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時間2025年6月19日，泰國曼谷，泰國總理佩通坦召開記者會，就有關自己與洪森通話的音頻遭泄露一事，向泰國國民表示歉意。視覺中國 圖

“希望叔叔不要聽信那些站在我們對立面的人的話，比如第二軍區司令（本辛，Boonsin Padklang）。聽完他的言論后，請您不要感到不快或憤怒，因為這完全不是我們的本意。”

6月18日，這通由泰國總理佩通坦致柬埔寨參議院主席、前首相洪森的私人電話在社交平臺上被放出，引發泰國輿論嘩然。佩通坦在電話中稱洪森為“叔叔”，自己為“侄女”，還就泰國針對柬埔寨的行動“道歉”。這通電話不但沒有解決自5月28日泰柬邊境短暫武裝沖突后引發的緊張局勢，反而令佩通坦陷入執政危機。

據新華社報道，執政聯盟第二大黨自豪泰黨18日宣布退出佩通坦領導的執政聯盟。該黨聲明稱，通話錄音事件在社會上引發廣泛關注，可能對泰國民主制度、國家利益以及軍隊造成影響，佩通坦應就該行為對泰國國家、民主制度和軍隊的尊嚴造成的損害承擔責任。

此外，下議院最大反對黨人民黨要求佩通坦解散國會和辭職，親自豪泰黨人士主導的上議院要求罷免佩通坦。19日，佩通坦在與軍方領導人緊急會晤后召開新聞發布會，就該事件道歉，稱“政府已準備好以各種方式支持軍隊”。本辛則回應稱佩通坦已作出解釋，對情況表示理解。

事實上，佩通坦所屬的欽那瓦家族與洪森家族關系密切。去年2月，洪森親自赴泰探望剛剛獲得假釋的佩通坦的父親、泰國前總理他信。兩人互稱結拜兄弟，洪森還在他信流亡期間為其提供過庇護。然而，在他信女兒佩通坦、洪森兒子洪瑪奈分別執政的泰國和柬埔寨，卻爆發了波及領域越來越多的邊境沖突。

就在3個月前，佩通坦才挺過一場下議院不信任動議。6月13日，有關他信在醫院服刑是否違法的案件開始在泰國最高法院審訊，被輿論認為將沖擊佩通坦政府的穩定和合法性。“3月對佩通坦的不信任動議盡管失敗，卻揭示了其政黨為泰黨在泰國政治格局中的轉變過程。為泰黨尚未完全融入既有權力結構，而與建制派結盟。這種操作并非出于意識形態上的認同，更可能會讓該黨在政治格局中付出代價。改革派的廣大選民不信任它，保守派精英也尚未完全接受它。”新加坡尤索夫伊薩東南亞研究院訪問研究員、泰國項目代理協調員納蓬·賈圖斯里畢塔克告訴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

邊境士兵之死

5月28日，柬泰軍隊在邊境爭議地區發生短暫沖突，交火持續約10分鐘，1名柬方士兵在沖突中死亡。雙方互相指責對方率先開火。不過，佩通坦和洪瑪奈于事件發生后均表示，不希望沖突升級，將通過對話緩和邊境緊張局勢。6月9日，兩國達成共識，重新部署邊境部隊，撤離接近沖突點的重型武裝力量，回到2024年商定區域。

自2008年以來，泰柬邊境一直發生零星暴力事件，造成至少28人死亡。上一次規模較大的致命沖突發生在2011年，兩國在有主權爭議的世界文化遺產柏威夏寺附近發生武裝沖突，出動火箭炮、大炮等重型武器，造成數十人傷亡、1萬多人撤離。柏威夏寺始建于公元10世紀，1962年6月15日，國際法院裁定柏威夏寺歸柬埔寨所有，但泰柬兩國對該寺廟附近的領土歸屬依然存有爭議。

此次邊境沖突事發地區被稱為翡翠三角區（Emerald Triangle），地處柬埔寨、泰國和老撾交界。資料顯示，泰柬間長達800多公里的邊界存在多項爭議，這條邊界大部分是在法國殖民中南半島時期劃定的。

“泰國和柬埔寨的邊界劃界談判本身就十分復雜，尤其是涉及4個爭議區域——孟貝（Mom Bei，即翡翠三角區）、達莫恩通寺（Ta Moan Thom Temple）、達莫恩陶寺（Ta Moan Tauch Temple）以及達格拉貝寺（Ta Krabei Temple）。”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公共政策和全球事務講師、柬埔寨暹粒市吳哥社會創新園創始主席謝萬那烈（Chheang Vannarith）對澎湃新聞說。

在最近召開的兩國聯合邊界委員會會議中，上述4個邊境爭議地區問題未獲得討論。柬方再次搬出其多次提及的“國際法院牌”。洪瑪奈6月15日宣布，柬方已向海牙國際法院（ICJ）提交正式信函，尋求解決4個邊境地區的爭端。泰國外交部發言人尼康德則反駁說，泰國從未承認國際法院的強制管轄權，主張通過雙邊機制和外交對話解決相關問題。

