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濃得像化不開的墨。
暴雨如注,砸在陳建軍那輛破舊的五菱宏光車頂,咚咚作響,如同催命的鼓點,敲擊著他早已惶恐不安的心臟。
八年前的這個夜晚,同樣是這樣的暴雨,同樣是這樣令人窒息的黑暗。
那時的陳建軍,三十出頭,卻已被賭博的泥沼沒頂。
高利貸的利滾利像雪球般越滾越大,逼得他走投無路。
催債的電話鈴聲,從最初的咒罵威脅,到后來的戲謔調侃,再到最后帶著冰冷殺意的最后通牒,無一不在凌遲著他緊繃的神經。
他仿佛能嗅到自己身上那股窮途末路的餿味。
也就是在那時,一個牌桌上的“朋友”酒后吐真言,神秘兮兮地告訴他一個“改運”的偏方:“老陳,你這運道啊,怕是被什么東西給壓住了。”
“我聽說啊,有些人家,要是感覺家里不順,把……把那最能牽絆運氣的……給送走,就能轉運。”
那人壓低了聲音,眼神閃爍,“特別是女娃,聽說……棄女,能改命數。”
“棄女改運。”
這四個字像一道驚雷劈進陳建軍混亂的腦海,又像一根救命稻草,被他死死抓住。
女兒陳念,五歲,活潑可愛,一雙眼睛像黑葡萄似的,一笑起來臉頰上就漾開兩個淺淺的酒窩。
那是他的親骨肉。
然而,在輸紅了眼,被高利貸逼得日夜不寧的陳建軍看來,這迷信的讒言卻仿佛是上天唯一的指路明燈。
他用酒精麻痹自己心中那點搖搖欲墜的良知,用對未來可能“轉運”的虛妄幻想,給自己即將犯下的滔天罪行披上了一層合理的外衣。
塔里木河,中國最長的內陸河,此刻在暴雨的加持下,河水洶涌,發出野獸般的咆哮。
河畔的胡楊林,在漆黑的雨夜里像一群沉默而猙獰的鬼影。
這里荒無人煙,是陳建軍精心挑選的“棄女”之地。
“念念,爸爸帶你去找媽媽,好不好?”
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柔,但那幾個字從喉嚨里擠出來,卻帶著他自己都能察覺的干澀和虛偽。
“找媽媽?”
“媽媽不是……不是出差了嗎?”
陳念揉著惺忪的睡眼,小臉上滿是困惑。
她穿著單薄的睡衣,小小的身子在冰冷的車廂里微微發抖。
“對,媽媽提前回來了,在那邊等我們呢。”
謊言一旦開始,便如脫韁的野馬。
車子在泥濘的土路上顛簸,終于在一片胡楊林深處停下。
雨更大了,風聲鶴唳,像有無數冤魂在哭號。
陳建軍打開車門,刺骨的寒風夾雜著冰冷的雨水瞬間灌了進來,陳念冷得一哆嗦,往他懷里縮了縮。
“爸爸……我怕……”
小女孩的聲音帶著哭腔。
陳建軍的心臟猛地抽搐了一下,那瞬間他 почти要放棄。
但一想到那些猙獰的債主,想到那句“棄女改運”,他心底的惡念再次占了上風。
他狠下心,將陳念從車里抱出來,放在了泥濘的地上。
“念念乖,你在這里等爸爸,爸爸去……去那邊看看媽媽是不是到了,馬上就回來接你。”
他指著更深的黑暗,聲音顫抖。
“不!”
“爸爸,不要丟下我!”
“我要跟你一起去!”
陳念似乎預感到了什么,死死地抓住陳建軍的褲腿,小臉煞白,淚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哭喊聲撕心裂肺,“爸爸!”
“爸爸——”
陳建軍不敢看女兒的眼睛,他怕一看,自己好不容易筑起的心理防線就會徹底崩塌。
他猛地甩開女兒的手,幾乎是逃一般地鉆進駕駛室。
陳念撲了上來,小手扒著車門,哭得聲嘶力竭:“爸爸!”
“爸爸別走!”
“我怕!”
