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爸,今年生日還留那只空碗干嘛?她又不會回來。”
陳志國沒吭聲,只是默默把那只瓷碗擺到了自己右手邊的位置,輕輕轉了一下,讓碗沿對得更正。
院子里擺了三張桌,七八個孫子輩圍著他轉,叫著“外公生日快樂”,門口還貼著“福壽”紅字。可他臉上的笑意,總像只撐在面皮上的蠟,風一吹就要塌下來。
“爸,您別老盯著那碗看。”女兒陳曉梅在廚房喊,“非洲哪有這么遠的路能回來?小婉她……都走十五年了。”
十五年前,陳小婉剛大學畢業,就跟著援非醫療隊去了烏干達。原本說是支援一年,結果在那里結了婚,說留下做志愿者,說那邊“需要人”。
她從沒回過國,也從沒帶丈夫回來看過家。
這些年只有幾封信,最遠的一封寫著:“爸,這邊比想象中熱,也比想象中窮。但我留下,不是為了可憐誰,是為了找到我自己。”
陳志國沒回話,他只是慢慢地把一封信攤在桌上,指著最底下的落款。
“小婉。”
女兒不解:“不是一向都這么簽名嗎?”
“不一樣。”陳志國低聲說,“她從來不稱呼自己‘小婉’,大學以后,連你媽都改口叫她‘阿婉’。這字,是她小時候寫給我才會用的。”
他頓了頓,聲音低得像壓在嗓子眼:“我懷疑,不是她寫的。”
飯桌前一陣沉默。
陳志國慢慢站起來,拄著老舊的木拐棍,望著門外那條熟悉的巷子。
“我今年七十二了,不等了。哪怕折騰一趟,也得親眼看看她……是不是還活得像她自己。”
1.
吃完壽宴后,陳志國一個人坐在房里,把那幾封女兒寄回來的信又翻了一遍。
信紙褶皺發黃,油墨字跡斑駁,但他每一封都看過幾十遍,幾乎能倒背如流。
可這次,他看得特別慢,像在找什么東西。
——“爸,我和阿布的生活都很好,他不太喜歡拍照,但人溫和,會照顧人。”
這是去年夏天寄來的信。
——“爸,我們村還是那樣破破的,可這里人淳樸,孩子們都愛笑。”
這是三年前。
字里行間總寫得很輕松,像是怕他說一句“回來吧”,她就得開始解釋為什么不回。
但就是這樣字跡工整的信,卻讓陳志國越看越不安。
“她從不避著我談人。”他喃喃地說。
小婉以前談戀愛,哪怕是大學時期喜歡的那個男孩,也會扯著他講半天。
可這阿布,連一張照片都沒有,連“長什么樣”都不肯說清楚。
說到這里,他忽然起身,蹲在床邊,拉開最下面那個鐵皮箱子。
里面是他多年不舍得丟的“老物件”:女兒小時候的獎狀、大學錄取通知書,還有一本相冊。
他小心地翻開那本灰塵厚重的塑料封皮相冊,翻到最后幾頁——
他找到了那張合照。
是十五年前女兒第一次寫信時夾來的照片:她站在村口泥巴路上,穿著一件藍白碎花裙,手里抱著一摞書。
照片右側隱約有一個男人的側影,背對鏡頭,只能看出穿著深藍色上衣,肩膀寬,頭發卷,看不清臉。
但陳志國的眉頭一下就皺了起來。
那身衣服,他怎么看怎么眼熟。
他從抽屜里又翻出一本舊相冊,翻到1995年的那一頁——
他停住了。
一模一樣的藍色工裝外套。左胸口那枚徽章,是當年廣東沿海某家五金廠發的“內部工作服”。
那時候他還幫村里做過臨時工,記得廠里幾個出過事的人都穿過這套。
“怎么會出現在非洲?”
他心頭一緊,趕緊把那張照片收好,放進皮箱最下層。
這天晚上,他坐在床邊坐到半夜,燈一直沒關,耳邊只有墻上的老鐘“噠噠噠”地響個不停。
直到凌晨四點,他終于站起來,開始翻箱倒柜收拾東西。
第二天上午,他拎著拉桿箱去了鎮上的出入境大廳。
窗口的小伙子接過材料時態度挺熱情,直到看到那張合照。
“小姑娘是您女兒?”
“嗯。”
“這個……她丈夫?”
