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二日，凌晨四點。

江城市的夜，寒意未退，像一張浸透了墨的宣紙，沉重地覆蓋著一切。

歸月酒店頂層，旋轉餐廳的霓虹早已熄滅。

只有十八樓，1819房間的窗簾縫隙里，透出一點點微弱的光。

“砰——”

一聲悶響，穿透了凌晨的死寂。不是驚雷，卻比驚雷更讓人心悸。

緊接著，又是一聲。

酒店保安老王的對講機瘋狂叫囂起來，電流聲刺啦作響，伴著一個年輕同事完全變調的嘶吼：“老王！老王！有人……有人從樓上掉下來了！兩個！！”

老王打了個激靈，手中的保溫杯“哐當”落地，滾燙的普洱灑了一地。他顧不上這些，瘋了似的沖向酒店后巷。

凌晨的風，帶著未散盡的酒氣和一種難以名狀的鐵銹味，刮在臉上，如刀割一般。

高大的梧桐樹下，兩個身影蜷縮在冰冷的混凝土地上，姿勢詭異。暗紅色的液體，正從他們身下迅速蔓延開來，像地獄里盛開的罪惡之花。

“快！封鎖現場！”

“叫救護車！叫警察！”

幾分鐘后，凄厲的警笛聲由遠及近，劃破了江城市最后一點虛假的寧靜。紅藍交替的警燈，將酒店外墻映照得如同鬼魅。

記者們像嗅到血腥味的鯊魚，不知從何處蜂擁而至。閃光燈“咔嚓咔嚓”響成一片，貪婪地捕捉著每一個可能成為頭條的瞬間。

“是歸月酒店！”

“聽說死的是個大人物！”

議論聲、快門聲、警察的呵斥聲，混雜在一起，讓這個初春的凌晨，比寒冬臘月更加冰冷刺骨。

01.

清晨的陽光，費力地穿透江城市的霧靄，落在江城大學歷史系的宣傳欄上。

陳鴻生教授的照片，依舊掛在最顯眼的位置。

照片上的他，年近古稀，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灰白的短髭修剪得體，眼神溫和而睿智，嘴角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一派學者風范。

“陳鴻生教授，我國著名歷史學家，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

跟著一長串頭銜和榮譽。

其中最醒目的，便是他那本耗費十年心血的巨著——《唐宋絲綢之路考》，以及因此獲得的國家級學術最高獎項。

“陳老師啊，那真是把歷史走活了的人。”

一個剛下早課的女生，指著宣傳欄對同伴感嘆，“上學期，我們還跟著他去敦煌考察呢，風餐露宿，他一個快七十歲的老先生，比我們這些小年輕精神頭還足！”

她的同伴連連點頭：“是啊是啊，我選修了他的《西域史地研究》，講課風趣幽默，旁征博引，一點不枯燥。而且他從不用PPT，所有教案都堅持手寫，那板書，簡直是藝術品！”

陳鴻生的辦公室，在文史樓三樓最安靜的角落。

窗明幾凈，一塵不染。書架上，除了堆積如山的典籍史料，最顯眼的就是一張他和妻子周敏的金婚紀念照。

照片上的周敏，依偎在陳鴻生身旁，笑容溫婉。

熟悉陳鴻生的人都知道，他生活極其自律。

不抽煙，不喝酒，幾十年來雷打不動每日晨跑五公里。在學術上，他一絲不茍；在生活中，他同樣嚴謹得像一部精密的鐘表。

家庭，是陳鴻生教授身上另一個耀眼的標簽。

他和妻子周敏是大學同學，據說是當年校園里的一段佳話，相濡以沫近四十年。

兒子陳宇，更是爭氣，常青藤名校畢業，如今在金融界已是聲名鵲起的青年才俊。三歲的小孫女，粉雕玉琢，是陳教授的心頭肉。

他客廳最顯眼的位置，就掛著一張四世同堂的全家福，其樂融融。

在公開的視野里，陳鴻生無疑是知識分子的標桿，是江城大學乃至整個學術圈的驕傲。

然而，沒人知道，這位幾乎完美的陳教授，每個月的十二號左右，都會以“學術閉關，整理思路”為由，獨自一人住進市中心的歸月酒店，雷打不動地選擇1819房間。

歸月酒店的服務員對這位特殊的客人印象深刻：“陳教授啊，很有禮貌的一位老先生。他總說這里‘安靜得能聽見歷史的聲音’。

每次來，房間都要求打掃得一塵不染，但從不見他帶電腦，書桌上總是擺著幾本線裝的古籍，還有一瓶紅酒。哦，對了，他不喜歡別人打擾，入住期間，免打擾的牌子總是掛在門上。”

這種“學術閉關”，成了陳鴻生公開形象之下，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02.

