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北的風,像一把鈍刀子,刮在人臉上生疼。
王樹根瞇縫著眼,又拉了一把鋸。
木屑紛飛,帶著松木特有的清香,和他身上的老汗味兒混在一起,成了他這后院獨有的氣味。
“吱啦——吱啦——”
鋸子和他較著勁,像頭不情愿的犟驢。
他七十了,身子骨卻還硬朗,只是背駝得更厲害,像院門口那棵老槐樹的虬枝。
“老家伙,又跟這木頭疙瘩過不去呢?”
鄰居張寡婦端著一簸箕剛摘的豆角,倚在矮墻邊打趣。
王樹根停了鋸,直起腰,吐了口唾沫星子,聲音洪亮:“可不是咋地,這‘房子’得蓋瓷實了,將來躺進去才舒坦。”
張寡婦撇撇嘴:“都啥年代了,還弄這個。”
“沒聽廣播里說,要火化,不讓埋了。”
“瞎說!”
王樹根眼一瞪,“燒成一把灰,風一吹就散了,算怎么回事?”
“我王樹根活了一輩子,死了也得有個全乎身子!”
01.
王樹根在村里算是個不大不小的名人。
年輕時,他是方圓幾十里最好的木匠。
誰家蓋房上梁,誰家嫁女打家具,都得請他掌眼。
他做的活兒,榫卯嚴絲合縫,雕花栩栩如生,幾十年都不帶變形的。
老伴走得早,撇下他和一個兒子一個閨女。
孩子們大了,像村里大多數年輕人一樣,撲騰著翅膀飛去了城里,一年到頭難得回來一趟。
匯款單倒是比人先到,薄薄的幾張紙,帶著城市的油墨味兒,和他這黃土地有點格格不入。
王樹根守著這幾間老屋,守著這滿院子的木料和紙張,也守著一份外人無法理解的執拗。
自打六十歲那年,身子骨感覺不如從前了,他就開始琢磨自己的“后事”。
木匠出身,自然要給自己打一口最好的棺材。
他選了上好的柏木,紋理細密,帶著一股淡淡的幽香,說是能防蟲蛀,也能讓“里頭”的人睡個安穩覺。
除了棺材,他還迷上了扎花圈。
起初是跟著廟會上的老師傅學的,后來自己琢磨,越扎花樣越多,越扎顏色越艷。
他覺得,人這一輩子,生的時候熱熱鬧鬧,死的時候也得風風光光。
這些花圈,就是他送給自己的最后一份體面。
村里人對他這行為,看法不一。
上了年紀的,多半理解,嘆口氣說:“老根兒這是念舊,也是怕給孩子添負擔。”
年輕些的,嘴上不說,心里卻覺得他有點“老封建”,甚至有些“不吉利”。
誰家沒事兒天天在院里擺口棺材,還弄得跟花圈鋪子似的?
王樹根不在乎這些。
他有自己的盤算。
“人活一口氣,樹活一張皮。”
他常說,“我這輩子沒求過人,死了也不能麻煩人。”
他把棺材板打磨得油光水滑,想象著自己躺在里面的樣子,心里竟有幾分踏實。
那不是對死亡的向往,而是一種一切盡在掌握的從容。
后院的角落,堆著他早年用剩下的一些邊角料,還有他四處尋摸來的彩紙、鐵絲、高粱桿。
陽光好的時候,他就搬個馬扎坐在院里,戴上老花鏡,細細地剪裁、粘貼。
那神情,專注得像個繡女。
偶爾有村里的小娃子好奇,扒著墻頭往里瞅。
“王爺爺,你做這么多花,給誰戴呀?”
“給我自己戴。”
王樹根咧嘴一笑,露出發黃的牙板,“好看不?”
孩子們似懂非懂,嘻嘻哈哈地跑開了。
只有村東頭的李瘸子,早年跟王樹根一起抬過木頭,斷了條腿,也是個孤老頭。
他會拄著拐杖過來,默默地看王樹根忙活一陣,然后吧嗒著旱煙說:“老根兒,你這手藝,到哪兒都是個寶。”
“只是啊,這天,要變了。”
王樹根手上的活兒不停,眼皮也不抬:“天塌下來,也得先把自己這點事兒辦利索了。”
他知道李瘸子指的是什么。
村里的廣播喇叭,最近天天都在扯著嗓子喊,說什么“殯葬改革”、“文明祭掃”、“節約土地資源”。
“都是些虛頭巴腦的玩意兒。”
王樹根心里嘀咕。
他活了七十年,信的是老祖宗的規矩:入土為安。
02.
