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同宸三十八年第一場大雪落下那天,沈府張燈結彩。
嫡姐坐在沈詡身側,兩人當真般配。
我的父親與兄長在觥籌交錯間喝了個酩酊大醉。
他們早忘了,后院還有個被抽去脊骨的我。
一、
院外熱鬧起來那一刻,我便知道,陸皎月回來了。
桌上的吃食早就冷透了,但我一口也吃不下。
我躺在榻上,轉頭看著一直守在身邊的丫鬟碎碎,輕聲問她:“今日宴席上,備的是什么酒菜?”
我每吐出一個字,脊背處就要穿來鉆心的痛。
碎碎這幾日哭得嗓子都啞了,生怕我聽不清她的回答,湊到近前貼著我的耳朵答道:“小姐,酒用的是城東杜康酒莊的女兒紅,菜是請了樊樓的廚子做的。小姐是不是想吃東西了,我這就讓廚房送來。”
她說著便要起身,卻被我輕輕按住了手。
我沒用什么力氣。
或者說,我這副身子,現在也沒有力氣了。
“我不餓,你也別一直守在這兒了。今個兒外頭熱鬧,你也去,沾沾葷腥。”
碎碎聞言,眼眶又是一紅,趴在我床榻邊上,消瘦的笑臉貼著我的手,哽咽道:“我不去,我哪也不去,我就要在這里陪著小姐。”
我幽幽嘆氣,知道她是個倔脾氣的,也不再說話。
屋子里好靜,我似乎能聽見雪花落在窗欞上的聲音,撲簌撲簌的,撓得人心里癢癢。
“小姐,今年的雪落得好早。”
我點點頭,眨了眨有些酸澀的眼眶:“是啊,這場雪來得太早了。”
現下時局混亂,災禍橫生,這一場始料不及的大雪不知會讓多少人凍死街頭。
透過半開的窗欞,我瞧見外頭一片張燈結彩,連我這破落小院的門檐前都有幸沾了光,掛上了兩盞紅燈籠。
見我一直望著外頭,碎碎有些不忍,勸道:“小姐,我還是給您把窗戶關上吧,寒氣透進來對您的身子不好。”
我笑道:“無妨的,吹吹冷風還能清醒些。”
我這身子,哪怕是日日用人參吊著也沒幾年活頭了,何況他們如今都圍在陸皎月身邊,哪還有人管我的死活?
院外偶爾有小丫鬟路過,無一不是喜氣洋洋地說著陸皎月與沈詡如何登對,見我院門大敞,又諱莫如深地閉了嘴。
自從被老道人抽去了一節脊骨,我已經躺在床上一月有余。
二、
不知是從何時開始,境內戰火紛飛,蠻族四起,有人提槍上了戰場,有人投身入了道門。
幾十年紛爭不休后,二者竟然達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恨蠻族的人,依舊恨之入骨。
無所謂的人,稱他們為異民,不再視其為妖孽。
陸皎月便是某日出城踏青時,被一伙異民擄了去。
城中百姓稱其為山胄人,他們不愛出世,平日里也只在山野間活動,以捕食野外活物為生。
可這回不知為何,將陸皎月擄了去后示威一般將她的釵環首飾寄回給了沈詡,示意他來奪回自己的夫人,一時間城內人心惶惶,紛紛催促沈詡入山除惡。
我雖然被困于后宅,也知道我那兄長陸明玕急得嘴角生了燎泡,一天來回沈府許多次。
我知道,我這一生就是為嫡姐而活的,若不是她,我不必來這世上走一遭,也不必吃這許多苦頭。
嫡姐生來便帶有寒癥,雖不至于早夭,卻比常人虛弱許多。
父親與嫡母值得了這一個女兒,日日求醫問藥,可京城中無論大小醫館,摸了脈搏之后都只能搖搖頭嘆一句可憐。
只有一個瘋瘋癲癲的游方道士看了一眼,說道可治。
原本心如死灰的兩夫妻此時哪里顧得他從哪來到哪去,猶如墜入冰窟的人攀到了向上的繩子,忙不迭將人請回了陸府。
那道士看一眼金碧輝煌的陸宅,頓時就不瘋了,穩重得如同入定,一捋稀疏的胡子,手中幡布指向東南。
“其中解法,就在桃花村。”
父親眼神發亮,忙求他指點一二。
嫡母緊緊將尚在襁褓的陸皎月摟在懷中,不敢放松。
“桃花村建于山坳之中,地處千溪萬脈交匯之處,本是極陰之地,卻孕育了名為‘女陽’的異民。”道士一邊說,一邊搖頭晃腦,仿佛在追憶桃花村的美景:“這桃花村女子居多,且都有著至陽之血,可中和小姐從母胎中帶來的寒毒。”
父親是遠近聞名的博學之士,當然聽過女陽一族的名號,只是為難道:“可這女陽族人從不與外界人來往,如何才能取得這至陽之血呢?”
