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在中國東北的工業城市里,有些故事像冬天的雪一樣,覆蓋在人們心上很久都不會融化。那些關于尊嚴與屈辱、貧窮與富貴、血緣與人情的往事,總是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突然翻涌出來,讓人措手不及。有時候,一通電話就能把塵封多年的記憶全部喚醒。
01
1995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晚。
陳建國站在國營機械廠的大門口,手里攥著那張下崗通知書,紙已經被汗水浸濕了一角。四十二歲的他,在這個廠子里干了整整二十年。從學徒工到采購員,他把人生最好的年華都留在了這里。
陳景舟遠遠地看著父親的背影。十五歲的少年已經懂得察言觀色,他知道那張紙意味著什么。母親林素芬兩年前因為肝病去世,治病幾乎掏空了家里所有的積蓄?,F在父親又下崗了,這個家該怎么辦?
工人新村里,下崗的不止陳建國一個。整條街的老鄰居們,有一大半都拿到了通知書。往日熱鬧的大院變得死氣沉沉,連平時愛扎堆聊天的大媽們都各自關在家里嘆氣。
陳建國回到家,把通知書塞進抽屜最深處。他看著正在做作業的兒子,努力擠出一個笑容:“景舟,晚上想吃什么?爸給你做?!?/p>
“爸,家里還有掛面,隨便煮點就行?!标惥爸厶痤^,眼睛很亮,“我們班主任說了,中考考好了,上重點高中能減免一半學費?!?/p>
陳建國心里一酸。兒子太懂事了,懂事得讓人心疼。要是素芬還在,她一定會抱著兒子哭的。可他是個男人,是這個家的頂梁柱,哭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接下來的日子,陳建國開始四處找活干。建筑工地需要壯勞力,他去了。雖然腰不太好,可一天能掙三十塊錢。晚上夜市需要人幫忙卸貨,他也去。凌晨兩三點才能回家,早上六點又要去工地。
陳景舟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更加努力地學習,每天都是班里最后一個離開教室的。老師說他有希望考上市里最好的高中,可那又怎樣?光學費就要兩千多,這對他們家來說是個天文數字。
有一天晚上,陳建國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看見兒子正就著煤油燈看書。家里為了省電費,晚上九點后就不開燈了。
“景舟,別看了,傷眼睛?!?/p>
“爸,我再看一會兒,這道題馬上就解出來了?!?/p>
陳建國站在兒子身后,看著那些密密麻麻的數學公式,心里五味雜陳。他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念多少書,現在兒子這么聰明,這么愛學習,他卻連學費都供不起。
就在這種艱難的日子里,一通來自南方的電話改變了一切。
02
那是個悶熱的夏夜,陳景舟正在院子里乘涼,隔壁的王大媽突然喊起來:“建國!建國!有你的電話,說是從深圳打來的!”
陳建國愣了一下。深圳?他在深圳能有什么人?
父子倆趕緊跑到王大媽家。那時候,整個工人新村只有幾戶人家裝了電話,大家有急事都是互相借用。
陳建國接過話筒,有些局促地說:“喂?”
“哥,是我,雅萍。”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帶著明顯的南方口音。陳建國一下子認出來了,是他的親妹妹陳雅萍。
“雅萍?真的是你?”陳建國的聲音有些顫抖。這個妹妹,已經十年沒聯系了。
“哥,我聽說你下崗了?”陳雅萍的聲音里帶著關切,“嫂子的事我也知道了,你怎么不早點告訴我?”
