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長,咱們的行蹤,小鬼子是怎么知道的?”
年輕戰士滿是困惑和不甘的低吼,像一根燒紅的鐵針,狠狠扎在甄鳳山的心頭。
時值一九四二年,華北大地烽火連天,抗日戰爭進入了最為殘酷的拉鋸階段。
身為八路軍冀西游擊支隊的分隊長,甄鳳山和他手下的“拳頭隊”以驍勇善戰聞名。
然而,近幾個月來,隊伍卻仿佛被一雙無形的眼睛死死盯住,數次精心策劃的行動都以失敗告終,甚至付出了血的代價。
這詭異的局面,讓甄鳳山寢食難安,一個可怕的念頭在他心中悄然滋生:莫非,奸細就在身邊?
風雪欲來的太行山深處,一場無聲的較量,即將展開。
01
時維一九四二年,華北大地已在日寇的鐵蹄下呻吟了五個年頭。
太行山脈,如同一道巨大的屏障,橫亙在侵略者面前,也成為了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八路軍堅持敵后抗戰的重要基地。
山巒疊嶂,溝壑縱橫,既是天然的庇護所,也意味著生存的極度艱難。
冬末春初的寒風依舊凜冽,刮過光禿禿的樹杈,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一支小小的隊伍,正悄無聲息地行進在崎嶇的山路上。
他們衣衫襤褸,面帶菜色,但眼神卻異常堅定,如同淬火的鋼鐵。
這便是八路軍冀西游擊支隊下屬的一支分隊,隊長名叫甄鳳山。
隊伍中的氣氛有些沉悶。
不僅僅是因為連續幾日的急行軍和日益短缺的給養,更因為一種無形的壓力,如同山間的濃霧,籠罩在每個戰士的心頭。
近半年來,他們似乎做什么都不順手,幾次精心策劃的伏擊和突襲,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甚至有時還會一頭撞進敵人預設的陷阱。
甄鳳山走在隊伍的最前面,眉頭緊鎖。
他身上的棉襖已經洗得發白,多處打著補丁,腳上的一雙布鞋也磨得快要露出腳趾。
寒風吹亂了他額前粗硬的黑發,露出一張飽經風霜的臉龐,三十出頭的年紀,眼角的皺紋卻已深深刻下。
他的目光銳利,掃視著前方每一個可疑的角落,手中的那把繳獲來的三八大蓋,槍托被摩挲得油光锃亮。
“隊長,前面有個避風的山坳,要不,讓兄弟們歇歇腳,喝口水?”通訊員小李湊到他身邊,壓低了聲音說道。
甄鳳山停下腳步,打量了一下四周的地形。
這是一個背風的緩坡,坡下有些稀疏的灌木,算是個不錯的臨時休整點。
他點了點頭:“也好,命令部隊原地休整,加強警戒。炊事班看看還能不能弄點熱乎的,哪怕是熱水也好。”
命令傳達下去,疲憊的戰士們立刻三三兩兩地靠著山石坐下,貪婪地呼吸著略帶濕氣的空氣。
02
甄鳳山不是天生的軍人。
他的前半生,與這身軍裝和槍林彈雨似乎毫無關聯。
時間倒回至一九三一年,“九一八”的炮火撕裂了東北的寧靜。
那時的甄鳳山,還是個熱血方剛的青年,家住遼東的一個小村莊。
他的父親早逝,與母親相依為命。
然而,當地的一個惡霸地主,不僅強占了他家的幾畝薄田,還逼死了他的母親。
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一個深夜,甄鳳山懷揣菜刀,摸進了地主大院,手刃了仇人。
從此,他踏上了逃亡之路。
那年,他恰好遇到了一支打著抗日旗號的民間武裝——東北抗日義勇軍。
為了活命,也為了能繼續打鬼子和漢奸,他加入了進去。
東北的冰天雪地里,他經歷了人生第一次真刀真槍的戰斗。
在一次與日軍的遭遇戰中,敵我力量懸殊,義勇軍慘敗,隊伍被打散。
甄鳳山九死一生,輾轉數月,在一位地下黨縣委書記的幫助下,秘密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并被指示南下,尋找主力部隊。
一九三七年,盧溝橋事變爆發,全面抗戰開始。