“桃花谷中男子甚少,要延續血脈,她們每逢元宵節便會出山,混跡到城中,以尋求哺育下一代的機會。”
道士這話說得隱晦,父親與嫡母對視一眼,了然地點頭。
于是第二年元宵節后,陸府的偏院里,就多了一個艷若桃李的女子。
又過了一年,開春后偏院里桃花盛開,一陣春風吹過就從枝頭打著旋兒落了滿地。
女子產下了一對龍鳳胎,哥哥名叫陸明玕,妹妹沒有取名字,賤名白榆婢。
三、
陸皎月被擄走的第三日,沈詡終于找到了應對之法,他帶著人到了我的院里。
我是跟著陸皎月嫁來沈家的。
出嫁前,她是陸家嫡女,受盡寵愛;我是一個死了親娘的外室之女,連族譜都上不了。
出嫁后,她是沈詡的正妻,與他恩愛兩不疑;我是沒有名分的媵妾,上不得臺面。
從前娘親總坐在院子里的桃樹下,摸著我的發頂,和我說著故鄉。
“桃花村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里沒有紛擾沒有爭斗。若是有心儀的男子愿意和我們回村,我們便同他結為夫妻,常居村子里與世隔絕;若是沒有,便借種生子,和姐妹們一起撫育下一代。”
我含著飴糖,抬頭透過綠葉疏影看著滿天星辰,含糊不清地問道:“那為什么爹爹沒有和娘親一起住在桃花村里?”
“因為娘親不是爹爹的妻子啊。”娘親溫柔低頭看著我。
我讀不懂娘親眼里的哀怨與落寞,只記得她對我的殷殷叮囑。
“易尋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我的阿榆啊,不要同娘親一樣......”
如今我看著神色焦急,匆匆趕來的沈詡,不知怎地又想起了娘親的話。
我放下手中繡活,看向他身后的瘋癲老道,心中升騰起一陣厭惡。
沈詡上前握住我的手,急聲道:“阿月被山胄人擄走,他們要一件東西才肯放人,阿榆,只有你能救她了。”
我?
本以為陸皎月被擄走,我的日子能松泛些,不必日日割肉放血。
但現如今看來,她人不在府中,倒也還是一樣能磋磨我。
我抽出手,低眉順眼道:“妾身身無長物,不知如何救。”
那老道不屑地看我,眼神上下打量,赤裸又黏膩,像一只趴在崖壁上的蟾蜍。
“姑娘身上有女陽族人血脈,自然渾身都是寶。”
我下意識摩挲著手臂上橫亙的疤痕。
我當然知道,身為女陽后人,我身上的血可祛寒癥,但他話里有話,想必不只是為這個而來。
見我不應答,老道繼續悠然道:“女陽人是異民,身上的第九節脊骨便是命脈所在。”
我心下駭然,脊背冒出冷汗來,渾身僵直地看向沈詡。
相傳,女陽人的第九節脊骨瑩白如玉,握之讓人通體生暖,且有淡淡幽香,并非俗物。莽荒時期,更有人專門獵殺女陽人,活取脊骨,雕上精美紋飾進貢給王公貴族,一時間竟成為上流世家追捧的風潮。
“山胄人......要拿你的脊骨,換阿月平安。”
沈詡良知未泯,也知曉取人脊骨實屬逆天之舉,卻為了愛妻不得不做。
“我不愿意。”
我咬緊下唇,揪住袖角的指尖泛白,恨恨瞪著他們。
“你有何資格說不愿意。”
門外闖入一男子,定眼一看,不是與我一母同胞的哥哥陸明玕又是誰?
四、
生下陸皎月后,嫡母便折損了身子,再也無法誕下孩子。
甫時,便打起了陸明玕的主意來。
陸明玕在母親膝下養到一歲半,才剛學會喊娘親便被嫡母抱走。
陸皎月比我們年長一歲,在嫡母懷里怯生生地問,為何院里忽然多了一個弟弟。
嫡母只和她說,往后陸明玕就是你的親弟弟,他是來保護你的。
自此之后,娘親日日以淚洗面,只得緊緊抱著我,生怕護不住最后一個孩子。
“陸白榆,若不是阿月姐姐,你連來到這世上的機會都沒有。”
這便是我一母同胞的雙生哥哥進門后對我說的第二句話。
他看起來很憤怒,可分明被覬覦脊骨的人是我。
我知道他從小被嫡母抱養,和我與娘親都沒有什么感情,但此時我還是失望透頂。
“你與我本是一母同胞,要說起這個,你不也是沾了陸皎月的光才得以降生。那為何,不是取你的脊骨去報恩?”