陳建國沉默了。當初妹妹不顧家人反對,執意要嫁給那個香港商人,父親氣得差點斷絕父女關系。后來她去了香港,起初還有書信往來,慢慢地就斷了聯系。母親去世的時候,他給她寫過信,但石沉大海。
“哥,你還在聽嗎?”陳雅萍繼續說,“我現在在深圳,志豪的生意都在這邊。你要不帶景舟來深圳看看?說不定能幫上忙?!?/p>
陳建國握著話筒的手有些發抖。他知道妹妹嫁得好,可這些年來,他從來沒想過去麻煩她。男人要有骨氣,這是父親從小教他的。
“雅萍,我們過得還行,你不用擔心?!?/p>
“哥,都是一家人,別跟我客氣。”陳雅萍的聲音變得急切起來,“景舟都十五了吧?馬上要中考了?來深圳看看,這邊機會多,對孩子將來有好處?!?/p>
陳建國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兒子。陳景舟正瞪大眼睛看著他,眼神里有期待,也有不安。
回到家,父子倆都沒有說話。陳建國坐在床沿上抽煙,一根接一根。陳景舟知道,父親在做艱難的決定。
“景舟,你想去深圳看看嗎?”終于,陳建國開口了。
“爸,你決定就好?!?/p>
陳建國看著兒子,這個懂事的孩子從來不給他添麻煩。可正因為這樣,他更覺得虧欠。如果這次南下能給兒子找到一條出路,哪怕他低頭求人又算什么?
第二天,陳建國開始張羅起來。火車票要八十多塊錢一張,兩個人就是一百六。他東拼西湊,找老工友借了點,總算湊夠了路費。
臨行前,他特意去供銷社買了些東北特產:木耳、蘑菇、人參。雖然不值什么錢,但空著手去總是不好。他還翻出了壓箱底的中山裝,雖然有些舊了,但洗得很干凈,熨得很平整。
“景舟,到了那邊要有禮貌,見了姑姑要叫人?!标惤▏磸投谥?,“人家現在條件好了,咱們不能給她丟臉?!?/p>
陳景舟點點頭。他從父親的神情里讀出了不安和期待,還有一絲他從未見過的卑微。
03
1995年的綠皮火車,從東北到深圳要走將近四十個小時。
車廂里擠滿了人,空氣中彌漫著汗味、煙味和泡面味。陳建國和陳景舟買的是硬座票,對面坐著一家三口,操著河南口音,說是去深圳打工的。
“大哥,你們也是去深圳找活兒的?”那個男人遞過來一支煙。
陳建國接過煙,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去看親戚?!?/p>
“哦,那好啊,有親戚在那邊,好辦事?!蹦腥肆w慕地說,“我們是第一次去,兩眼一抹黑,聽說那邊工廠多,工資高?!?/p>
火車晃晃悠悠地前行,窗外的風景從東北的黑土地變成了華北平原,再變成了江南的青山綠水。陳景舟第一次出這么遠的門,眼睛都不夠用了。
夜深了,車廂里的燈光昏暗。陳建國睡不著,他看著靠在自己肩膀上睡著的兒子,心里翻江倒海。
他想起了妹妹雅萍。
雅萍比他小四歲,從小就長得漂亮,是廠里有名的廠花。那時候追她的小伙子能排成隊,可她誰都看不上。直到有一天,她的同學介紹了一個香港來的生意人。
那人叫梁志豪,三十出頭,西裝革履,開著桑塔納,在當時算是很風光了。他來東北收購木材,經常出入高檔飯店,一擲千金。
雅萍被迷住了。她說梁志豪見過世面,不像廠里那些工人,一輩子就守著那點死工資。父親堅決反對,說香港人靠不住,可雅萍鐵了心要嫁。
婚禮辦得很簡單,梁志豪說要回香港辦個大的,就先在這邊登記了。雅萍跟著他走的那天,父親沒有送,母親哭成了淚人。
起初幾年,雅萍還經常寫信回來,說香港怎么怎么繁華,她住在山頂的別墅里,有菲傭伺候。后來信越來越少,最后就徹底斷了聯系。
“爸,你睡一會兒吧?!标惥爸坌蚜耍匆姼赣H還睜著眼睛。
“睡不著,你接著睡。”陳建國摸摸兒子的頭。
火車繼續向南,天漸漸亮了。車廂里的小販開始叫賣:“花生瓜子八寶粥,啤酒飲料礦泉水!”
