了他。理由是他的個人事件對公司形象造成了不良影響。他失去了工作,也失去了唯一的經濟來源。
曾經溫馨的小屋,如今空蕩蕩的,充滿了死亡的冰冷氣息。墻上那張寶寶的B超圖,被梅的血染紅了一角,像一個無聲的控訴。李明把它小心翼翼地取下來,擦干凈,貼身收好。
他整日枯坐在房間里,不言不語,不吃不喝。鄰居們看他可憐,偶爾會送些吃的過來,他也只是木然地接過,放在一邊。他的眼神空洞,仿佛靈魂也隨著梅一起死去了。
王家人依舊沒有絲毫悔意。他們甚至覺得梅的死,讓他們四十萬的索賠打了水漂,反而更加怨恨李明。他們在小區里公開說梅的死是咎由自取,是給李明這種不負責任的人一個教訓。
這些話,像一把把鹽,撒在李明血淋淋的傷口上。
有記者聽說了這件事,想要采訪李明。李明拒絕了。他不想把梅的悲劇變成獵奇的新聞。但記者還是從其他渠道了解了一些情況,寫出了一篇報道。報道的角度很微妙,一方面同情了梅的遭遇,另一方面也暗示了李明作為丈夫,在家庭矛盾和經濟壓力面前的無力。
輿論開始發酵。網絡上,有的人同情李明和梅,痛斥王家人的冷血和訛詐行為。也有一些“理中客”分析說,王家人雖然道德有虧,但在法律框架內索賠并無不妥,梅的自殺更多是個人心理問題。還有人質疑李明當初扶人的動機,認為如果不是心虛,怎么會引火燒身。
這些紛雜的聲音,李明都聽不到了。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遍遍回憶著和梅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她的笑容,她的溫柔,她對未來的期盼。每回憶一次,心就被凌遲一次。
官方的力量似乎也到此為止。梅的死被定性為自殺,王家人的行為雖然令人不齒,但夠不上法律的制裁。警方對李明表示了同情,勸他節哀,重新開始生活。
重新開始?李明慘然一笑。他的世界已經崩塌了,還怎么重新開始?
他開始在夜晚出門,漫無目的地在城市里游蕩。他看著萬家燈火,看著街上情侶們甜蜜的依偎,看著孩子們天真的笑臉。這一切,都曾經是他唾手可及的幸福。而現在,都和他無關了。
他去了梅跳樓的地方。水泥地上那灘暗紅色的血跡已經被沖洗干凈,但李明仿佛還能聞到那股濃重的血腥味。他跪在那里,一動不動,直到深夜。
他想起了梅最后看他的那個眼神,平靜得可怕。他明白了,梅在那個時候,就已經存了死志。而他,卻愚蠢地沒有察覺。
05.
幾天后的一個深夜,李明回到了空無一人的出租屋。
屋子里彌漫著一股霉味,那是絕望和死寂的味道。他打開燈,昏黃的燈光照亮了梅的遺像。照片上的梅,笑得那么甜,那么無憂無慮。
李明伸出手,輕輕撫摸著照片上梅的臉頰。冰冷的玻璃,刺痛了他的指尖。
“梅,”他低聲呢喃,“我對不起你。我沒保護好你,也沒保護好我們的孩子。”
淚水無聲地滑落,滴在冰冷的地板上。
這些天,他想了很多。他想到了王家人猙獰的嘴臉,想到了他們惡毒的咒罵,想到了他們面對梅的死時的冷漠和幸災樂禍。他想到了梅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是何等的無助和絕望。
法律給不了梅公道。輿論也只是過眼云煙。那些傷害過梅的人,依舊過著他們的生活,沒有受到任何懲罰。
憑什么?
李明慢慢抬起頭,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燃起了一絲火焰。那火焰很小,很微弱,但在無邊的黑暗中,卻顯得格外清晰。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窗外是沉沉的夜色,遠處城市的霓虹閃爍,冰冷而疏離。
他想起攙扶王老太的那一天,他的善意換來的是無盡的折磨和家破人亡。他想起梅溫柔的笑容,如今只能在冰冷的照片上看到。他想起那個未曾謀面的孩子,連看一眼這個世界的機會都沒有。
一股冰冷的恨意,從心底最深處涌了上來,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這恨意如此強烈,壓倒了悲傷,壓倒了絕望,讓他顫抖的身體重新獲得了力量。
他看著自己因為連日悲痛而消瘦的手,慢慢地,一根一根地攥緊成拳。骨節因為用力而發出輕微的“咔咔”聲。
“梅,孩子,”他的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這個公道,法律給不了,我來給。”
“那些欺負過我們的人,一個都跑不掉。”
窗外的風似乎更冷了,吹動著他凌亂的頭發。李明眼神中的火焰越來越旺,燒掉了最后一絲猶豫和軟弱。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那雙眼睛里,卻凝聚了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和決心。
他要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