陳志國點點頭。
小伙子盯著照片看了一會兒,忽然臉色一變,借口“系統卡了”,拿著材料走進后面的辦公室。
門沒關緊,陳志國隱約聽見他壓低聲音講電話:
“是他……你確定?那工裝是對的……照片里人輪廓也像。”
他聽得不是很清,但心一下子提了起來。
幾分鐘后,小伙子重新出來,臉上掛著職業性的笑:“陳叔,您這材料差不多啦,簽證可能要稍微久一點,大概兩周。到時候我們電話聯系。”
陳志國點了點頭,沒說什么。
只是回家路上,他把那張照片揣在兜里,一直捏著沒放下。
他知道,這里面肯定藏著事。
2.
兩周后陳志國接到了簽證過了的電話,
提前告訴了女兒,
然后一個人坐上了去非洲的飛機。
從廣州到烏干達恩德培機場,中途轉了兩次機,總行程三十多個小時。
飛機落地時,陳志國的腿已經麻得像灌了鉛,拄著登機杖下來的時候,身后那個黑人大叔還善意地扶了他一把,他只擺擺手:“我能走。”
機場很小,像是九十年代的國內二級市車站,天花板是鐵皮的,燈管黃得發暗,出口處只有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歡迎您”,用的是英文和當地語,他一個都認不得。
他就站在人群里等,拉著那只老拉桿箱,左顧右盼。
人潮漸漸退了,幾個當地小孩在出口處賣手串、礦泉水,還有一個小伙子試圖兜售換匯生意。陳志國一句聽不懂,連連擺手。
他開始有點急了。
“說好來接我的,怎么沒見人?”
正想著,一個熟悉的聲音帶著一絲喘息從人群后傳來:“爸!”
他猛地轉頭。
一個皮膚曬得黝黑、身材瘦削的女人正快步朝他跑來。她穿著一條泛白的卡其裙子,腳下是一雙舊運動鞋,頭發扎在腦后,額頭上沁著汗。
“爸,你來了……”她站定,一句話還沒說完,眼圈就紅了。
陳志國盯著她看了好幾秒,才顫著聲音道:“小婉,是你?”
他上一次見她,是在電視里的援非節目里,一閃而過的鏡頭。那時候她還留著齊肩短發,笑容陽光、干凈。如今再見,仿佛換了一個人。
她抱了他一下,動作略僵,但很用力:“你怎么……真的來了?”
“你不回來,我就只能來找你。”陳志國拍拍她的肩膀,聲音低啞。
“走,先離開這兒,太亂了。”她趕緊接過他的行李,帶著他往機場外走。
出門是一片赤紅的土地,陽光直直地曬下來,熱浪撲面。
停在路邊的是一輛灰綠色的破舊皮卡,外殼斑駁,一看就是常年行駛在泥路上的。副駕門是壞的,得從里面打開,她跳上去,從車窗里把門推開。
“湊合點,這邊條件不太好。”她說著,轉頭看了他一眼,“你能習慣嗎?”
陳志國擺擺手:“能走能吃就行。”
車子一啟動,發出一陣巨響,像拖拉機在喘氣。塵土飛揚,兩人沒怎么說話,車里只有發動機噠噠聲。
“媽那時候……”她忽然開口,聲音很輕,“是不是走得很突然?”
陳志國的手一頓,半晌才回:“三個月……從查出病到走。你那時候信剛寄到,她也沒能看到。”
小婉攥緊方向盤,眼圈瞬間泛紅,聲音發顫:“我……不敢信那時候是真的。我總覺得,她還在院子里晾衣服。”
車內一時沉默。
“你要是不來,我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去面對。”
車子一路顛簸,行駛了快一個小時,才拐進一片偏遠村莊。
這地方說是村子,不如說是一個小型部落:房子多是紅泥墻,屋頂是鐵皮和稻草混蓋,路邊晾著衣服和玉米桿,狗在泥地上趴著打盹。
一進村,幾個當地人就投來目光。
有些好奇,有些冷淡,更多的是——警覺。
陳志國明顯感覺到他們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像是在打量一個“不屬于這里的人”。
“小婉……這地方治安怎么樣?”
“挺安全的,大家都熟。”她匆匆說著,卻沒停下車。
車開進村子最西邊的一棟房子前,是一間兩層半的磚木房,算是村里最結實的了。門前立著一排竹柵欄,院子不大,有兩棵香蕉樹和一個晾衣架,掛著幾條顏色鮮艷的圍布。
她停車后,一邊給他開門一邊說:“這就是我們家。”
陳志國下車,抬頭望了眼那扇緊閉的木門。
“你丈夫呢?他沒來接?”
“他今天一早出去村委那邊,有個會議。”她笑了笑,語氣輕描淡寫,“其實你來得有點突然,我也沒來得及告訴他你具體哪天到。”
陳志國“哦”了一聲,卻沒接話。
但他心里有些別扭。
他是女兒親爹,第一次來,女婿卻一句不露面?