父親與嫡母最忌諱旁人論及陸明玕身世,還因此打死了幾個嚼舌根的下人。
我此時卻當眾提及,陸明玕的臉色馬上黑沉了下來,滿是風雨欲來的架勢:“陸白榆,我是記在母親名下的嫡子,同你這般卑賤如泥的人不一樣。今日,不論你答不答應,我都要用你的脊骨換阿月姐姐平安。”
陸明玕伸手就來擰住了我的胳膊,如同官兵押解刑犯一般。
“如今母親因姐姐被擄病重在床,你這一節脊骨能救兩個人的命,遭再大的報應我也認了!”
他常年習武,我常年放血。
我連掙脫的力氣都沒有,稍一擰身肩胛骨就傳來一陣痛麻。
這該死的,還真是下了死手。
“阿榆,你且忍忍,待阿月平安歸來,我便抬你做妾,定不會虧待你。”
我不想哭的,但是眼淚止不住地溢出來。
天下男人都是這般。
爹爹騙娘親時也是這番說辭,可她死也沒能進陸家族譜,是個人人唾棄的外室。
我被按在一張冰冷的玉床上,寒氣透骨,刺得我蜷成一團。
但是馬上就有人將我四肢硬生生舒展開來,脊背朝上固定在四角。
我掙扎不得,像一條任人宰割的死魚。
我知道自己逃不掉,轉而望向沈詡:“沈詡,救出陸皎月后我不要你的名分,我只求你一件事。”
沈詡點頭,一片情真意切,眼底還有釋然。
一個未知的請求,在他心里比一個妾的名分輕多了。
他還真是愛陸皎月啊。
老道手中金刀順著我的脊背劃下,刀鋒所及之處,鮮血爭先恐后地涌出來,染紅了身下 的綢布。
他的動作可談不上輕柔,似乎在對待一只無關緊要的牲口,一劃一挑,刀子和白骨相撞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鉆心刻骨的痛傳遍四肢百骸。
待到結束時,我早已盡失血色,昏死過去。
五、
大雪連下了好幾日,卸下燈籠與紅綢的沈府裹上素白。
這天氣,無論是主子還是下人,都是不大樂意出門的。
我的院里,卻來了不速之客。
嫡姐身體孱弱,又一向畏寒,我院里只靠那么一點微薄的炭火支撐著我不死在這個雪天里。
兩人站定在我面前,沈詡為她攏了攏身上厚重冗實的白狐裘,語帶責備:“本來天氣就冷,你還非得出來。”
片刻后才想起床榻上的我,指著碎碎道:“天氣這么冷,為何不多備炭火?”
碎碎垂頭,小聲爭辯道:“管家說我們院里住的不是什么金貴人,只能分得這一點,冷不死就成了。”
陸皎月款款上前來,那樣單薄纖弱的身形,哪怕是我看了都要擔心她下一步就要倒地。
她握住我的手蹙眉道:“為何不同我說呢,天寒地凍的你又有傷,成日這樣冷著會落下病根的。”
端的是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樣。
“我已經和相公商量好了,待你好些就納你為妾,讓你的名字入了沈家的族譜,便不必同你娘親一般死后也沒個葬身的地方了。”
她的模樣好像真的在心疼我這個妹妹,語氣卻十足施舍。
“我不愿為妾。”
他們高高在上地定奪了我的一生,放血取肉的時候沒有人問我,被塞進沈府的后院時沒人問我,剔骨的時候沒人問我。
仿佛納我為妾是她做的天大讓步,可她何止欠我?
陸皎月沒想到我會拒絕,臉色有些不悅。
沈詡沉下臉來質問我:“你不愿做妾,難道還想做著沈府的主母不成?你不知曉自己是什么身份嗎?”
陸皎月沒有離開我塌邊,只是扭頭止住他的話鋒:“相公,別這樣說了。想來妹妹是今日心神不寧才會說出這等胡話來。你先好好休息幾日,自然就會想清楚了。”
我不理會她,把手抽出來,對著沈詡道:“那日剔骨前我曾要了你一個承諾,你可還記得?”