蘇雨彤工作的“墨染藝術”畫室，位于一條安靜的老街。畫室不大，透著一股淡淡的墨香和舊時光的味道。

同事們對蘇雨彤的評價出奇地一致：“安靜，太安靜了。安靜得像她筆下的水墨畫，濃淡相宜，卻沒什么煙火氣。”

她不愛說話，不參與同事間的八卦閑聊，休息時，總是一個人捧著本書，靜靜地坐在角落的藤椅上。

那本書，畫室老板有點印象，好像是《資治通鑒》，厚厚的一大部，被她翻得起了毛邊。

偶爾，她也會對著一些敦煌壁畫的畫冊臨摹，一坐就是一下午，專注得仿佛周圍的一切都與她隔絕。

這樣一個沉靜如古畫的女子，手機通訊錄里卻有一個備注為“陳老師”的聯系人，顯得有些突兀。

警方后來調取的通話記錄顯示，她與這位“陳老師”的通話，幾乎都集中在每個月的12號晚上，時間不長，但頻率固定。

更讓人在意的，是她在江城大學附近租住的那間小公寓里發現的一本《西域史話》。

書的扉頁上，有一行娟秀的字跡：“感謝陳老師讓我看見更遼闊的世界。”

落款是“小蘇”，旁邊還畫了一個小小的、吐著舌頭的簡筆笑臉，與她平日里沉靜的形象大相徑庭。

就在這看似平靜的師生關系之下，一些不尋常的跡象早已悄然浮現。

蘇雨彤的銀行流水顯示，近一年來，每個月的15日，她的賬戶都會準時收到一筆兩萬元的轉賬。

匯款方，是一家名為“鴻遠文化傳播公司”的企業。

而這家公司的法人代表，赫然便是陳鴻生的兒子——陳宇。

一個年輕的畫室女老師，為何會定期收到著名教授兒子公司的大額匯款？這筆錢的性質是什么？無人知曉。

與此同時，蘇雨彤的電腦里，一份尚未發送的郵件草稿，似乎預示著某種約定即將走到盡頭。郵件的收件人是空的，但標題明確指向“陳教授”。

內容也只有一句，卻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

“陳教授，我們的約定該結束了……”

約定？什么約定？為何要結束？這封郵件，最終沒有發出。蘇雨彤似乎還在猶豫，或者在等待某個時機。

而另一邊，陳鴻生的妻子周敏，并非對丈夫的“學術閉關”毫無察覺。她只是習慣了丈夫的權威，也習慣了不去過問他的學術世界。

但最近幾個月，她隱約感覺到老陳有些不一樣了。

具體哪里不一樣，她說不上來，就是一種感覺。

周敏曾旁敲側擊地問過兒子陳宇，父親最近是不是研究上遇到了什么難題。

陳宇總是輕描淡寫地敷衍過去：“爸的課題都進行幾十年了，能有什么難題？媽您就別操心了，他就是老文人的那點兒怪癖。”

當時的周敏，選擇了相信兒子的話。

03.

三月十二日，凌晨。

歸月酒店，1819房間。

半杯深紅色的液體在床頭柜的高腳杯里微微晃動，旁邊散落著幾顆白色的藥片。

一張被揉皺的便簽紙上，字跡潦草：“我累了，你也該解脫了。”

陳鴻生坐在沙發上，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那道縫隙。

他平日里挺得筆直的脊梁，此刻有些佝僂。蘇雨彤則靜靜地站在窗邊，背對著他，一言不發，像一尊即將碎裂的玉雕。

沒有人知道，在這扇反鎖的房門之內，他們之間究竟發生了怎樣的對話，經歷了何等劇烈的內心掙扎。

最終，那扇隔絕了塵世喧囂的窗戶被推開。料峭的春寒，夾雜著城市污濁的空氣，瞬間涌了進來。

然后，便是那兩聲沉悶的墜落。

像兩片不堪重負的枯葉，從高高的枝頭飄落，決絕而凄厲。

酒店的保安是第一個發現異常的。

他循著那可怕的聲響找去，當手電筒的光柱照亮那兩個交疊在一起的、已經不成形的人影時，他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幾乎癱軟在地。