陳建國買了兩個茶葉蛋,一人一個。陳景舟舍不得吃,說要留著當午飯。
“吃吧,到了深圳,姑姑肯定會請我們吃好的?!标惤▏央u蛋剝好,塞到兒子手里。
其實他心里也沒底。十年沒見,妹妹還認不認這個窮哥哥都不一定。
04
火車終于到站了。
走出深圳站,父子倆都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高樓大廈直插云霄,立交橋像巨龍一樣盤旋,街上的汽車川流不息,行人穿著時髦,步履匆匆。
陳建國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中山裝,那件在東北還算體面的衣服,在這里顯得格外寒酸。他提著裝特產的網兜,另一只手緊緊拉著兒子,生怕走散了。
“爸,這樓好高??!”陳景舟仰著頭,眼睛里全是驚奇。
“別東張西望的,跟緊我。”陳建國嘴上這么說,其實自己也在偷偷打量。
按照地址,他們要去羅湖區的一個高檔小區。陳建國攔了幾輛出租車,一問價格,都咋舌不已。最后還是坐公交車,轉了兩趟才到。
小區門口有保安亭,穿制服的保安上下打量著他們:“你們找誰?”
“我們找陳雅萍,她是我妹妹?!标惤▏f。
保安明顯不信:“陳女士?她住在8棟,那是我們小區最貴的樓王。你確定?”
“確定,她讓我們來的?!?/p>
保安不耐煩地拿起對講機:“8棟的陳女士,門口有人說是你哥哥。”
過了一會兒,對講機里傳來聲音:“讓他們等著,我派司機去接?!?/p>
十分鐘后,一輛黑色的奔馳車開到門口。司機是個中年人,穿著筆挺的白襯衫:“是陳先生吧?太太讓我來接你們?!?/p>
坐在豪車里,陳景舟緊張得手心出汗。座椅是真皮的,車里有淡淡的香水味,跟他們平時擠的公交車天壤之別。
車子在一棟別墅前停下。三層的獨棟別墅,帶花園和游泳池,在1995年的中國,這簡直就是天堂。
陳雅萍站在門口迎接他們。十年不見,她變化太大了。一身香奈兒套裝,脖子上戴著珍珠項鏈,手上的鉆戒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要不是那張臉還有幾分當年的影子,陳建國都要認不出來了。
“哥,你們可算來了!”陳雅萍笑著迎上來,可那笑容里總覺得少了點什么。
“雅萍,你……你過得真好?!标惤▏行┚执?。
“進來吧,別站著了。”陳雅萍的目光落在陳景舟身上,“這就是景舟?都長這么大了!來,叫姑姑?!?/p>
“姑姑好。”陳景舟規規矩矩地叫了一聲。
走進別墅,陳建國更覺得自己格格不入。大理石的地板能照出人影,水晶吊燈璀璨奪目,墻上掛著看不懂的油畫。他小心翼翼地走著,生怕弄臟了什么。
“志豪,你看誰來了?”陳雅萍對著樓上喊。
梁志豪從樓上下來,四十歲左右,保養得很好,一看就是生意場上的人精。他瞟了一眼陳建國,禮貌而疏離地伸出手:“建國哥,久仰大名?!?/p>
“志豪,你好?!标惤▏帐值臅r候,感覺對方很快就抽回了手。
“爸爸,他們是誰?”一個男孩從樓梯上探出頭,說的是粵語。
“浩然,下來,這是你大伯和表哥?!标愌牌几挠没浾Z說。
梁浩然慢吞吞地下樓,十二歲的男孩,穿著阿迪達斯運動裝,一臉的不情愿。他看了陳景舟一眼,嘟囔了句什么,又跑上樓了。
“這孩子,在國際學校讀書,中文都不太會說了。”陳雅萍有些尷尬地解釋。
晚餐是在餐廳里吃的。長長的餐桌,鋪著雪白的桌布,擺著全套的西餐餐具。陳建國看著面前的刀叉,不知道該怎么用。
“哥,你們在火車上肯定沒吃好,多吃點。”陳雅萍說著,自己卻只是象征性地吃了幾口沙拉。
梁志豪一邊吃一邊打電話,全是粵語,偶爾夾雜幾句英語。陳建國一句都聽不懂,只能低頭吃東西。
“爸爸,為什么他們不會用刀叉?”梁浩然用粵語問,聲音不大,但陳景舟聽出了嘲笑的意味。
“浩然,不要沒禮貌。”陳雅萍瞪了兒子一眼,又轉向陳建國,“哥,你們吃不慣西餐吧?我讓阿姨做點中餐?!?/p>
“不用了,這樣就很好?!标惤▏畔虏孀樱麑嵲诔圆幌氯チ恕?/p>
飯后,梁志豪借口有應酬,開車離開了。陳雅萍領著他們到客房:“哥,你們今晚就住這里,有什么需要跟阿姨說?!?/p>
客房很大,比他們在東北的整個家還大。陳景舟坐在軟綿綿的床上,感覺像在做夢。
“爸,姑姑家真有錢。”
“是啊?!标惤▏氖轮刂亍K杏X得出來,妹妹一家對他們的到來并不歡迎。那個梁志豪,眼睛里寫滿了算計和提防。
夜深了,陳建國翻來覆去睡不著。他想起臨行前跟工友們吹的牛,說妹妹在深圳發達了,這次去肯定能找到出路。現在看來,人家過得是好,可這份好里有他們的位置嗎?