沈詡聽我提起,臉色一陣青白交加,好不精彩:“你這是要挾恩圖報?你想清楚了,若不是阿月需要你,你連這條命都沒有。”
言下之意,若不是陸皎月體弱需要以人血滋養,我的娘親不會被人欺騙困死在一方小院里,我也不會被當成血包生下來。
冤有頭,債有主。
我還真該好好謝一謝陸皎月啊。
陸皎月面色又白了幾分,緊緊咬著下唇,似乎備受折辱:“妹妹心有不甘,我一直都知道。也罷,就當是我欠妹妹的,如今還了你去也算兩清了。”
說罷便起身要往外走,可沈詡哪里見得她這副模樣,路過他身側時便被一把摟進懷里,疼惜地安慰道:“阿月不要怕,這沈府夫人的位子就是你的,誰也搶不了去。”
陸皎月小臉埋在他胸口,哀哀戚戚的模樣看得我心煩。
我打斷這兩人在我面前的恩愛行為,生怕下一秒看不住,二人就要情不自禁做出更惡心之事:“我沒有妄想當你的女人。”
聽我這么說,陸皎月聳動的肩膀忽然不那么緊繃了。
六、
“我娘親的牌位被放在了陸家祠堂,我想把它和我娘親的尸骨一同帶回桃花村。”
我的要求并不過分。
比起讓我“玷污”了他倆純潔的愛情,顯然是我提出來的方案更好接受。
娘親牌位雖在陸家祠堂,棺槨卻沒有進陸家祖墳,只是草草葬在了院中的桃花樹下,無墳無碑。
沈詡正要應允,陸皎月便厲聲道:“不可!姨娘是父親的女人,怎么好葬在它處。更何況......更何況貿然遷墳,恐驚動先人啊。妹妹,你不要在讓父親為難了好不好,姐姐求你。”
她竟一幅情深意切的模樣,言罷似是受了什么重創一般咳起來,西子捧心狀好不惹人憐惜。
見她這樣,沈詡立馬將我的話拋到了九霄云外,轉而斥責我實在太過強人所難,又心疼她心系家人,是最溫柔良善之人。
“妹妹,我知道你對陸家有怨,可姨娘既然進了家門,便是陸家的人了,理應在陸家的祠堂一同受后人香火供奉。”似乎提起家族往事讓她難以啟齒,陸皎月又咬起了下唇:“母親不計較姨娘魅惑家主,肯讓她好生安葬已是寬厚,妹妹切莫學姨娘走上善妒的路啊!”
她勸得真誠,我卻聽得惱火,顧不得鉆心的疼,撐起身子瞪著她,恨恨道:“陸皎月,你顛倒黑白!”
沈詡自是不能眼睜睜看我污蔑他心中明月。
“你母親是個怎樣的人你心里清楚,莫要再妄想些不切實際的東西。阿榆,我勸你好自為之。”
說罷,他抱起陸皎月急急走出門去,帶翻了我屋里的炭盆。
原本燒得便不熱切的炭火散落在地上,紅光跳動了幾下又熄滅,最后一點余溫也被門口冷風帶走。
碎碎見他們出去,連忙將門關上,卻擋不住冷風侵襲。
“小姐、小姐。”碎碎年歲不大,跟著我在陸家受了氣,又被帶來沈府過這樣的苦日子,跟著我的幾年間連笑臉都沒過:“沈郎君哪怕對你無意,卻也不能不顧念舊情如此磋磨啊。”
是啊,我與沈詡是有舊情的。
甚至比起陸皎月來,沈詡與我相識更早。
在我八歲以前,陸皎月寒癥未發,我也不用日日取血,只當自己和京中其他普通庶女一樣,雖不受寵愛,倒不必擔憂生計。
娘親的小院離陸府后門極近,我那時常常趁家丁不注意偷偷溜出去,走街串巷極其熟練。
日子雖然不寬裕,我偶爾也能拿上幾枚銅板,在京城最繁華的長街上買一根最便宜的糖葫蘆,咬著酸澀的果子路過包子鋪,又被肉香和面香勾得呆站半晌。
賣包子的劉叔和善,有時見了我會趁劉嬸兒不注意偷偷遞兩個包子給我,被發現了就被擰著耳朵嬉笑求饒。
劉嬸兒雖然性格潑辣,見我瘦弱也不多責備,只轉身去繼續和面,嘴里道就當是積德了。
碰見沈詡是六歲那年。
我不知道他是和陸皎月定了娃娃親的沈家郎君,他也不知道我是陸家的白榆婢。
那時他正叛逆,見書院里滿嘴四書五經仁義道德的白胡子老頭就頭疼,翻墻逃課出來卻摔了個狗吃屎,見我手拿包子站在他面前,不好意思地咧開了一個笑。
七、
我從小就喜歡好看的東西。
我覺得娘親比嫡母更好看,小院里的桃花比花園里的牡丹好看,這都讓我很歡喜。
那時候我也是歡喜的,因為沈詡比陸明玕更好看。
我撿到寶了。
劉叔那日給了我兩個包子,一個是豬肉餡的,另一個也是。
我糾結了一會兒,才沒將那個咬了一口的遞出去。
畢竟他那樣好看的人,值得更好的。
沈家小少爺從小金尊玉貴養著,吃穿皆有用度,雖然精致卻乏味無比,于是他咬下油乎乎的包子后,眸子中竟然迸出驚異之色,大喜道:“世間竟還有如此美味,小乞丐,這是哪位神仙做的,我要把他帶回我家做廚子。”
我鄙夷地看著他那沒見過時間的興奮樣子,見他狼吞虎咽塞了滿嘴,竟還要伸手搶我的,趕忙往自己嘴里塞去,冒著噎死的風險護住了包子。
“就巷口那家老劉包子鋪,一文錢三個大肉包子,你不會從來沒吃過吧?”