甄鳳山幾經波折,終于找到了組織,被調入新組建的抗日游擊隊。
憑借著在東北積累的作戰經驗和一股子不要命的狠勁,他很快在戰斗中嶄露頭角,從一名普通戰士一步步成長為分隊長。
他帶領隊伍的首戰,便是在冀西的水磨屯村。
那是一場硬仗,他們只有十幾條老舊的漢陽造,甚至還有幾個戰士拿的是大刀長矛,而對面的日軍小隊,卻是清一色的三八大蓋,還有一挺歪把子機槍。
戰斗打得異常慘烈,甄鳳山身先士卒,第一個沖入敵陣,硬是用刺刀拼翻了兩個鬼子。
在他的帶領下,戰士們如同下山的猛虎,赤膊上陣,與裝備精良的日軍展開了殊死搏斗。
最終,他們以犧牲七名戰士的代價,全殲了這股二十多人的日軍小隊,繳獲了十幾支步槍和一批彈藥。
這一仗,打出了八路軍的威風,也讓甄鳳山和他帶領的這支隊伍名聲大噪。
因為隊伍里最初只有隊長甄鳳山有像樣的步槍,其他戰士往往是靠著血肉之軀和無比的勇氣與敵人近身肉搏,當地百姓感佩他們的英勇,稱他們為“拳頭隊”——赤手空拳也能打跑日本鬼子。
甄鳳山把繳獲的煤油燈點亮,昏黃的燈光映照著他堅毅的臉龐。
他深知,戰爭的殘酷遠不止于此,而他肩上的擔子,也越來越重。
03
隊伍休整的時候,甄鳳山習慣性地巡視著戰士們的情況。
他的目光落在了不遠處一個安靜的身影上。
那是張美智,隊伍里唯一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
時間是最好的催化劑,也是最無情的刻刀。
就在幾個月前,甄鳳山還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到張美智的情景。
當時,他帶領隊伍成功端掉了一個日軍的臨時據點,解救出了幾名被日軍擄掠并囚禁的女大學生。
那些女孩兒們獲救時,驚魂未定,哭哭啼啼,唯有張美智,雖然臉色蒼白,眼中卻燃燒著一股壓抑不住的火焰。
在護送她們前往后方相對安全區域的途中,臨別時,張美智突然找到了甄鳳山。
“甄隊長,”她的聲音帶著一絲沙啞,卻異常堅定,“我的父母都死在了日軍的屠刀之下,家也毀了,我已經無處可去了。”
她抬起頭,淚水在眼眶里打轉,但眼神卻像兩團火,“我要加入你們,我要上前線,親手為我的父母報仇!”
甄鳳山當時有些為難。
一個嬌滴滴的女學生,細皮嫩肉的,怎么能適應前線殘酷的戰斗和艱苦的生活?
他好言相勸:“張同志,打仗不是兒戲,九死一生。你的心意我們領了,但你更適合在后方做一些宣傳或者醫護工作,那里同樣重要,也相對安全。”
“不!”張美智猛地搖頭,語氣激烈,“如果不能親手殺鬼子,我活著還有什么意義?甄隊長,你們若是不收留我,我就死在你們面前!”
說著,她竟真的從發髻上拔下一根磨尖了的簪子,作勢要往自己脖子上刺去。
甄鳳山見狀,連忙制止。
他嘆了口氣:“好吧,張同志,我答應你。但是,丑話說在前面,我們這里條件艱苦,行軍打仗,吃不飽穿不暖是常事,隨時都可能流血犧牲。你要是受不了,隨時可以告訴我,我安排你轉到后方去。”
“我受得了!”張美智斬釘截鐵地回答,眼中閃爍著決絕的光芒。
就這樣,張美智成了一名八路軍戰士。
出乎甄鳳山意料的是,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學生,卻展現出了驚人的毅力和適應能力。
她從不叫苦叫累,行軍、宿營、吃粗糧野菜,都默默承受。
夜里宿營,鋪上稻草便是床,老鼠蟲子在身邊爬過,她也只是皺皺眉頭,從未像其他初來乍到的女同志那樣驚叫。
她身上似乎完全沒有那些富家小姐的嬌氣,仿佛父母的慘死,已經將她徹底改變,仇恨在她心中種下了鋼鐵般的意志。
甄鳳山曾私下里對妻子,也是隊伍里的衛生員李秀蓮感慨:“這個張美智,不簡單啊。看著文文靜靜,骨子里卻有股狠勁。”
李秀蓮也點頭稱是:“是啊,就是性子太獨了些,不大合群。”
04
然而,平靜的日子并沒有持續多久。