隔壁傳來陳雅萍和梁志豪的說話聲,隱隱約約,聽不太清。陳建國嘆了口氣,明天還是把話說明白吧,不管結果如何,總要試一試。
05
第二天早上,梁志豪很早就出門了。陳雅萍在花園里澆花,看上去心情不錯。
陳建國鼓足勇氣走過去:“雅萍,我有話想跟你說。”
“哥,你說。”陳雅萍放下噴壺。
“我這次來,其實是想請你幫個忙?!标惤▏穆曇粲行┌l抖,“我下崗了,家里的情況你也知道。景舟馬上要中考,可我連他的學費都交不起。我想問問,志豪的公司里有沒有什么活兒,我什么都能干。”
陳雅萍的笑容僵在臉上。她沉默了一會兒,說:“哥,這事我得跟志豪商量商量?!?/p>
“我不要高工資,能養活孩子就行。”陳建國急忙補充,“或者,你能不能先借我點錢,等我找到工作就還你?!?/p>
“哥,你別急,等志豪回來我跟他說說?!标愌牌嫉恼Z氣明顯冷了下來。
這一等就是一整天。梁志豪直到晚上九點才回來,一身酒氣。陳雅萍把他拉到書房,兩人談了很久。
陳建國坐在客廳里,像等待判決的犯人。陳景舟陪在他身邊,父子倆都不說話。
終于,梁志豪出來了。他坐到陳建國對面,點了支煙:“建國哥,雅萍跟我說了你的情況。說實話,現在生意不好做,公司里都在裁員。”
陳建國的心沉了下去。
“而且,我們公司都是要大學生,最少也要高中畢業。你這個學歷……”梁志豪攤攤手,“再說了,你們北方人也不適應這邊的環境,天氣熱,飲食也不一樣。”
每一句話都像一把刀,割在陳建國的自尊心上。
“這樣吧,看在雅萍的面子上,我給你兩千塊錢,算是我們的一點心意?!绷褐竞缽腻X包里數出二十張百元大鈔,放在茶幾上。
陳建國看著那些錢,手在發抖。兩千塊,對梁志豪來說可能就是一頓飯錢,可對他來說,要在工地上干兩個多月才能掙到。
“志豪,謝謝你。”陳建國伸出手,又縮了回去,“可我不是來要錢的,我是想找份工作?!?/p>
“建國哥,人要現實一點?!绷褐竞赖恼Z氣里帶著不耐煩,“這錢你拿著,夠景舟交學費了。以后有困難,也別來找我們了,大家都不容易。”
陳建國還想再說什么,陳景舟突然拉了拉他的袖子:“爸,我想去廁所。”
父子倆走到走廊里,陳景舟小聲說:“爸,我剛才聽到姑姑和姑父在說話?!?/p>
書房的門沒關嚴,隱約傳來爭吵聲。
“我就知道他們來要錢的!”梁志豪的聲音很大,“窮親戚就是麻煩,給了錢還會再來要?!?/p>
“你小聲點,他們會聽到的。”陳雅萍說。
“聽到又怎樣?我說的不是事實嗎?”梁志豪更來氣了,“你看看他們那個樣子,土里土氣的,還想在我公司工作?不怕人笑話?”