“這里黑……”
車窗玻璃上,映出女兒那張絕望的小臉,沾滿了泥水和淚痕。
陳建軍閉上眼,一腳油門踩到底。
輪胎在泥地里瘋狂打滑,發出一陣刺耳的尖嘯,隨即像離弦的箭一般沖了出去。
后視鏡里,那個小小的身影在風雨中搖晃,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最終被無邊的黑暗和洶涌的塔里木河的濤聲徹底吞噬。
“念念……爸爸對不起你……但爸爸也是沒辦法……”
他喃喃自語,淚水和雨水一樣洶涌。
他不知道,這句“沒辦法”,將成為未來八年,乃至更久遠歲月里,夜夜啃噬他靈魂的毒蟲。
逃離塔里木河畔的陳建軍,像一只喪家之犬。
他用“女兒跟人跑了,意外走失”這樣漏洞百出的謊言搪塞了妻子劉梅。
劉梅哭得死去活來,幾度昏厥。
陳建軍看著悲痛欲絕的妻子,心中沒有半分愧疚,只有一種病態的解脫和對“轉運”的期盼。
他迅速地、幾乎是賤賣了老家的房產,用一部分錢還了賭債,剩下的,便帶著劉梅離開了那個傷心之地,一路南下。
他發誓,要將塔里木河畔發生的一切,連同那個小小的身影,徹底埋葬在記憶的最深處,永世不見天日。
八年時光,彈指一揮間。
南方的城市,繁華喧囂,也充滿了機遇。
陳建軍憑借著早年在家鄉倒騰建材積累下的一點經驗和一股子狠勁,從最初的打零工,到后來租下小鋪面,再到如今,他已經是在這個城市小有名氣的“陳老板”,手底下經營著兩家規模不小的建材門店。
他買了房,買了車,妻子劉梅也漸漸從失女的陰影中走了出來,雖然眉宇間總帶著一抹淡淡的愁緒,但大部分時候,她還是那個溫柔賢惠的妻子。
四年前,他們又有了一個兒子,取名陳樂,希望他一生都能快樂無憂。
陳樂聰明伶俐,活潑可愛,給這個家帶來了許多歡聲笑語。
生活似乎真的“轉運”了。
陳建軍也時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端著一杯紅酒,站在自家高檔小區的陽臺上,俯瞰著城市的萬家燈火,心中涌起一種虛幻的滿足感。
他刻意不去想那個被遺棄在塔里木河畔的女兒,刻意不去回憶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
他以為,只要自己不想,那段罪孽就會永遠被塵封。
只是,他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這八年來,他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
每個午夜夢回,他總會被一些模糊而恐怖的片段驚醒——有時是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喊,有時是洶涌的河水,有時是一雙充滿怨恨的眼睛。
他把這一切都歸咎于自己壓力過大。
然而,平靜的生活,如同鏡花水月,終究有被打破的一天。
那是一個初夏的深夜,陳建軍因為一批新到的瓷磚出了點問題,在店里盤點到很晚才回家。
妻子和兒子早已熟睡。
他疲憊地沖了個澡,剛準備上床,放在床頭柜上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是一個陌生號碼,本地的。
這么晚了,會是誰?
他有些疑惑地接起電話:“喂?”
“哪位?”
聽筒里一片寂靜,靜得有些詭異。
陳建軍皺了皺眉,以為是惡作劇,正要掛斷。
就在這時,一個女孩的聲音幽幽地傳來,那聲音清澈得如同山澗的泉水,卻又帶著一絲奇異的沙啞,仿佛許久沒有開口說話一般。
“爸爸……”
陳建軍渾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間凝固,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
這個稱呼,這個陌生的、卻又帶著一絲遙遠熟悉感的聲音,讓他如遭雷擊。
“你……你是誰?”
“打錯了!”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因為恐懼而變了調。
女孩似乎沒有被他的粗暴嚇到,依舊用那清澈而沙啞的語調,輕輕地說:“爸爸,我想你。”
“你到底是誰?!”
“再不說話我報警了!”
陳建軍的心臟狂跳不止,手心全是冷汗。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牙齒在不受控制地打顫。
電話那頭,女孩低低地笑了一聲,那笑聲空靈而詭異,讓人毛骨悚然。
隨后,電話被掛斷了。
陳建軍失魂落魄地坐在床邊,冷汗浸濕了睡衣。
他顫抖著手,將那個陌生號碼拉進了黑名單。
是幻覺嗎?
是那些催債的余孽又想出了什么新花招?
不可能,那些人早就被他用錢打發干凈了。
接下來的幾天,陳建軍都心神不寧。
他試圖說服自己那只是一個巧合,一個惡作劇。
但那個聲音,那句“爸爸,我想你”,卻像魔咒一樣在他腦海里盤旋。
更讓他恐懼的是,盡管他拉黑了那個號碼,但類似的電話卻并未停止。
它們來自不同的陌生號碼,有時在深夜,有時在他開會的時候,有時甚至在他陪兒子玩耍的時候。
電話接通后,有時是長久的沉默,只有電流的滋滋聲;有時,是低低的、壓抑的哭泣聲,那哭聲充滿了無盡的委屈和悲傷,像一把鈍刀子,一刀刀割在他的心上。
最讓他魂飛魄散的是,那些沉默和哭泣的背景音里,總是混雜著一種熟悉的聲音——風聲,還有……水流聲。
那風聲呼嘯,如同鬼哭;那水流聲洶涌,仿佛就在耳邊。
與八年前那個暴雨夜,塔里木河畔的風聲水響,驚人地相似!