警方的到來，并沒有驅散籠罩在歸月酒店上空的陰霾。

法醫初步勘驗，兩名死者均為高墜身亡。

房間內部門窗反鎖，沒有搏斗痕跡，初步判斷，排除他殺可能。

那半杯含有安眠藥成分的紅酒，以及那張語焉不詳的便簽，似乎都在指向一個令人扼腕的結局——殉情，或是相約自殺。

當“陳鴻生”這個名字與這起離奇的墜樓案聯系在一起時，整個江城市都炸開了鍋。

江城大學的校園論壇率先癱瘓。

各種帖子如雨后春筍般冒出：

“驚天大瓜！歷史系陳鴻生教授在歸月酒店跳樓，身邊還有一年輕女子！”

“我的三觀碎了！陳教授平時道貌岸然，沒想到……”

“求真相！那女的是誰？小三？情人？”

憤怒的學生涌到歷史系辦公室外，一些情緒激動者甚至打出了“斯文敗類，玷污師門”的標語。

陳鴻生昔日的同事們，則大多選擇了沉默，震驚與不解寫在他們每一個人的臉上。

媒體更是如獲至寶。

各大新聞APP的頭條推送，瞬間被“著名教授與神秘女子酒店墜亡”的標題占據。

各種捕風捉影的猜測、添油加醋的“內幕”，將陳鴻生教授的“學者人設”撕得粉碎。

他幾十年積累的清譽，在短短幾個小時內，便在洶涌的輿論面前土崩瓦解。

江城市公安局刑偵支隊的會議室里，氣氛凝重。支隊長李明輝眉頭緊鎖，盯著投影幕布上1819房間的現場照片。

“老陳，法醫那邊怎么說？”他問向身邊一個頭發花白的老法醫。

“兩名死者，男性陳鴻生，69歲，女性蘇雨彤，32歲。死因都是高墜導致的顱腦損傷和多臟器破裂。男性死者血液中檢測出高濃度安眠藥成分，女性死者體內未檢出。房間里的紅酒杯，只有男性死者的指紋，杯中紅酒也檢測出與男性死者體內一致的安眠藥。”老法醫頓了頓，補充道，“門是反鎖的，窗戶的鎖扣也沒有被破壞的痕跡。”

“也就是說，”李明輝揉了揉太陽穴，“初步來看，像是陳鴻生服藥后，帶著蘇雨彤一起跳樓？”

“或者，蘇雨彤先跳，陳鴻生再跳。也可能，是陳鴻生脅迫蘇雨彤……”年輕的警員小劉忍不住插話。

“閉嘴！”李明輝瞪了他一眼，“沒有證據，不許瞎猜！”

04.

警方的調查，像一臺高速運轉的機器，迅速鋪開。

歸月酒店的監控錄像，清晰地記錄了陳鴻生和蘇雨彤進出酒店的軌跡。

陳鴻生是下午三點辦理的入住，依舊是1819房間。蘇雨彤則是在晚上十點左右，戴著口罩和帽子，低著頭，避開大堂的視線，從員工通道悄然進入，熟門熟路地上了十六樓。

她在1819房間門口停留了片刻，便被拉了進去。之后，再無人進出。

在陳鴻生位于江城大學家中的書房，警方在一個隱秘的暗格里，發現了一沓歸月酒店的消費記錄，時間跨度長達三年，幾乎每個月都有一張，日期都與蘇雨彤在“墨染藝術”畫室的調休日高度重合。

這個發現，幾乎坐實了輿論對于兩人不正當關系的猜測。

“學者人設崩塌”、“晚節不保”，諸如此類的標簽，被毫不留情地貼在了陳鴻生身上。

蘇雨彤的公寓，也成了調查的重點。

那本扉頁寫著“感謝陳老師讓我看見更遼闊的世界”的《西域史話》，以及她手機里與“陳老師”的通話記錄，似乎都在無聲地訴說著一段不為人知的隱秘情感。

下午兩點，陳鴻生的妻子周敏和兒子陳宇，被通知到市公安局。

周敏穿著一件深色的外套，頭發簡單地挽在腦后，幾縷銀絲在鬢角格外刺眼。

從踏入警局大門的那一刻起，她的身體就一直在微微顫抖，臉色蒼白如紙，眼神空洞，仿佛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氣神。