“小乞丐你帶我去吧,我有錢的,可以買好多包子了。”
沈詡向我展示了他腰間的錦袋,里頭沒有銅板,只有一些銀色的石塊。
我撅起嘴道:“你這買不了包子,要用圓圓的、扁扁的、中間有四方孔的銅板換,你真的好沒見識啊!”
沈詡也是個傻的,和我一起蹲在墻根下苦惱著該怎么拿銀色石頭換包子。
“我見我娘經常拿這些賞給下人,他們都可高興了,你說這是為什么呢?”
我拿著樹枝在地上劃了個九宮格。
“誰知道呢,也許有些人就喜歡這些沒用的東西。”
“那萬一包子鋪的老板也喜歡銀色石頭呢?小乞丐你就帶我去吧。”
我自己和自己下完了一局棋,左手贏了,右手輸了。
我抬頭白他一眼:“劉叔最喜歡的是他媳婦擰他耳朵了,每次挨擰都開心地比包子賣完還開心。”
這樣的劉叔,怎么會喜歡銀色石塊呢。
我正試圖勸沈詡接受銀色石塊是低級趣味,院墻內忽地嘈雜起來,傳來凌亂的腳步聲,人們嘴里還喊著什么“丟了”、“沈家的”、“快找啊”。
我還未反應過來,他就已經扯著我的手跑到了巷口,像兩尾魚兒一樣鉆進了擺滿蒸籠的柜臺后。
劉叔劉嬸兒見我倆,一臉驚詫,正想問我們在做什么,鋪子前便匆匆跑過去一溜人,嘴里還是那幾句。
我剛想探頭,卻被沈詡按了回來。
“小乞丐,我可不能被他們找到,他們會把我帶回去背書的。”
我似懂非懂點點頭。
嫡姐是要背書的,若是背得好父親就會把她駕到脖子上滿屋子跑。
哥哥也要背書,背不好要挨板子,背得好就會得到夸獎和飴糖。
“背書很辛苦嗎?”
我問沈詡。
沈詡點頭,面上全是深惡痛絕之色:“背書,是世界上最無趣最痛苦的事情。”
幸好,我是不用背書的。
八、
我倆蹲了一陣,腿有些麻了,剛站起身來甩了甩面條子似的雙腿,劉嬸兒就一左一右揪住了我倆的衣領。
劉嬸兒日日和面,手勁兒比我們兩個小屁孩大多了。
她柳眉倒豎,一對杏眼圓睜,像說書人志怪故事里的人肉包子鋪老板娘。
“你們兩個小孩,逃課逃到我的鋪子里來了?是想嘗嘗搟面杖的滋味嗎?”
劉叔訕笑著從她手里把我倆解救了下來。
“劉嬸兒,我沒逃課,我本來就是不用念書的。”
她當然知道,誰家要念書的小孩天天往街上亂跑。轉而又看向沈詡。
沈詡要念書,也是真逃課,心虛地低頭,囁嚅著說道:“你家包子,好吃。我想來買包子的,可我沒有銅板。”
沈詡怕劉嬸兒聽到他沒有可以用來換包子的銅板把他扔出去,忙不迭打開了錦袋,拿出一枚最大的銀色石頭遞到她面前。
“可是我有銀色的石頭,雖然比不上銅板,但是如果從能換一個包子吃我就此生無憾了!”
劉叔劉嬸兒一見那枚碩大的銀石塊,差點撅了過去。
后來便是我和沈詡在包子鋪里吃了個飽。
兩年后我們才知道,銀子確實換不了包子,因為劉叔當時根本找不開。臨走前沈詡塞了他一袋子銀子,成了劉家包子鋪的尊貴客戶。
往后多次,我們約在包子鋪見面,我手里的糖葫蘆串掰了兩半,他身后還是那些追趕的家丁。
劉嬸兒次次將他從灶臺后面提溜出來,他白皙的臉上都被灶火熏得一塊漆黑斑駁。
我們朝街頭跑去,只聽劉嬸兒在身后搟面杖舞得虎虎生風,大聲喊道:“下次再躲進來我就給你們都丟出去!麻煩玩意兒!”