陳建軍快要瘋了。
他不敢告訴妻子劉梅,只能自己默默承受這份恐懼。
他開始失眠,食欲不振,整個人迅速憔悴下去。
他眼圈發黑,脾氣也變得越來越暴躁。
就在這時,陳建軍的生活,如同推倒了第一塊多米諾骨牌,開始徹底失控。
首先是他的建材店。
一個周末的下午,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陰云密布,狂風大作。
緊接著,他最大的一間倉庫無端起火。
火勢兇猛,等到消防隊趕到將大火撲滅時,倉庫里價值數百萬的庫存建材,已經付之一炬。
消防部門給出的結論是線路老化,意外失火。
但陳建軍卻總覺得,那場火起得太過蹊蹺,太過突然,就像是……冥冥中有一只手在操控。
緊接著,是他視若珍寶的兒子陳樂。
四歲的陳樂,一向活潑健康,最近卻開始在幼兒園頻繁地尿失禁。
一開始,老師還以為是孩子貪玩憋尿。
但情況越來越嚴重,甚至在家里也會這樣。
更讓陳建軍和劉梅心驚膽戰的是,陳樂每次尿濕褲子后,都會哭著說同一句話:“嗚嗚……是姐姐……”
“有個姐姐在水里拉我……”
“她說下面好冷,要我下去陪她……”
“姐姐?”
劉梅抱著兒子,臉色蒼白,“樂樂,你哪里看到的姐姐?”
陳樂睜著一雙驚恐的大眼睛,小手指著空無一人的角落:“就在那里……”
“濕漉漉的姐姐……”
“她沒有穿鞋子……”
陳建軍聽得毛骨悚然。
他厲聲呵斥兒子不許胡說,但心底的恐懼卻像潮水般將他淹沒。
那個“濕漉漉的姐姐”,難道……難道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
禍不單行。
妻子劉梅也出事了。
她身上開始出現莫名的紅疹,奇癢無比,看了許多醫生,用了各種藥膏,都不見好轉,反而愈演愈烈。
更可怕的是,她開始夜夜做噩夢,夢里總有一個渾身濕透、面色青白的女孩站在她的床邊,一雙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嘴里喃喃地不知道在說些什么。
劉梅被嚇得精神幾近崩潰,整夜整夜地無法入睡。
建材店的損失,兒子的異常,妻子的怪病,還有那些如影隨形的詭異電話……一樁樁一件件,像一張無形的大網,將陳建軍緊緊困住,讓他喘不過氣來。
他苦心經營八年的美滿生活,在短短數周之內,便出現了分崩離析的跡象。
他知道,這一切,絕不是偶然。
是報應嗎?
是念念……是念念回來了嗎?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再也無法遏制。
陳建軍徹底慌了神。
他開始病急亂投醫,四處燒香拜佛,請“大師”作法。
前前后后花了不少錢,請來的所謂“高人”們,有的裝神弄鬼一番,騙了錢就溜之大吉;有的則含糊其辭,說他家宅不寧,需要破財消災,結果自然是毫無效果。
就在陳建軍幾乎絕望的時候,經人介紹,他找到了城郊一座據說頗為靈驗的道觀。
接待他的,是一位須發皆白,仙風道骨的老道士。
老道士目光深邃,仿佛能洞察人心。
陳建軍將家中的不幸一一訴說,只是隱去了當年棄女的真相,只說是生意不順,家人生病。
老道士靜靜地聽著,既不插話,也不表態。
待陳建軍說完,他才緩緩睜開雙眼,眼中精光一閃,盯著陳建軍,沉聲問道:“你年輕時,可曾做過傷天害理,拋棄骨肉之事?”
陳建軍聞言,如同被一道閃電劈中,渾身一震,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他張了張嘴,想要否認,卻發現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冷汗從他的額頭涔涔而下。
“道長……何……何出此言……”
他聲音嘶啞,勉強擠出一句話。
“哼,”老道士冷哼一聲,拂塵一甩,聲音陡然嚴厲起來,“你家宅不寧,小兒失魂,皆因怨氣所致。”
陳建軍心中咯噔一下,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他。
只聽老道士一字一頓地繼續說道:“這怨氣,來自西北,是你親生女兒的十年怨念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