日子一天天過去,后院的棺木越發光亮,紙花圈的數量也突破了一百五十個。
王樹根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后院轉一圈,摸摸棺材,看看花圈,像個老農巡視自己的田地。
然而,村里的氣氛卻在悄然變化。
墻上,不知什么時候,刷上了白底紅字的標語:“推行火葬,保護耕地,利國利民!”
“破除封建迷信,倡導文明新風!”
大槐樹下,老娘們兒們納鞋底、嘮家常的中心議題,也從東家長李家短,變成了“誰家老爺子要是現在‘過去’了,可咋辦?”
“聽說隔壁鄉,已經不讓往墳地里添新墳了!”
村委會的干部,也隔三差五地到各家各戶“做工作”。
這天,村支書王長順,一個四十多歲,說話總是帶著官腔的漢子,踱進了王樹根的院子。
“叔,忙著吶?”
王長順臉上堆著笑,眼睛卻瞟向那口扎眼的棺材。
“嗯。”
王樹根應了一聲,手里的刻刀沒停。
他在給棺材頭雕一個“壽”字。
“叔啊,您也聽說了吧?”
“上面有政策,要搞殯葬改革。”
“這土葬啊,以后可就……”
王長順搓著手,有些為難。
“我知道。”
王樹根打斷他,“不就是燒成灰嗎?”
“我王樹根不吃那一套。”
“叔,這可不是我老王跟您過不去,這是國家政策,是法律法規。”
“您看您這……”
王長順指了指棺材,又指了指那些花圈,“這些東西,以后都算‘封建迷信用品’,不讓弄了。”
王樹根“噌”地站起來,手里的刻刀往案板上一拍,發出“哆”的一聲悶響。
“我自己的東西,給自己用,礙著誰了?”
“犯了哪門子王法?”
他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開。
王長順被他這氣勢頂得后退了半步,連忙擺手:“叔,叔,您別激動。”
“我就是來給您提個醒。”
“最近鎮上成立了‘殯葬改革聯合執法隊’,到處巡查呢。”
“您這目標太明顯,萬一……”
“讓他們來!”
王樹根一揮手,“我王樹根行得正坐得端,怕他們?”
王長順嘆了口氣,知道跟這老犟頭說不通,搖了搖頭走了。
王樹根心里也憋著一股火。
他想不通,自己辛苦一輩子,到老了,就想給自己準備個體面的“歸宿”,怎么就成了“封建迷信”了?
他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索性披上衣服,走到后院。
月光下,那口柏木棺材靜靜地躺在那里,像一艘等待遠航的船。
他伸出粗糙的手,一遍遍摩挲著冰涼的棺材板。
“老伙計啊老伙計,”他喃喃自語,“看來,咱們得早點‘上路’了。”
他隱約覺得,一場風波正在向他逼近。
經濟上的壓力也時常讓他喘不過氣。
兒子女兒寄回來的錢,勉強夠他日常開銷和買點藥。
為了這口棺材,他幾乎掏空了所有的積蓄,連買好木料的錢,都是他把年輕時攢下的幾件老舊紅木家具賣了才湊夠的。
紙花圈用的彩紙和鐵絲,也都是他一點點從牙縫里省出來的。
他甚至開始盤算著,是不是該把屋里那臺老掉牙的黑白電視也賣了,換幾個錢,給花圈再添點金箔。
03.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那是一個陰沉沉的下午,鉛灰色的云壓得很低,像是要塌下來一樣。
王樹根正在后院給最后一個花圈粘花瓣,院門“哐當”一聲被人推開了。
涌進來七八個人,清一色的深藍色制服,大檐帽壓得很低,胸前別著閃亮的徽章。
為首的是個國字臉,手里拿著個文件夾,表情嚴肅得像廟里的判官。
“誰是王樹根?”
國字臉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王樹根放下手里的花圈,慢慢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紙屑:“我就是。”
“我們是鎮殯葬改革聯合執法隊的。”
國字臉亮了亮證件,隨即目光如炬地掃視著院子,“這些,都是你做的?”
他指著那口棺材和滿地的花圈。
王樹根挺直了腰桿,像一棵倔強的老松:“是又怎么樣?”
“我做這些,礙著你們什么事了?”
“妨礙我們執行公務!”
旁邊一個年輕隊員厲聲喝道,唾沫星子都快噴到王樹根臉上,“現在國家明令禁止私自制作、銷售封建迷信殯葬用品!”
“你這是頂風作案!”
“我賣給誰了?!”
王樹根氣得渾身發抖,他指著自己的鼻子,“這是我給自己預備的!”
“我死了用!”
“你們管天管地,還管老百姓死了用什么裝嗎?”