泰國《民族報》報道形容，柬方6月15日提交信函給國際法院是“精心設計”的舉動，因為這一天是柬埔寨在柏威夏寺裁決案中取得歷史性勝利63周年。該報認為，柬方一直將1962年的這場勝利看作其持續外交努力的重要依據。

“柬方認為，現有的雙邊機制無法解決上述4個爭議區域的問題。因此，柬埔寨決定通過國際法院解決爭議，希望徹底解決分歧，使兩國后代得以和平共處。最近的威脅和單方面邊境措施被視為脅迫和羞辱行為，柬方認為必須予以堅定回應。”謝萬那烈說，“盡管如此，柬埔寨政府仍呼吁公眾不要將問題上升為族群或國家沖突。保持貿易、旅游等領域的正常合作關系依然非常重要。”

法新社則援引泰國朱拉隆功大學東南亞問題研究中心主任比迪·斯里桑南的分析指出，當前的行動似乎又是一場考驗地緣政治智慧的政治游戲，政治人物試圖挑起爭議性話題，引導民間輿論情勢，實則旨在過渡時期內鞏固自身的政治權力。

即使兩國高層和軍方展開了系列溝通，但邊境沖突仍未能緩和。柬泰隔空交鋒持續，手段包括縮短對方國家公民入境停留期限、縮短口岸運營時間、限制邊境貿易往來等，兩邊民間力量各自發起了抵制對方商品、煽動仇恨言論等民族主義行動。柬埔寨黑客團隊AnonSecKh還發起了對泰國政府和軍方的網絡攻擊。柬埔寨境內禁播了泰國電視劇和電影。

17日，柬埔寨移民總局向新華社記者證實，因泰國未恢復邊境口岸正常運行，柬埔寨從當天早上起禁止所有泰國蔬菜水果經由邊境口岸進入柬埔寨。

泰國尖竹汶府商會主席烏克里特·旺通薩利強調了幾個柬泰口岸對本地經濟的重要性。他警告稱，如果這些口岸關閉一周或更久，經濟損失可能超10億泰銖。“這不僅關乎貿易價值。還有勞動力問題。柬埔寨工人占尖竹汶府農業勞動力的80%以上，負責果品采摘、分揀和包裝。”他說。

泰國對外貿易部數據顯示，2024年泰柬邊境貿易額達1755.3億泰銖（約合人民幣384.88億元），其中出口額為1418.5億泰銖，進口額為326.8億泰銖。泰國主要出口產品包括飲料、汽車及摩托車零部件、發動機和農業機械。柬埔寨主要出口木薯、廢金屬（鋁和銅）以及電線，這些產品對泰國的飼料、再加工和電子等下游產業至關重要。

“兩國政府現有的熱線溝通機制似乎收效甚微，部分原因是泰國文人政府在關閉邊境及處理其他復雜邊界事務上的決策權受限。局勢可能進一步惡化，隨時存在武裝沖突爆發的風險。柬埔寨正在為最壞情況做準備，強調需加強自我防御、保持警惕并持續展開外交努力，以防止局勢升級。東盟及國際社會必須密切關注柬泰兩國之間不斷升級的邊境緊張局勢。”謝萬那烈對澎湃新聞說。

泰國會發生軍事政變嗎？

這場邊境沖突隨后引發了泰國國內的“電話門”政治危機。電話最初由柬埔寨原最大反對黨救國黨議員溫森安于6月18日在社交平臺放出，時長約為9分30秒。隨后洪森在社交平臺上確認，與佩通坦的電話對話發生在6月15日晚，也就是柬方提交信函給國際法院的當天。他同時放出了17分6秒的完整版通話錄音。

洪森表示，根據慣例，為避免出現誤解或曲解，并出于政府內部透明化的考量，此類電話必須被錄音。他還說，將錄音發給了80名政界人士，“可能有人不喜歡泰國總理，所以放出對話。”

“他（第二軍區司令）想讓自己看起來聰明。所以，他說的話對國家無益。實際上，我們希望恢復邊境沖突之前的和平狀態。”佩通坦在電話中說。她笑著請求洪森同情他的“侄女”，因為現在“泰國人都指責我要去當柬埔寨總理了”，并坦言泰國政府正承受國內的巨大壓力，此前被爆料泰國要給柬埔寨“斷水斷電”只是計劃中的措施，并不會真的執行，并為此向洪森道歉。佩通坦還提議雙方發表聯合聲明，以表明維護和平的意愿一致。

泰國民眾對佩通坦在電話中的言論感到震驚。據英國廣播公司（BBC）報道，佩通坦本月早些時候曾表示，洪森、他信兩大家族的密切關系不會妨礙她捍衛泰國國家利益。但批評者認為，她在電話中對洪森表現出的明顯敬意令人不安。她稱洪森為“叔叔”，并承諾“照顧他的需要”，洪森想要什么，“自己都能辦”。

事件發生后，佩通坦緊急召開新聞發布會，承認錄音屬實。佩通坦辯解說，她通過翻譯得知柬方對第二軍區司令非常不滿，所以以“維護國家和平，維護國家主權和利益”的目標做了“語氣比較柔軟”、“具談判技巧”的對話。