事情發生轉折是在我八歲時,沈父頭一次帶了沈詡來陸家。
迎接貴客,自然是全家人都要到場才算有禮節,其中也包括了我和娘親。
我穿上了最好的褂子,怯生生躲在娘親后面。
十歲的沈詡一眼看見了我,張口便叫道小乞丐。
父親凌厲眼神看向我時,我便知道,完了。
當晚送走了沈家人,我和娘親都挨了板子。打我是因為我沒教養,身為陸家的女兒日日走街串巷沒個女兒樣;打我娘是因為她管教不嚴,不配做人母。
陸皎月縮在嫡母懷里,哭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她詩詞歌賦樣樣精通,以才名聞于閨中,怎么會是蠢人,自然看得出沈詡與我的親昵。
即使是初見,陸皎月也無法接受,這個從娘胎里就定下來的夫君竟和一個上不了族譜的外室女兒走得如此近。
嫡母輕拍著陸皎月的背,眼神如淬毒的蛇般陰狠,緊緊盯著我,語氣卻輕柔無比:“月兒放心,是你的,旁人一分也搶不去。”
我被壓在板子上,三十大板,板板不留情,打得我與娘親皮開肉綻。
我縮在娘親懷里,愧疚得不能自已。
待我傷好了大半后,突然傳來消息,要我去給陸皎月做伴讀,只因她被塞進了京城最好的書院里,身邊沒個書童不貼心。
我知道,沈詡也在那個書院里。
九、
為了不讓我丟陸家的臉,他們終于肯給我裁制一套新衣裳了。
我拿著管家名人送來的青白褂子在身上比劃,布料是我沒有見過的柔軟。
我穿上后顯得有些大了,但還是很開心。我在娘親面前轉著圈,問她新衣裳好不好看。
娘親卻驀地哭了,摟著我泣不成聲,在嶄新柔軟的布料上洇開了一片水色。
我到了書院才知道,身上這衣服,分明就是各家小廝的制式。
我卻不羞赧,既然有好衣服穿又何必去管它是什么樣式,更何況陸家待我,本就連下人都不如。
見了沈詡,陸皎月臉頰飛上兩朵紅暈。
她本就膚白勝雪,眉眼精致,如此小女兒家嬌羞神態她做起來不扭捏,倒是頗有些傾城意味。
我不止一次聽下人灑掃時嚼舌根,惋惜陸皎月雖然傾城之姿不輸當朝公主,可惜身有頑疾,當真是紅顏薄命啊。
此時此刻見她因沈詡迸發的少女情愫,我才知曉那人并非言辭夸張。
我站在陸皎月身后,背著她的書本筆墨,朝沈詡咧開了一個無聲的笑。
如同我還是泥里打滾、走街串巷的小乞丐那般,但沈詡的眼光已被陸皎月狠狠吸引了。
紅云又從陸皎月臉上,飛到了沈詡臉上。
他磕磕巴巴地道了聲陸妹妹安好,扭過臉去不敢再看。
我覺得無趣,斂起了笑,繼續做她的小書童。
我只會研磨,在書院里沒少受欺負。因為別家的書童年幼時便與主子一同讀書習字,而對于我來說,能寫出端正的名字來已經是很努力的結果。
陸皎月再一次見我連筆都不會拿,像抓樹竿子一樣寫下來歪歪扭扭的“陸白榆”三個字時,覺得很丟臉面,將書本一扔便奪門而出。
她在父親懷里哭訴著我如何愚笨平庸,如何生性頑劣,連字都寫不好讓她在同窗面前丟了丑。
正在一旁習字的陸明玕也鄙夷地看著我。
他與我同歲,只差分秒,此時卻已隱隱出落得芝蘭玉樹,常被人夸贊有文昌之相,來日登閣拜相也未可知。
陸皎月是父親心尖上的女兒,他本想斥責我兩句,另撥人手去做她的書童,卻被嫡母一句輕飄飄的話給攔下的。
“陸家的女兒怎可終日招貓逗狗,若是不讓她受些熏陶,懂得何為禮義廉恥,豈不是讓她日后像她母親那樣,做出招人笑話的事來給陸家抹黑。”
父親一提起我的娘親就有莫名的心虛,連聲應是,道夫人好打算。
轉過頭來對著我又是一副嚴父姿態。
“讓你一同入學是為你好,你若還不知足上進,別怪我連你母親一同責罰。”
母親是我的軟肋,為了讓她不再挨板子,我收起性子安分做了陸皎月的書童,看著沈詡和陸皎月越來越近。
因我做了書童,跟著陸皎月拋頭露面的,父親與嫡母也不好讓我太過寒酸,我的手頭也有了幾錠銀子。
我把大部分交給了娘親,雖然她久居大宅用不上這些,但是下人愛銀子,拿去打點一二也可活得舒心一些。
我只留幾枚碎銀,破開了換了銅板,日日放課后光顧劉叔家的包子鋪。
見我有了幾分正經讀書的模樣,劉嬸兒給我端來包子個個白胖宣軟,一咬就滋油,滿嘴肉香。
只是他們在問起沈詡,我只答道大概是和心儀的女子一同泛舟湖上,賞花賞月去了,佳人在側,秀色可餐,怎么會記得這油次呼啦的大包子呢。
“劉叔!沈詡那份也給我!”