他刻意拔高了嗓門,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膛里吼出來的,透著一股子蠻橫和不屈。
國字臉皺了皺眉,顯然對王樹根這“刁蠻”的態度很不滿。
他打開文件夾,抽出一張紙:“根據《殯葬管理條例》第二十二條、第二十三條規定,禁止制造、銷售不符合國家技術標準的殯葬設備和封建迷信殯葬用品。”
“你這些棺木、花圈,都屬于違規物品。”
他頓了頓,看著王樹根漲紅的臉,一字一句地說道:“經我們查實,你未經許可,擅自制作大量封建迷信殯葬用品,數量巨大,性質惡劣。”
“現對你處以五萬五千元人民幣的罰款,并沒收全部違規物品。”
“這是處罰決定書,你簽個字吧。”
“啥?!”
王樹根像被焦雷劈中了腦門,耳朵“嗡”的一聲,幾乎沒站穩。
五萬五千?
他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多錢!
他辛辛苦苦攢了一輩子的棺材本,也不過三萬出頭。
這簡直是要他的老命!
“我不簽!”
王樹根猛地一甩手,打掉了遞到眼前的筆,“你們這是搶劫!”
“是土匪!”
“我沒犯法!”
“我不交!”
他激動地沖到棺材旁,張開雙臂護住,像一頭護崽的母狼:“這是我的棺材!”
“誰也別想動!”
院子里,氣氛瞬間緊張到了極點。
幾個執法隊員面面相覷,顯然也沒料到這老頭如此強硬。
國字臉的臉色也沉了下來:“王樹根,我們是依法辦事。”
“如果你拒不配合,我們將采取強制措施。”
“強制?”
“我看你們誰敢!”
王樹根雙目圓睜,布滿了血絲,他拄著院角的拐杖,用力拍打著棺材板,發出“砰砰”的巨響,“這是我給自己打的!”
“我從年輕時候就想好了,死了就要躺在自己做的棺材里!”
“你們憑什么管?”
“憑什么罰我的錢?!”
他的吼聲在小院里回蕩,帶著絕望和憤怒。
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迅速傳遍了整個村子。
不多時,王樹根家門口就圍滿了看熱鬧的村民。
大家對著院里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老根兒這回可攤上大事了!”
“五萬五啊!”
“把他賣了也不值這個錢!”
“這執法隊也太狠了,人家老頭子就給自己準備口棺材,礙著誰了?”
同情者有之,幸災樂禍者亦有之。
最終,在僵持了近一個小時后,國字臉見王樹根油鹽不進,只好留下一句“限你三日內繳納罰款,否則后果自負”,帶著人暫時撤離了。
王樹根一屁股癱坐在地上,渾身像散了架一樣。
看著滿院狼藉,他老淚縱橫。
04.
罰單如同一座大山,壓在了王樹根的心頭。
五萬五千元,對他而言,無疑是個天文數字。
他三天三夜沒合眼,飯也吃不下,只是枯坐著,對著那口棺材和那些花圈發呆。
村支書王長順來看過他兩次,勸他“多少交點,服個軟,這事兒興許還有轉圜余地”。
王樹根只是搖頭,嘴里反復念叨著:“我沒錯,我不交。”
三天期限很快就到了。
沒等來執法隊,卻等來了法院的傳票。
鎮政府因他拒不繳納罰款,把他告上了法庭。
王樹根捏著那張蓋著紅彤彤大印的傳票,手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他活了七十年,第一次跟“官家”打交道,就是以這種方式。
開庭那天,他沒去。
他覺得自己沒做錯,去了也是白搭。
結果可想而知,法院判決他敗訴,維持原處罰決定,并要求他限期履行。
沒過幾天,執行法官找上了門。
來的是一位姓李的法官,約莫五十歲年紀,戴著眼鏡,看著比那些執法隊員要斯文些。
李法官進院的時候,王樹根正戴著老花鏡,給一個紙花圈小心翼翼地粘著金箔。
金色的碎屑,在昏暗的屋里一閃一閃,像他此刻搖搖欲墜的希望。
屋子不大,光線有些暗。
墻上掛滿了大大小小的“壽”字剪紙,也是他自己剪的。
墻角,那口上了紅漆的柏木棺木,靜靜地碼放著,像一頭沉默的巨獸。
整個屋子,都彌漫著一股木香和紙張特有的味道,還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悲涼。
李法官看著眼前的景象,眉頭微微蹙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了平靜。
“王大爺,我們是法院的執行法官。”
他語氣平和,“關于您和鎮政府的罰款糾紛案,判決已經生效了。”
“今天我們來,是想了解一下您這邊的情況,看看這罰款……”