佩通坦也指控洪森說話不算話。在電話里，洪森答應只要泰方開放口岸，柬埔寨5小時后就會跟進開放。但就在佩通坦政府和國防部團隊6月16日為此展開商談時，洪森再度于臉書上對泰方發出威脅：“如果泰方不在24小時內開放，柬埔寨就關閉所有口岸。”佩通坦認為自己淪為了洪森父子鞏固國內支持度的工具。

“我以后不會再和洪森展開私人通話，但我不知道欽那瓦家族和洪森家族的友誼是否還在。”佩通坦說。

“電話門”事件對佩通坦政府的穩定性造成了實質影響。自豪泰黨18日退出政府后，佩通坦政府只能勉強維持議會過半。雖不至于倒臺，但在推行重大法案時預料會面對重重阻力，包括備受爭議的賭場合法化法案及財政預算案。此前，佩通坦政府在泰柬邊境沖突爆發的關口提交了2026財年預算案，順利獲得國會通過。另據“外交官”網站6月19日報道，為泰黨競選期間的旗艦項目電子錢包計劃已實際上陷入廢止，是該政府的又一大挫折。

新加坡尤索夫伊薩東南亞研究院研究員、泰國研究項目兼任主任麥明輝在接受《聯合早報》采訪時說，目前局勢仍充滿變數。泰國執政聯盟有324名下議員，豪泰黨退出后只剩下255人，而理想的人數是至少270人。“為泰黨接下來可能會與一些較小的政黨，或此前表態有意轉換陣營的議員組成聯盟。”

有反對派人士稱，佩通坦應該解散國會下議院重新大選，防止走入死胡同，再生軍事政變。

泰國評論員兼資深媒體人巴維在接受采訪時說，這一事件可能引發軍事政變，而被視為保守勢力的自豪泰黨正重新定位為極端民族主義政黨，并且可能取代為泰黨領導政府。“我認為政變的風險約為40%，具體情況取決于公眾的情緒、反他信家族的示威規模有多大，又會持續多久。”“不過，有個關鍵因素可能阻止政變，那就是泰國的經濟狀況欠佳。”

泰國政治評論員、美國密歇根大學政治學系博士研究生肯·馬西斯·洛哈特潘農特對澎湃新聞分析說，軍方和為泰黨在2023年達成所謂的重大妥協，成功組建政府，但外界仍對這種聯盟是否能長期維系下去心存疑問。

他信的角色

洛哈特潘農特還注意到前總理他信在泰國政壇系列爭議事件中的活躍角色。5月底，他信對媒體透露，泰柬政府就邊境爭議保持密切聯系，他自己與洪森平日保持交流。他信還建議，邊境基層士兵可通過共同開展傳統民間運動踢藤球（Takraw）等方式，增進相互了解，緩解緊張情緒。

但從事態進展看來，他信的私交并沒有發揮太多的正向作用。“反對黨近來已經將炮轟焦點對準他信本人。人民黨批評佩通坦‘缺乏資歷與能力’、損害泰國國際形象、進行利益輸送、不誠實、整體亂政且腐敗滋生；更重要的是指控其任命可疑人物于關鍵崗位，給予家族成員——即他信——過度影響與權力。”泰國政治學專家、朱拉隆功大學教授提蒂南·蓬蘇迪拉克告訴澎湃新聞。

在蓬蘇迪拉克看來，他信盡管退任，卻在全國巡回演講，并出席曼谷的大型會議，提出諸多政策視角，“幾乎形成一種在幕后運籌大局的形象”。他告訴澎湃新聞：“他20年前的班底圍繞在佩通坦身邊，彼此配合默契。由于其直接參與可能違反憲法，他信表面上予以避嫌。”

賈圖斯里畢塔克對澎湃新聞形容，普通公眾已經發現泰國政府現在的運作模式：他信會公開隨口談論政府該做什么，而到了下一次內閣會議，他的建議就成為正式的政策。“為泰黨和他信本人顯然也沒有試圖掩蓋他在政壇上施加巨大影響的事實。他信在去年的地方選舉中積極為為泰黨的候選人站臺，并持續在該黨的社交媒體宣傳材料中亮相。”洛哈特潘農特說。

除了內政，他信也在柬泰邊境等眾多外交事務上頻頻露臉，比如最近重提其任內造成巨大爭議的泰南鎮壓行動以安撫泰南的馬來人社群，他還為印尼主權財富基金擔任顧問角色，并幫助東盟輪值主席國馬來西亞應對緬甸問題。

“這些介入行動或可提醒泰國政壇精英他信擁有廣泛的國際聯系，從而在國內政治中增強他的議價能力，而不會直接挑戰現有權力結構——讓泰國保守體制在試圖拋棄他前不得不三思。但目前尚不清楚這種‘保險政策’能否真正保障他在泰國的長期地位。”賈圖斯里畢塔克分析說。

在賈圖斯里畢塔克看來，他信的表現越搶眼，就越有可能造成所謂的“民主赤字”：重要政策決策出自一個沒有公職身份、且不受憲法制衡的人之手。“這是與公眾利益相悖的。”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