“他畢竟是我哥哥……”
“哥哥?你離開東北都十年了,他管過你嗎?現在倒想起你這個妹妹了!”梁志豪冷笑,“還有那個孩子,看著就土,別讓浩然跟他學壞了。”
陳建國的臉漲得通紅,拳頭握得咯咯響。陳景舟從來沒見過父親這樣,趕緊拉著他回到客廳。
陳雅萍和梁志豪出來了,裝作什么都沒發生。
“建國哥,時間不早了,要不你們早點休息?”梁志豪明顯在下逐客令。
陳建國站起身,從口袋里掏出那個裝特產的網兜:“雅萍,這是家鄉的一點土特產,給你嘗嘗?!?/p>
陳雅萍接過去,臉上閃過一絲不屑:“謝謝哥?!?/p>
“那兩千塊錢,我不能要?!标惤▏叩讲鑾浊?,把錢推了回去,“我們明天一早就走,不打擾你們了。”
“哥,你這是干什么?”陳雅萍假裝挽留,“好不容易來一趟,多住幾天啊?!?/p>
“不了,景舟還要上學。”陳建國拉著兒子往外走。
走到門口,梁志豪突然說:“建國哥,人要有自知之明。不是一家人,硬融進來也不合適?!?/p>
這句話像一記耳光,打在陳建國臉上。他停下腳步,回過頭,看著妹妹:“雅萍,爸媽要是還在,看到你現在這樣,不知道會怎么想。”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身后傳來梁志豪的冷笑聲:“裝什么清高,不就是嫌錢少嗎?”
06
深圳的夜晚,霓虹閃爍,車水馬龍。
陳建國和陳景舟走在陌生的街道上,不知道該去哪里。他們身上的錢,連一晚上的旅館都住不起。
“爸,我們去火車站吧。”陳景舟說。
火車站的候車大廳里,橫七豎八躺著不少人。都是些買不起臥鋪票、等車的窮人。陳建國找了個角落坐下,把兒子摟在懷里。
“景舟,冷嗎?”
“不冷,爸?!?/p>
其實陳景舟冷得直打哆嗦。深圳的夜晚,空調開得很足,他們穿著單薄的衣服,根本扛不住。
陳建國脫下中山裝,披在兒子身上。就在這時,他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奪眶而出。
“兒子,是爸爸沒用,讓你受委屈了?!?/p>
這是陳景舟第一次見父親哭。在他印象里,父親永遠是堅強的。母親去世的時候,父親沒哭;下崗的時候,父親沒哭;可現在,這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卻哭得像個孩子。
“爸,你別哭。”陳景舟也哭了,“等我長大了,我養你。”
“傻孩子?!标惤▏ㄑ蹨I,“爸不需要你養,爸只希望你好好讀書,將來做個有出息的人。”
“那群人在那邊!”突然有人喊。
幾個老鄉模樣的人走過來,領頭的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老哥,你們也是在等車?”