十、
十五歲時,陸皎月突發寒癥,倒在了沈詡懷里。
看著面白如紙的心上人,沈詡六神無主,抱起人就往醫館沖去,連自己有馬都不記得了。
我抱著陸皎月的箱子跟著他們一路跑,等大夫的手搭上了陸皎月的腕,才扒著醫館的門框傳了幾口氣。
這是這氣還未順,收到消息匆匆趕來的父親和嫡母都紅了眼眶,一見我不由分說就是一巴掌打了過來。
我耳邊嗡鳴一片,不知自己做錯了什么,呆呆地偏頭看著地面。
嫡母從前嫌我血脈不正,從不肯碰我,嫌惡之色溢于言表。
此時她顧不得許多,拉起我的手腕,抄起一旁的小刀便劃了下去,接了半碗血遞到陸皎月嘴邊,一邊垂淚,一邊哄她喝下。
如果碗中不是我的血,我也要感嘆一句舐犢情深的。
疼痛將我神思扯回,無論是父親還是沈詡,誰也沒有再看一眼我,任我垂手,血水滴下在地面聚成一攤黑褐色的湖。
終究還是醫館的小廝看不下眼,領我到一旁細細包扎了傷口。
待陸皎月半推半就飲下了那半碗血,唇色比以往更艷,沈詡才抬頭看我。
他嘴唇動了動,我讀懂了他的話。
他說的是。
謝謝。
謝謝我,救了他的心上人。
那個和我一起蹲在灶臺后的少年,被劉嬸兒一手揪住衣領“勸學”的少年,和我一起吃包子吃得滿嘴油大呼此味知應天上有的少年,為了他的心上人和我說謝謝。
沈詡知道陸皎月的病離不開我的血,便在陸皎月嫁進沈家之時,讓我以媵妾的身份一同入府。
陸皎月從大門八抬大轎進,我背了包裹由后門進。
包裹里放了我這些年給娘親的所有銀子,她分文不取。
我只帶上了碎碎,至此娘親遠院里便只剩下了她和桃樹。
陸皎月嫁給沈詡的第三年,我收到了陸明玕來信,說是娘親病逝,特許我回府吊唁,我又從來時的小門出去了。
可我回到小院時,母親已經被收入棺材中草草埋了,留給我的是桃花樹下被翻開的泥土,和蓋住棺槨的新泥。
陸明玕一刻也沒多停留,只因嫡母前些日子也是大病一場,娘親去了之后才稍有起色,他趕著去那邊侍疾。
那天沒到日落,沈詡又差人把我叫了回去,因陸皎月突發寒癥,不得多做停留。我只帶走了桃花樹下的一抔土。
十一、
沈詡來了我院中,眸色深沉。
我伏在塌上,碎碎正在給我背后的傷口上藥。
我不知道那處有多可怖,畢竟我自己又看不著,可沈詡這么個穩重的大男人見了也是呼吸一窒,我便知道應該是不太好看了。
沈詡譴退了碎碎,接過了她手中的膏藥,細細涂抹在傷口處。
小丫頭紅著臉掩上了門,走前悄悄打量了我們一眼,腦瓜子里滿是不該想的東西。
“阿榆,疼嗎?”
