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聯(lián)
01
清明那天,細雨如絲,我和母親、妹妹照舊回老家上墳。車一停下,我第一個沖下去,朝著父親的墓走過去。
沒想到,剛繞過那排石板,我整個人就怔住了。
父親的墳頭前,依舊泡在泥水里,水沒過腳背,墳角處隱隱有青苔浮著,像是一年沒曬過太陽的死水坑。
而旁邊幾座墳,全都干凈整潔,甚至連水漬都沒有。
我看了母親一眼,聲音壓得低低的:“媽,怎么今年還是這樣?都三年了吧?”
母親彎腰擺供,頭也不抬:“別瞎說,清明下雨很正常。”
“可旁邊幾座墳就沒水啊?為什么就咱爸這兒每年都泡著水?”我壓著火,“這墳地是怎么選的?”
母親臉一沉:“林峰,別在你爸面前胡說八道。”
我不吭聲了,可心里翻江倒海。
我不是第一次注意到這個問題了。從父親下葬那年起,我每年清明回來,都發(fā)現(xiàn)墳前濕噠噠的。頭一年我沒多想,說是那陣子雨多;第二年我疑心,但風水師說地勢低;到了今年,還是這樣,我心里就堵得慌。
父親生前怕水,怕得有些反常。他小時候落過水,那次差點沒命,之后洗澡要擦身,不敢站水里,哪怕是大夏天也不肯碰游泳池。我小時候犯錯被他打哭,躲廁所里關門,他不敢進來,只在門外怒吼。
這么怕水的人,卻被埋在年年漬水的地方。這讓我怎么能安心?
燒紙的時候我心不在焉。妹妹林雪默默點香,看我臉色不對,小聲問:“你又琢磨啥?”
我搖頭:“你不覺得這地方不對勁?”
她嘆氣:“哥,這墳地是你定的,你還怪誰?”
我啞口無言。父親去世那年,我在外地忙項目,是我讓叔叔找風水師定的地址。我沒太細看,只看他說那是祖地靠山朝水,才同意的。現(xiàn)在回想,我怕是當了傻子。
回家路上,我越想越心煩。晚飯沒吃幾口就回房。母親沒說話,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
那天夜里,我做了個夢。夢里還是那片墳地,霧氣騰騰,四周一片灰白。父親穿著濕透的舊棉襖站在水里,低頭看我。他臉色發(fā)青,嘴唇發(fā)紫,像凍了一夜似的。
他只說了一句話:“你真的懂我嗎?”
我猛地驚醒,后背全是冷汗。
第二天一早,我拉著妹妹去了鎮(zhèn)上的老風水館。
那風水師是當年幫我叔選墓地的那位,姓彭,五十多歲,瘦得跟根干柴似的。
我一進門就開門見山:“彭師傅,三年前我爸下葬,你選的地,為什么老積水?”
他喝著茶,眼皮都沒抬一下:“你家那邊地勢偏低,旁邊山腳來水,正常。”
我拍桌子:“你知不知道我爸怕水?他生前叮囑過,別靠水近。他那性格村里人都知道!”
他終于抬頭,愣了兩秒,隨即含糊地說:“風水講究的是龍脈朝向,生人忌水是忌水,死人怕啥水?再說了,這塊地,是你叔定下的。”
我一怔:“什么?”
他點頭:“那天是你叔來現(xiàn)場看的,他堅持要那塊,說什么‘靠水旺后人’,我拗不過。”
我腦子嗡地一下。
原來這塊墓地,是我叔說了算。我這個兒子,只是在電話那頭點了個頭。
我本以為自己送父親入土為安,哪成想,竟親手把他送進了他最怕的深淵。
回村路上,我一句話沒說。妹妹看出我不對,沒敢出聲。
我心里那個結,越勒越緊。
那天晚上,我決定親自去挖一挖父親墳前的地。我要親眼看看,水到底從哪兒來,又該怎么斷掉它。
02
從鎮(zhèn)上風水館回到村里,我一路沒說話。
風越刮越大,天色灰沉沉的,像極了那年父親下葬的日子。
彭風水師那句“你叔定的”,像顆釘子一樣扎在我腦子里。可讓我更窩火的,是他一口咬死“風水講地勢不講性格”,仿佛我爸是不是怕水,他都可以裝作不知道。
我忍不住又折回去找他,坐都沒坐下,開門見山問他:“彭師傅,你選墓地的時候,難道沒問過我爸忌諱什么?”