陳建國點點頭。
“看你們爺倆怪可憐的,來,吃點東西。”男人遞過來兩個燒餅,“我們是河南的,來深圳打工,沒找到活兒,準備回去了?!?/p>
“謝謝?!标惤▏舆^燒餅,心里一暖。
“唉,都不容易。”男人嘆口氣,“聽說深圳遍地是黃金,來了才知道,黃金是有,可不是給我們這種人準備的?!?/p>
聊了一會兒,得知陳建國的遭遇,幾個老鄉都很同情。他們湊了湊,借給陳建國一百塊錢:“回去的路費總要有,到家再還我們?!?/p>
陳建國千恩萬謝,記下了他們的地址。
第二天一早,父子倆踏上了北上的列車。這次只買得起站票,四十個小時,陳建國一直站著,把座位讓給兒子。
車輪滾滾向前,離開深圳越遠,陳建國的心情反而越輕松。他看著窗外飛逝的風景,暗暗發誓:這輩子,再苦再難,也不求人了。
07
回到東北后,陳建國像變了個人。
他不再等待,不再猶豫,而是拼命地干活。白天在建筑工地搬磚,一包水泥一百斤,他一天能扛二百包。晚上去夜市擺攤,賣些小商品,經常要忙到凌晨兩三點。
陳景舟也更加刻苦學習。那次深圳之行,讓他明白了一個道理:沒有本事,到哪里都被人看不起。他發誓要考上好大學,改變命運。
中考成績出來,陳景舟考了全市第三名。重點高中主動減免了學費,還給了一筆獎學金。陳建國高興得一夜沒睡,抱著亡妻的照片哭了很久。
三年后,陳景舟考上了師范大學。選師范是因為免學費,還有生活補助。陳建國送兒子去報到的時候,特意穿上了那件中山裝。雖然有些舊了,但洗得很干凈。
大學四年,陳景舟一邊讀書,一邊做家教賺錢。他知道父親不容易,這些年的拼命勞作,讓父親的身體每況愈下。大三那年,陳建國查出了肺病,醫生說是長期在工地吸入粉塵導致的。
陳景舟畢業后,放棄了留在大城市的機會,回到家鄉當了一名中學教師。工資不高,但穩定,而且能照顧父親。
二十六歲那年,陳景舟結婚了。妻子周曉玲是同事,一個善良的姑娘。婚禮很簡單,陳建國拿出所有積蓄,給兒子辦了個體面的婚禮。
女兒陳思涵出生后,陳建國當了爺爺。小孫女的到來,給這個家帶來了久違的歡聲笑語。陳建國經常抱著孫女,給她講故事,教她認字。
這些年,陳雅萍再也沒有聯系過他們。偶爾從別人口中聽說,她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在深圳有好幾處房產。陳建國從不主動提起妹妹,就當沒有這個人。
日子一天天過去,平淡而充實。陳景舟在學校里是優秀教師,帶出了不少好學生。周曉玲賢惠能干,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陳思涵聰明可愛,是全家人的開心果。
如果不是那通電話,這樣的日子可能會一直繼續下去。
2015年秋天,一個普通的晚上,陳景舟正在書房批改作業。這些年,他已經從普通教師升到了年級主任,工作更忙了。
手機鈴聲響起,是個陌生的深圳號碼。陳景舟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起來。
“喂?”
“景舟,是我……你姑姑?!?/p>
電話那頭的聲音蒼老而疲憊,完全沒有二十年前的傲氣。陳景舟愣住了,他沒想到,二十年后,陳雅萍會主動聯系他們。
“你……有什么事嗎?”陳景舟的語氣很冷淡。
“景舟,我知道你們恨我,我也不怪你們。”陳雅萍的聲音有些顫抖,“可我真的有重要的事,必須見面說?!?/p>
“我父親身體不好,不方便見客。”
“我知道大哥身體不好,這件事……這件事關系到他的名譽?!标愌牌技鼻械卣f,“景舟,看在血緣的份上,見我一面吧。我有些話,必須要說。”
08
陳景舟握著電話,沉默了很久。二十年前的那個夜晚,父親在深圳火車站的眼淚,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景舟,你還在聽嗎?”陳雅萍的聲音里帶著哭腔。
“你想說什么,電話里說吧?!?/p>
“不行,必須當面說?!标愌牌忌钗豢跉猓熬爸?,你知道你父親當年為什么會突然下崗嗎?”
陳景舟一怔:“什么意思?”
“當年的事情,不是表面上那么簡單?!标愌牌嫉穆曇魤旱煤艿停拔沂掷镉幸环菸募?,你看了就明白了。關于你父親的清白,關于當年的真相?!?/p>
“你到底想說什么?”陳景舟有些不耐煩。
“我馬上給你發過去,你看了再決定見不見我。”
電話掛斷了。幾分鐘后,手機收到一封郵件。陳景舟點開附件,是一份掃描的文件,看上去年代久遠,紙張都泛黃了。
他開始還漫不經心,可看著看著,臉色變了。
看到文件的內容后,陳景舟徹底震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