我在他看不見的角度翻了個白眼,心道挖你的骨頭試試疼不疼。
不等我作答,他便自顧自道:“定是疼的。可是阿榆,你姐姐身子虛弱,比不得你,她吃不得一點苦頭的。那道士說得也沒錯,你們女陽人雖被剔骨也不會死去,只需細細養著便可與常人無異了。”
我頭一次覺得沈詡蠢出生天了,哪怕是條龍被剔骨都會死,何況我是一介凡俗之人,只不過女陽特殊的血脈撐著我茍延殘喘罷了。
沈詡卻被自己說服了,繼續自言自語:“你也別怨阿月,要怪就怪我吧。”
我打斷他:“我沒什么好怪的,我只希望能把母親的遺骨帶回故土。”
年少時的沈詡不知我是誰,只當我是一個小乞丐,反而能與我混在一處。
后來他從陸皎月口中得知我身上的異民血脈,恐怕那時候便開始如旁人一樣,視我如可以宰割的牛羊。
事到如今我已經不屑于再問他前塵往事算是什么,只當是南柯一夢,和巷口被轉讓的包子鋪面一樣消失無蹤。
沈詡皺眉,語氣不悅:“阿榆,你為何如此執拗?若你肯放棄那些沒用的,你可以在沈府活得很好。更何況陸夫人早已不計較之前的事情了,你又何苦陷于上一輩的舊事。”
我閉上眼,沒有力氣和他爭辯。
這幾年我每每見他,話便又少幾句。
“我娘親沒有錯。”我咬牙,壓住哽咽道:“我的娘親是受了蒙蔽嫁進陸家的,這不是她的錯。”
沈詡近些年來脾氣越發不好。
不,或者說他近年來越發看不慣我,更何況我梗著脖子反駁他,這在他眼里不是一個低賤的媵妾改做的事情。
他甩手摔了藥膏,只留下一句不可理喻便出了門去。
碎碎見他走了,愣愣進來。
我還未哭,她就蓄了一包淚水。
一聲小姐脫口而出,我就知道她又要哭了,我忙截住話頭,指了指地上咕嚕嚕滾遠了的藥膏。
“你還真指望他給我上藥啊,別哭了快撿起來。”
碎碎果真不哭了,匆忙撿起罐子就跑來。
“碎碎,你說,我娘親是個怎么樣的人啊?”
碎碎用力揉了揉眼角,回憶道:“姨娘......姨娘是一個特別溫柔,特別善良的人,要不是姨娘救我,我早被老嬤嬤打死丟出去了。”
碎碎是我娘親救下的小婢女。
她被府中貪墨的嬤嬤陷害,打了幾棒子就吐了血,正要被隨意丟出門去時被娘親攔了下來,托人找了大夫診治。
從此,我們院中的桃花樹下又多了一個扎羊角辮的女孩。
十二、
“可這么好的人,為什么沒有好報呢。”
碎碎問出了我想說的。
娘親是被父親哄騙了進府的。
那年元宵燈會,京城中夜如白晝,人聲鼎沸。
娘親是帶著任務入的城。因她是女陽這一代最美麗的女子,自然人人都期盼著她能產下后代,哪怕不能帶個男人回來,借個種也夠了。
可她不知,自己的行蹤早已暴露,而她不過是父親眼中的一個容器。
京城中多的是消息通達的人,娘親的畫像早早便落入了父親手里。
他那時正官場得意,算得上玉樹臨風,拿捏一個從未出村的單純女子手到擒來,不出三言兩語就哄得她暈頭轉向,忘記自己姓甚名誰了。
不與外界往來的異民不知三書六禮、明媒正娶是為何物,在父親的一句句花言巧語之下,便信了什么“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的鬼話,歡歡喜喜收拾行囊進了沈府。
被父親安置在一處小院時,她是不喜的,鬧著要回去。
父親便命人移來一棵桃樹,日日同她一起澆水施肥,做足了三個月恩愛情深的戲碼。
直到娘親一日忽然捂著嘴作嘔不止,他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
“因為娘親是個傻瓜,世界上最傻的傻瓜。”
我閉目,在腦中描摹著她嬌美的容貌,仿佛她從未老去。
碎碎上好了藥,替我穿好衣服。
“小姐,你說女陽人,是不是都是癡情人啊。”
我搖搖頭,和她說道:“不,桃花村中有一個女子,娘親說人們都叫她青姨。”
放人去元宵燈會,對于人口稀薄的女陽族人來說,其實是一場豪賭。
因為每年總有一部分像娘親一樣的傻瓜,跑進人堆里便如同石沉大海,再也沒有回來。那一年,回來的竟只有青姨一人。
只是族人等了好久好久,久到都以為這次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青姨大著肚子回來了。
族母大喜過望,忙召她來詢問山下諸多事宜。
青姨卻想被封住了嘴,對于山下發生的事情和那個男人只字不提,只說已經完成了任務,往后除了生養好肚里的孩子,其他的都顧不上了。
村里人雖覺得奇怪,也沒有當她面再打聽。
“青姨好厲害啊。”碎碎感嘆道:“后來呢?她生了男寶寶還是女寶寶?”
我笑著摸摸她的發絲,如同哄小孩般說道:“當然是女寶寶呀,是和你一樣漂亮的姑娘家,只是族內孩童皆由宗族撫養,到后來也沒人在乎是誰生的孩子了,都是視如己出。”
碎碎似懂非懂。
她還沒有記憶的時候就被父母買給人牙子了,不知道何謂生恩,但她知道把她養大的是我娘親。
“小姐,我也好想去桃花村。桃花村是不是有特別多桃花啊?”
我也沒有去過桃花村,只從娘親的口述中便覺得,那一定是個仙境一樣的地方。
“碎碎。”
我輕聲喚道。
“我們回桃花村吧,帶著我娘親一同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