如果不是兒子陳宇在一旁攙扶著，她幾乎無法站立。

陳宇，三十五歲，西裝革履，金融高管的身份讓他習慣了在任何場合都保持鎮定。

但此刻，他英俊的臉上也布滿了血絲，緊抿的嘴唇和微微顫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內心的驚濤駭浪。

“周老師，陳先生，請節哀。”負責接待的警官聲音低沉，“有些情況，我們需要向你們了解。”

周敏像是沒有聽到，目光呆滯地望著虛空中的某一點。

倒是陳宇，深吸一口氣，勉強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警官，有什么想問的，您盡管問。我父親……他，他平時是個非常自律的人，我們實在想不明白，他怎么會……”他說不下去了，聲音哽咽。

“我們理解您的心情。”警官點了點頭，語氣盡量平和，“根據我們初步掌握的情況，陳教授和蘇雨彤女士……似乎關系匪淺。”

“蘇雨彤？”陳宇的瞳孔猛地一縮，隨即又迅速掩飾過去，“我不認識這個人。”

“是嗎？”警官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那鴻遠文化傳播公司，陳總應該很熟悉吧？”

陳宇的臉色“唰”地一下白了。他放在膝蓋上的雙手，不自覺地攥緊了。

“我們查到，貴公司在過去一年，每個月都會定期向蘇雨彤女士的賬戶轉賬兩萬元。請問，這筆錢，是以什么名義支付的？”

空氣仿佛凝固了。

就在這時，另一名警員走了進來，在主問警官耳邊低語了幾句。

警官的臉色微微一變，他看了一眼電腦屏幕上剛剛傳來的文件，然后抬起頭，目光再次投向陳宇。

“陳先生，我們在蘇雨彤的電腦里，發現了一封寫給‘陳教授’的未發送郵件，內容是‘我們的約定該結束了’。這個約定，指的是什么？”

公共輿論的喧囂，與警局內部的緊張調查，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05.

審訊室內的燈光，有些刺眼。

周敏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只覺得渾身發冷。

警方的每一個問題，都像一把重錘，狠狠地砸在她的心上。

丈夫的背叛，兒子的隱瞞，那個名叫蘇雨彤的陌生女子……這一切，都讓她感到天旋地轉。

她曾經引以為傲的家庭，她信賴了幾十年的丈夫，她視為驕傲的兒子，似乎都在這一刻，變得面目全非。

警官仍在不疾不徐地發問，每一個問題都指向陳宇，關于那筆神秘的匯款，關于他和蘇雨彤之間可能存在的聯系，關于他和父親陳鴻生以及蘇雨彤之間那不為人知的“約定”。

陳宇的回答磕磕絆絆，漏洞百出。

他一會兒說錢是父親委托他轉交的稿費，一會兒又說是什么學術資助，但都無法解釋為何要通過他的公司，為何如此諱莫如深。他的額頭全是汗，雙手死死地絞在一起，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白。

周敏看著兒子那雙因緊張和恐懼而不住顫抖的雙手，腦子里“轟”的一聲，像是有什么東西徹底崩塌了。

一直以來，她都活在象牙塔里。丈夫是受人尊敬的大學者，兒子是前途無量的社會精英。

她以為她的世界堅不可摧，卻原來只是一觸即碎的琉璃。

不，事情一定不是他們想的那樣！老陳不是那種人！他或許有秘密，但他絕不會做出有辱斯文的事情，更不會……自尋短見！

那個叫蘇雨彤的女孩，她到底是誰？

一個可怕的念頭，伴隨著某些被忽略的記憶碎片，猛地竄了上來。

她想起兒子偶爾提起公司業務時，臉上那一閃而過的不自然；想起丈夫近幾個月來，愈發頻繁的嘆息和失眠……

她的嘴唇哆嗦著，積壓在心底的某個秘密，某個她一直不愿去觸碰、甚至不愿去深思的角落，在這一刻，因為兒子的異常表現，徹底被撕開了一道口子。

她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嘶啞的聲音在寂靜的審訊室里響起，帶著絕望，也帶著一絲孤注一擲的決心：

“雨彤不是老陳的情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