他不緊不慢喝了口茶:“林先生,我看風水幾十年,從來沒聽誰家死者要避水避火的。活人怕水,那是心理病。人死了,哪來的怕?”
我火氣上頭,聲音拔高:“可我爸不是一般的怕水!你根本不了解他!他一輩子連澡都不敢洗,你就給他找個濕地埋?你良心過得去?”
他摔了杯子,語氣也冷:“我又不是你家人,誰來跟我講過這些?再說了,你當年電話里說‘聽我叔的’,那我就聽你叔的。我是看風水,不是看命的!”
這話一出口,我只覺得心口堵得慌。
我明白了,這些年父親墳地積水,并不是天災,而是人禍。更確切說,是我自己親手點頭同意的。
我出了門,才發(fā)現(xiàn)林雪在門外站著,臉色難看。
“你聽見了?”我問。
她沒回答,只說:“你真什么都不記得了?”
我一愣:“記得什么?”
她盯著我,眼圈忽然紅了:“爸臨終前,你沒回來,是我守著的。他拉著我手說:‘我一輩子怕水,死也別給我埋在潮地。’你知道我聽了心有多疼嗎?我當時還想,等你回來,一定提醒你。可你回來那天,忙著料理后事,一口一個‘讓叔安排’,你根本就沒聽我們說話!”
她越說越激動,眼淚刷地掉下來。
我張了張嘴,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
我竟然連父親最后一句話都錯過了,錯過不打緊,我還違背了他一輩子最怕的東西。
我一直以為,葬禮風風光光,陵地靠山臨水,祖墳風水好,就是盡孝。可林雪一句話,把我所有“好心好意”的自我感動,都扯得稀爛。
我回想起那年葬禮,我剛接完一個項目,客戶剛打款,腦子里全是收尾的合同和交付期。我回鄉(xiāng)三天,葬禮交給我叔打點,我只是簽字點頭,全然沒有細問半句。
母親那幾天沒說話,我還以為她是在悲傷。現(xiàn)在想來,她大概是看出了什么,卻沒有力氣爭了。
我低頭不語,林雪哭著說:“你知道爸有多怕水嗎?小時候他淹過一次,命都快沒了。從那以后連睡覺都不敢貼墻,怕夢見水流進來。我小學的時候摔進池塘,他跳下去救我,上來之后整整發(fā)燒了兩天,從那以后他幾乎不踏進家門外那條小河。”
這些事,我其實都知道。可我都忘了。
不,是我主動忽略了。
我以為男人就是要干大事,生死一了,怕水怕火都是身外事。可我沒想過,一個人真正怕的,不是死,而是死前沒人尊重他的恐懼。
我心里五味雜陳。
林雪擦干眼淚,小聲說:“哥,我不是怪你,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可爸這些年在那墳地里,若真有陰魂的話,他得多難受啊……”
我點點頭:“明天,我去挖一挖墳前的土。看看這地到底怎么回事。”
林雪瞪大眼:“你瘋了?動陰宅會出事的!”
我卻已經(jīng)下了決心。
我不能再當那個只會說“我當初不知道”的兒子了。
這次我得親手去看看,親手去改——就算父親已經(jīng)走了,也得讓他能安心地躺下,不再受潮、不再做噩夢、不再冷得發(fā)抖。
這世上最沉重的痛苦,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死后仍舊得忍受活人制造的折磨。
我那天晚上沒睡,趁著夜色,帶著鋤頭獨自去了墳地。
風很冷,我的心卻熱得像火。那一刻我明白,我要為父親做的,不只是補救一座墳,更是補償一個兒子該有的良心。
03
那晚,我一個人站在父親墳前,用鋤頭小心地撬起墳前那層厚土。
雨水早已滲透泥地,鋤頭剛下去,立刻就冒出一股泥漿。我一點點往外掏,果然,墳底下的排水溝早被泥沙堵死,水就這么年復一年地泡著。
我蹲在那里,滿手是泥,心里卻一陣一陣發(fā)涼。
這一刻,我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這么低洼的地段,當初是誰拍板選下的?母親為什么從未反對過?