王樹根放下手里的活計,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布滿了紅絲。
他從炕席底下,摸出一個用手帕層層包裹的小布包,打開來,里面是一本存折,皺巴巴的,邊角都磨毛了。
“法官,”他聲音沙啞,“我一輩子,就攢了這點錢。”
他把存折遞過去,“三萬零八百二十七塊五毛。”
“全給你們,也不夠那五萬五。”
他頓了頓,指著墻角的棺材,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光彩:“這棺材,我從四十歲就開始琢磨了,想著用最好的木頭,給自己打一口。”
“這輩子,沒啥大本事,就這點念想。”
“我死,也要死在自己做的棺材里頭,不然,我閉不上眼。”
李法官接過存折,翻開看了看,上面的每一筆進賬都少得可憐,大多是幾十塊、一百塊,是兒女們斷斷續續寄回來的生活費。
最新的余額,確實如王樹根所說。
他又仔細詢問了棺木和花圈的制作情況。
鄰居們也證實,王樹根做這些東西,確實有好些年頭了,都是他一個人敲敲打打,從未見他拿出去賣過一個子兒。
李法官沉默了。
他讓人聯系了王樹根遠在外地的子女。
電話那頭,兒子王建軍的聲音透著疲憊和無奈:“法官,我爸那犟脾氣,我們是知道的。”
“跟他說過多少次了,別弄那些了,他不聽啊!”
“可我們也沒想到,他這么……這么糊涂,能捅出這么大婁子。”
女兒王秀蘭在旁邊泣不成聲:“我們一年到頭也回不去幾天,他一個人在家,我們也不放心……”
子女們表示愿意想辦法湊錢,但五萬五對他們來說,也不是個小數目,希望法院能寬限些時日,或者減免一些。
調解工作進行得很艱難。
村委會也出面了,希望能從中斡旋。
但法律是嚴肅的,罰款的決定是鎮政府依據條例作出的,法院的判決也維持了原決定。
最終,法院方面表示,強制執行的決定不會改變。
但考慮到王樹根的實際困難和特殊情況,他們可以協調民政部門,為老人先行辦理火葬預約的相關手續。
至于罰款,經與鎮政府協商,同意其子女先行繳納兩萬元,剩余的三萬五千元,考慮到王樹根有精湛的木工手藝,可以用他手工制作的木工工具和一些成品家具折價抵扣。
這個結果,對王樹根而言,無異于釜底抽薪。
火葬?
那是把他挫骨揚灰!
棺材,他視為身家性命的棺材,到頭來還是一場空。
工具抵債?
那是他吃飯的家伙,是他木匠生涯的最后一點念想。
05.
消息傳到王樹根耳朵里的時候,他整個人都垮了。
他把自己關在屋里,不吃不喝,任憑村支書和李瘸子怎么敲門,他都死活不開。
他想不通,為什么自己這點小小的愿望,就這么難?
為什么那些冰冷的“條例”,就能把他一輩子的心血、一輩子的念想,都碾得粉碎?
他趴在冰冷的棺材板上,老淚縱橫。
這棺材,是他親手選的料,親手開的板,親手鑿的卯,親手刷的漆。
它不只是一口棺材,它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是他對尊嚴最后的堅守。
幾天后,當執法隊的白色面包車再次停在院門口,當那些穿著制服的身影再次出現時,王樹根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氣,又像是積攢了最后的瘋狂。
他沒有像上次那樣怒吼,也沒有據理力爭。
他只是默默地看著他們,然后,突然沖向院子中央,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滿地打滾,兩條腿亂蹬,像個撒潑耍賴的孩子。
“我不活了!”
“我不活了啊!”
“你們這是要逼死我啊!”
他哭得撕心裂肺,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引得左鄰右舍都圍了過來,對著院內指指點點,卻沒人敢上前。
執法隊員們顯然也沒見過這陣仗,一時有些手足無措。
國字臉隊長皺著眉頭,示意隊員先不要動。
王樹根哭喊了一陣,似乎耗盡了力氣。
他慢慢地爬起來,踉踉蹌蹌地走到那口柏木棺材旁,伸出顫抖的雙手,死死地抱住了棺材的一角,仿佛那是他最后的依靠。
他把臉頰緊緊貼在冰涼的漆面上,渾濁的淚水再次洶涌而出,打濕了光滑的棺材板。
院子里一片死寂,只剩下他壓抑不住的哽咽聲。
過了許久,他才抬起頭,通紅的雙眼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你們……你們知道我為啥非要這口棺材,非要這些花圈嗎?”
“我告訴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