這不合情理。
屋子里陳設簡單,客廳只有一張藤椅和一張拼接出來的小桌,墻上貼著花花綠綠的布,角落堆著兩袋糧食和一只紅色水桶。
“條件差,你別嫌棄。”
陳志國搖搖頭:“不是來看條件的,是來看你。”
她倒了杯水給他,又搬了張小凳坐下,兩人一時間都有些沉默。
過了一會兒,他終于開口:“你十五年沒回來,到底怎么了?”
“太遠了……也太忙。”她垂下眼。
“你不是說援助期結束就回一趟?”
“我……那時候懷孕了,又換了工作。”
“你不是一直寫信說你丈夫很好,對你也好?可你從來沒寄過一張合影。”
她低著頭,把水杯扣在手里攪來攪去。
“爸,有些事情……說了你也不信。”
“我信不信,不重要。我親眼看一眼,我就心安了。”
她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眼中情緒復雜。
晚上,她親自下廚做飯,米是從城里買來的進口袋裝米,配著紅薯葉和一鍋雞湯。陳志國吃得慢,邊吃邊觀察屋里細節。
他發現廚房有一道門被鎖上,問她那是啥,她笑著說:“雜物間。”
但他的眼神停留了很久。
屋外,村民的目光依舊若有若無地掃過。
陳志國端著碗站在門口,看著那些高大的身影和紅土地上的孩子們,忽然覺得這一切太安靜了。
安靜得讓人不安。
3.
陳志國原以為,這趟路再辛苦,見到女兒就能安心了。
可從第二天起,他心里那點松快就一絲一縷地消失了。
女兒家住得很偏,院子外頭是土路,門口種著兩排芭蕉樹,但奇怪的是——屋門居然裝了兩道鎖,一道是鐵鎖,另一道是密碼鎖。
“這……你這是防誰呢?”他好奇地問。
“非洲嘛,治安沒咱們家鄉那樣踏實。”婉兒笑著解釋,“這邊夜里有時候會有流浪漢,我們這也是為了安全。”
陳志國點點頭,但心里總覺得哪兒怪怪的。
屋子里也挺怪。明明是常年定居,廚房卻不像有主婦常年做飯的樣子,調料瓶上全是落灰的印子,米缸也只剩一小碗白米。桌上倒是有幾種外國即食罐頭,還有些沒拆封的包裝盒。
“你平常不做飯?”他問。
“這邊飲食簡單嘛,平時他做。”婉兒話說得輕飄,“我忙診所的事,也顧不上。”
她說得順口,動作也不露破綻,但陳志國瞥見墻角那一堆封著塑料膜的行李箱,心里卻越來越犯嘀咕。
這不像一個成家十幾年的“家”,更像是臨時布置出來的場子。
最讓他在意的,是餐桌上的那份報紙——是中文的。
他拿起來一看,是一份中國駐非洲商會的月刊,上面全是關于本地華商信息,還有一頁寫著“招商引資”“技術援非”等報道。
“你還訂這個?”
“哦,我有時候幫翻譯,順手看下。”
“你老公也懂中文?”
張婉兒微微一頓,隨后笑著回了句:“他聽不懂,就會幾個詞。”
陳志國“哦”了一聲,把報紙疊起來放下,但心里卻像堵了塊石頭。
那天晚上,他失眠了。
蚊帳里悶得慌,風扇轉著沒聲,窗簾被風吹得輕輕晃。他干脆起來去院子里坐坐,靠著木椅抽了根煙。
這時候,屋子里傳出輕微的開門聲。
是婉兒的房門。
他悄悄走到門邊,剛靠近,就聽見了她的聲音:
“……他已經來了兩天了,我暫時沒說。”
這句話讓陳志國整個人一震。
接著,是男人低沉的聲音,用的是一口流利的中文:
“你把東西藏好了吧?護照那一份也不要放外面。”
“嗯,我都收起來了。只是……我爸眼睛很尖,他要是找起來,怕是藏不住。”
“撐過這幾天再說,別露馬腳。”
那聲音很冷靜,很清晰,像是個在某種風險中習慣掌控全局的人。
陳志國的背脊一下子涼了半截。
他本能地退回幾步,靠著客廳墻邊,心跳像是被鼓槌砸一樣“咚咚”響。
“怎么會是中文?這個男人是誰?”
他們在瞞他?
護照?藏起來的東西?怕他找?
女兒從小在他眼里是最懂事、最乖巧的那個,怎么會用這種口氣講話,怎么會連自己的父親都不信任了?