第二天一早,我回了家,飯都沒吃,就在院子里等母親。
她從廚房出來,一看到我滿身泥濘,臉色就冷了下來:“你真去挖了?”
我點點頭,直截了當?shù)貑査骸皨專敵踹@塊墓地,是誰定的?”
她低頭洗手,沒有說話。
我繼續(xù)問:“是不是我叔?”
母親沉默片刻,才輕輕說了句:“是他找的風水師。”
我怒道:“那你為什么不說?爸生前怕水你不知道嗎?”
她這才抬起頭,臉上的神色復雜至極:“我當然知道,可你爸那脾氣,我勸得動嗎?你叔說,靠水的墓鎮(zhèn)得住你爸,說是‘剛強之人要靠陰地收住’,你爸自己也同意了。”
“他同意了?”我不敢相信,“他自己怕水,他怎么可能會同意?”
母親苦笑了一下,聲音里帶著一絲疲憊:“你以為你爸就沒掙扎過?他掙過,可后來被你叔勸得軟下來了……你爸那些年啊,一直和你叔鬧得不痛快。祖屋分家時那點事,到死都沒翻篇。”
我腦袋“嗡”地一下。
原來,這墓地的事,還牽扯到父親和叔叔之間的舊賬。
我記得,小時候爺爺去世后,家里的祖屋由父親和叔叔一人一半。父親是長子,打小管家慣了,多少有些專斷。而叔叔是那種心里有怨,不吭聲的人。他們常常為了些雞毛蒜皮的事爭得臉紅脖子粗,母親和嬸嬸夾在中間,幾年沒說過一句和氣話。
這些年父親嘴上不說,心里其實一直提防著叔叔。我卻從未想過,到了他咽氣那年,叔叔還能插手他的歸宿。
我盯著母親:“你就沒想過,那地是故意選的?”
母親臉色猛然一變:“你別胡說!死人歸陰,怎么能這樣猜忌活人?”
“可我爸臨終前是怎么說的?‘別埋我在水邊’!他明明知道!可為什么沒堅持?”我聲音已經(jīng)帶了哽咽。
母親沒再說話,轉(zhuǎn)身回了屋。
我一個人站在院子里,風刮過來,心口空得像漏了個洞。
那天晚上,我又夢見了父親。
他坐在我們老屋的門檻上,穿著那件舊夾克,手上拿著他年輕時用過的煙斗,卻沒點火,只是反復摩挲著。
他低著頭說:“你去看看我那口舊箱子,你小時候不是最愛翻它嗎?”
我猛地驚醒,一身冷汗。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老屋。那屋子早就閑置,門鎖都銹住了。我撬開門,踹開鋪了灰塵的柜子,終于在最角落里找到那口熟悉的木箱子。
那是父親年輕時的隨身物件,后來鎖起來,一直沒人動過。
我撬開箱蓋,里面整整齊齊疊著幾本舊賬簿,還有一封信,用毛筆寫著我的名字:“林峰親啟”。
我捧起信,手指都在發(fā)抖。
那封信很短,卻像一把刀子插進我心口——
“兒子,你若真有一天看到這封信,說明我沒來得及對你說清楚的,都成了遺憾。我一輩子怕水,不怕你笑話,是心里有病。可你叔說靠水鎮(zhèn)火,我便答應了。我不想你夾在中間為難,也想做個‘聽勸’的父親。你大了,我也該退了。”
我坐在老屋的地上,抱著那封信嚎啕大哭。
原來,父親不是不知道水讓他難受,他只是——為了家里,為了我,低頭了。
他這一生,怕水,卻被水送走;怕爭,卻被人誤解;怕孩子為難,卻活成了那個最讓孩子為難的人。
我忽然明白,他為什么一遍遍入夢,不是怨我,而是想讓我知道,他不是沒掙扎過——只是,他沒說。
我抱著那封信,坐在破舊的房間里,心里只有一個念頭:
無論如何,我要為他換一個他能安息的地方。
不為風水,只為他那句:“我一輩子怕水。”
04
第二天,我提著那封信和賬本,直接去了叔叔家。
他家還住在祖屋后院那排平房,一開門看到我,表情有些驚訝,但很快就恢復平靜。
“喲,林峰,你怎么空手上門?你媽說你這次回來脾氣大了不少。”
我沒寒暄,開門見山:“我爸的墳地,是你選的,對吧?”