隨著張美智的加入,隊伍里似乎多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異樣。
更讓甄鳳山憂心忡忡的是,他們與日軍的作戰,開始變得越來越被動。
最初,只是一兩次小規模的行動受挫。
比如他們計劃去拔掉某個日偽軍的炮樓,結果隊伍還沒摸到近前,炮樓上的探照燈就突然亮了,機槍也跟著掃射過來,顯然敵人早有防備。
甄鳳山當時只當是偶然,或許是哪個環節走漏了風聲,或者是敵人加強了戒備。
但接下來的幾次行動,情況愈發嚴重。
有一次,他們得到情報,有一批日軍的軍用物資會通過一條隱蔽的山路運往前線。
甄鳳山親自帶隊,提前一天埋伏在預定地點。
那條路極為偏僻,按理說萬無一失。
可等到第二天天亮,預定的運輸隊遲遲沒有出現。
反而是在他們準備撤離的時候,側翼突然響起了槍聲,一小股日軍不知道從哪里鉆了出來,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雖然依靠有利地形勉強擊退了敵人,但也犧牲了兩名戰士。
另一次,甄鳳山制定了一個“掏心戰術”,準備夜襲附近一個日軍小隊的駐地。
計劃周密,每個人的任務都分配得清清楚楚。
然而,當他們摸到村口時,卻發現村內燈火通明,戒備森嚴,甚至還在村外臨時增設了鐵絲網和鹿砦。
這根本不是一個正常駐防小隊應有的戒備級別。
“邪了門了!”撤回來之后,脾氣火爆的副隊長王大勇一拳砸在桌子上,“隊長,這小鬼子是不是在我們隊伍里安了順風耳千里眼?怎么我們干啥他們都知道?”
甄鳳山一言不發,只是狠狠地抽著煙。
煙霧繚繞中,他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王大勇的話雖然粗魯,卻也點醒了他。
一次兩次可以說是巧合,但接二連三地出現這種情況,就絕非偶然了。
最讓他感到后怕和憤怒的,是上個月的一次遭遇。
他們小隊在一處極其隱蔽的山洞休整,那是他親自挑選的地點,除了隊里的幾個核心骨干,外人根本不可能知曉。
然而,就在一個深夜,日軍的突擊隊如同鬼魅般摸了上來,如果不是負責外圍警戒的哨兵警覺得早,及時鳴槍示警,他們整個分隊恐怕都要交代在那里。
即便如此,倉促應戰之下,他們也損失了三名戰士,還有幾人受了傷。
“這個地方,只有我們自己人知道……”甄鳳山喃喃自語,眼中閃過一絲寒光。
他猛地掐滅了煙頭,一個可怕的念頭在他心中升起——隊伍里,有內奸!
05
“當家的,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晚上,在臨時搭建的簡陋窩棚里,妻子李秀蓮一邊幫甄鳳山縫補著磨破的軍衣,一邊輕聲問道。
煤油燈的光芒微弱地跳動著,映著她略顯憔悴但依舊溫柔的臉龐。
甄鳳山嘆了口氣,將心中的疑慮和盤托出:“秀蓮,我覺得我們隊伍里不對勁。最近幾次行動,鬼子都像是提前知道了我們的計劃。上次在黑風洞,要不是老天保佑,我們怕是……”
李秀蓮停下了手中的針線,蛾眉微蹙,沉思片刻后說道:“你是懷疑……我們隊伍里出了奸細?”
“嗯。”甄鳳山點了點頭,“不然無法解釋。可到底會是誰呢?”
他腦海中閃過一張張熟悉的面孔,那些都是和他并肩作戰、生死與共的兄弟,他實在不愿意相信其中會有人背叛。
“會不會是……”李秀蓮猶豫了一下,壓低了聲音,“是那個張美智?”
甄鳳山心中一動。
他之前雖然也對張美智的某些行為感到奇怪,但并未將她與“奸細”聯系起來。
畢竟,她那“國仇家恨”的背景太過真實,那份復仇的決心也似乎不容置疑。
“為什么這么說?”甄鳳山問道。
“我也說不好,”李秀蓮搖了搖頭,“就是一種感覺。她這個人,雖然表現得很堅強,但總覺得有些地方……有些刻意。對了,你有沒有發現,她從來不在大家面前洗腳?每次大家去河邊擦洗,她都找借口避開。晚上睡大通鋪,她也總是穿著襪子睡覺,哪怕是夏天最熱的時候。”
李秀蓮的話像一道閃電,劃破了甄鳳山心中的迷霧。
他猛地想起,的確如此!