他突然想起中午那頓飯。
婉兒說,丈夫去了礦上加班,但桌上卻只有兩副碗筷,像是早就不準備第三人吃飯。
她還記得那碗雞湯,她說是老公燉的,可一嘗味道,全是中式煮法,不像是本地人會做的東西。
而院子一角曬著的舊工裝,尺寸也偏大,不像是女婿的身形。
這一樁樁,一件件,都像是線頭。
他現在最想做的,就是搞清楚——這個他沒見過的“女婿”,到底是誰。
4.
天還沒亮,陳志國就醒了。
他躺在異國木床上,床板有些硬,背脊發疼。窗外的蟬鳴此起彼伏,夾雜著清真寺遠處傳來的鐘聲,一聲聲如鼓槌敲在腦門,讓他煩躁得坐不住。
他看了眼墻上的掛鐘——凌晨五點半。
起得太早了,可他知道自己根本睡不著。
這幾天,他心里始終沉甸甸的。
婉兒變了。不是臉,不是笑容,而是那種說不出的陌生感。她眼神總是躲閃,語氣總是輕飄,屋子里也總有些地方刻意遮掩著什么。
他翻了個身,再次躺下,還是沒有入睡的意思。干脆穿上拖鞋,踢踏著走出房門,想著倒點水喝。
可剛出門,他就頓住了。
婉兒的房門虛掩著,里頭沒燈,人也不在。
客廳角落的落地燈還開著,昏黃燈光打在桌上,映出半杯喝了一半的牛奶,奶皮浮在杯面上,已經結了膜。
桌上還有一個剛拆封的吐司袋子,里面只少了一片。
“人呢?”陳志國皺起眉。
他在屋里掃視了一圈,沒見人影,便走向客廳沙發旁邊的收納柜——他記得昨晚這里原本空蕩蕩的,可現在多了一個黑色旅行包。
是個登機箱大小的軟包,拉鏈只拉到一半,鼓鼓囊囊的,看樣子剛收拾好不久。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拎了一下拉鏈——
拉開后,一排整齊疊好的衣物赫然出現,旁邊還有一個透明文件袋,鼓脹脹地塞在夾層里。
陳志國心跳“咚”地一下加快了。他下意識看了眼周圍,房門都還關著。他輕手輕腳地把文件袋拿出來,打開。
里面是幾張打印的醫學資料、幾本冊子,還有一本護照。
一本藍皮護照,上面寫著某非洲國家的文字,封面被包得很整潔,幾乎看不出使用痕跡。
“護照?”他皺了皺眉。
不自覺地,他翻開了第一頁。
當那張證件照出現的一瞬間,他的手驟然僵住。
陽光剛好透過窗簾的縫隙,斜斜地照在那張護照照片上,反光刺眼。
他不由自主地把護照抬高一些,光線一收,那張臉看得更清楚了——
五官立體,鼻梁高挺,眼窩深陷,嘴唇略厚,膚色偏棕偏黑,是典型的非洲混血面孔。
但最讓他震驚的,不是這張臉的異域感。
而是——他見過這張臉。
這不是一個陌生的男人。
這張臉……像極了他在十幾年前在電視上看到過的一張臉。
他的腦子里轟地一下炸開,像被人從背后重重砸了一棒。
護照“啪”一聲落地,他整個人像被定住了一樣,僵在原地。
他額角的汗慢慢流下來,呼吸一窒,臉色蒼白如紙,腳下似乎都站不穩了。
“這……怎么可能……”
他腦海里飛快回放著這些天的細節——
女兒總是回避關于丈夫的談話;
廚房明明沒人下廚,卻說是丈夫做的;
桌上的報紙是中文的,卻說丈夫不會中文;
連她房間的門,晚上都用密碼鎖反鎖著……
這一切,他本該早察覺。
可偏偏,是這本護照,狠狠地掀開了真相的一角。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鑰匙輕響。
“爸?你怎么起這么早?”婉兒推門而入,手里還提著一包菜,臉上掛著笑,可下一秒,她目光落在地上的護照,整個人僵住了。
她先是怔了一秒,然后立刻上前,將護照一把撿起來。
她動作很快,語氣卻變了,明顯多了幾分慌張和警覺。
“你……你看到這個了?”
陳志國沒有接話,只是抬頭死死地盯著她,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仿佛要將她剖開一般。
他的聲音干澀低啞,帶著顫抖:
“婉兒,他是誰?”
婉兒沉默了幾秒,視線低垂,把護照合上收進懷里。
她語氣低緩:
“爸……你看到的,只是他的過去。”
“過去?”陳志國只覺胸口一悶,氣血上涌,一時踉蹌,扶著桌子才沒倒下。
“你告訴我,”他喉結上下滾動,聲音帶著顫意,“你到底……嫁給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