他眉頭一挑:“這事你媽跟你說了?”
我盯著他:“那塊地年年積水,你不會不知道。我爸一輩子怕水,你也不會不知道。”
他頓了一下,端起水杯喝了口水,半晌才緩緩說道:“你還真追究起來了?”
我不語,只盯著他。
他把水杯一放,冷笑了一聲:“你爸那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強勢了一輩子。咱家那祖宅,他一個人占著不讓分,說是老大就是家主。你媽受了多少委屈,你知道嗎?你小時候有一年夏天,我家三口擠在柴房住,你爸把前屋騰出來堆糧。”
我怔住了,從沒聽母親說過這些。
“我那時候什么都忍。”他盯著我,聲音低卻狠,“就想著等他百年之后,風水這事總該輪到我說句話了吧?我就挑了塊濕地,讓他在那兒泡著,冷一冷,濕一濕,算是還我這二十年的憋屈。”
我呼吸一滯,指節(jié)因握拳而發(fā)白。
“你是認真的?”我聲音發(fā)啞,“你拿一個死人來出氣?你知道他一輩子多怕水嗎?他下葬那天是笑著的,你知道他笑得多勉強?”
叔叔不慌不忙地靠在椅背上,反問:“我挑地是我錯,那你呢?當年是你打電話說‘聽你叔安排’,你不也點了頭?你爸是你親爹,不是我親爹啊。”
那一刻,我只覺得腦子里像炸開了什么。
是,我當年點了頭。可那時候的我,正趕著出差前的項目收尾,壓根沒來得及思考,只想著快刀斬亂麻——風水的事,交給懂行的人打理就好。可我沒想到,所謂的“懂行”,其實藏著仇恨和算計。
我緩緩開口:“你知道我爸走得多安靜嗎?他走前一句話是:‘別埋我在水邊。’你聽見這話,還能下得去手?”
叔叔收了笑,低聲道:“我不是沒猶豫過。可你爸那種人,不是你忍他一回他就改的。我選那塊地,也不是純粹報復,我找風水師看過,那地確實‘靠水旺子孫’,你那年不是也升職了么?”
我忽然感到一種諷刺。
原來我這些年的所謂“運氣”,是建立在我父親的恐懼和痛苦上。
我沒再和他說下去,把那封信和賬本放在桌上:“你自己看。”
他翻開信的瞬間,愣住了。
父親的字跡雖不工整,卻沉穩(wěn)有力。那封信里寫著他愿意讓步的無奈,也寫著對叔叔始終沒有放下的防備。
他看完后,臉色變得蒼白,半晌沒出聲。
我站起身準備離開,走到門口時,他突然說:“林峰……你爸,他臨走前……真的沒說恨我?”
我停住腳步,沒有回頭,只留下一句話:
“他沒恨你,是他心軟。可你這樣送他下去,是你心狠。”
有些仇,死者可以原諒,但活著的人,永遠無法釋懷。
回到家,我坐在父親遺像前,點了三炷香。
那一夜,我沒再夢見父親。
可我心里卻第一次有了更深一層的恐懼——
三年來父親頻頻入夢,真的是牽掛嗎?還是……他根本沒走遠?
是不是因為他至死,都無法安息?
他怕的不是水,是我和叔叔聯(lián)手,給了他一個最殘忍的結局。
我終于意識到,那些夢,可能根本不是幻覺——而是求救,是他在向我喊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