張美智剛來的時候,他還覺得這可能是女孩子家愛干凈、害羞。
但時間久了,尤其是在艱苦的行軍作戰環境中,這種過分的“講究”就顯得非常突兀和不合情理了。
大家都是泥里水里滾過來的,誰還在乎這些?
而且,總是穿著襪子睡覺,這在集體生活中更是異類。
“還有,”李秀蓮繼續說道,“她平時話不多,但問起我們根據地的一些情況,比如兵力部署、糧食儲備什么的,倒是挺仔細的。以前我沒多想,以為她是好奇,現在想來……”
甄鳳山的臉色越來越凝重。
這些看似不起眼的細節,單獨來看或許沒什么,但串聯起來,再結合近期一系列的軍事失利,就足以讓人警惕了。
張美智,這個主動要求上戰場的女大學生,她的身份,真的像她自己說的那樣簡單嗎?
她那“無懈可擊”的堅強和適應能力,會不會也是一種偽裝?
“你說的對。”甄鳳山深吸一口氣,“這件事,我要親自查一查。如果她真的是……我絕饒不了她!”
06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甄鳳山不動聲色地開始暗中觀察張美智。
他發現,李秀蓮說的一點沒錯。
張美智確實有不讓雙腳暴露在人前的習慣。
無論是清晨在溪邊洗漱,還是傍晚戰士們互相捶腿放松,她總是巧妙地避開任何可能需要脫鞋襪的場合。
即使是隊伍里發放新的草鞋,她也是領了之后悄悄回到自己的角落更換,從不與人共處一室。
她的警惕性很高。
幾次甄鳳山假裝無意中從她休息的地方經過,都能感覺到她投來的審視目光,雖然只是一閃而逝。
她和其他戰士的交流依舊不多,除了必要的任務溝通,大多數時候都顯得有些孤僻。
但她的軍事素質,卻在潛移默化中顯露出來,無論是槍械的保養還是行軍中的潛伏技巧,都學得很快,甚至比一些老兵掌握得還好,這與她“初出茅廬的大學生”身份似乎有些不符。
疑點越來越多,像滾雪球一般在甄鳳山心中越滾越大。
他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
如果張美智真的是奸細,多留她在隊伍一天,就多一分危險。
這天晚上,隊伍在一處破敗的古廟中宿營。
甄鳳山和李秀蓮商議了一個計劃。
晚飯時,李秀蓮以“天氣轉暖,預防春瘟”為由,在給大家煮的草藥湯里,悄悄加了點無色無味的助眠草藥。
這種草藥劑量小的時候能安神,劑量稍大些,就能讓人睡得沉一些,但不會傷身體。
夜深了,廟堂內鼾聲四起。
戰士們勞累了一天,又喝了“安神湯”,都睡得格外香甜。
甄鳳山悄悄起身,借著從破窗紙透進來的微弱月光,辨認著方向。
他記得李秀蓮白天跟他比劃過,女兵們睡在東廂房靠里的位置,而張美智,習慣睡在最西邊靠墻的第一個鋪位。
他屏住呼吸,像一只貍貓般,悄無聲息地潛入了女兵們休息的東廂房。
空氣中彌漫著稻草和汗水的混合氣味。
他小心翼翼地繞過橫七豎八熟睡的戰士,來到了西邊墻角。
月光下,他能看到一個蜷縮著的身影,被子裹得很緊。
是張美智沒錯。
甄鳳山的心跳有些加速,他蹲下身,極度緩慢地,一點一點地伸出手,輕輕捏住了蓋在她腳踝處的薄被一角。
他能聞到一股淡淡的皂角混合著藥草的氣味,那是張美智身上特有的。
他的手指微微有些顫抖。
如果猜錯了,那他就是小人之心。
但如果猜對了……
他深吸一口氣,猛地一咬牙,輕輕地、卻又迅速地掀開了被子的一角。
被子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雙穿著襪子的腳。
果然如秀蓮所說,她連睡覺都穿著襪子。
甄鳳山的心沉了下去,他小心地,用指尖挑開她右腳的襪子邊緣,慢慢地將其褪下了一小半,露出了幾根腳趾。
借著昏暗的月光,當他湊近了,看清了那只腳的瞬間——
甄鳳山整個人如遭雷擊,當場傻眼,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