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透,遠處的地平線泛著一層淡淡的魚肚白。
我叫陳磊,一個把半輩子積蓄投進印度農村建廠的中國人。廠房的機器還沒完全調試好,但一些瑣碎卻又無法忽視的問題,已經接二連三地冒了出來。
“陳老板,快看!”
一大早,本地的工頭拉姆就咋咋呼呼地把我從臨時搭建的板房里拽了出來。
我揉著惺忪的睡眼,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晨曦微光中,一群穿著五顏六色莎麗的女人,正三五成群地朝著村外那片稀疏的小樹林走去。她們手里提著小水罐,一邊走一邊小心翼翼地張望著,臉上帶著幾分警惕。
“她們這是去……”我有些疑惑。
拉姆嘆了口氣,壓低聲音說:“去方便。村里沒廁所,女人家臉皮薄,只能趁著天不亮,結伴去野外解決。”
我愣住了。
視線再一轉,不遠處的田埂邊,幾個男人大大咧咧地背對著路邊,水聲清晰可聞。完事后,他們提起褲子,若無其事地扛起農具,仿佛這只是生活里再尋常不過的一幕。
強烈的視覺沖擊和文化差異,讓我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一個年輕的姑娘似乎察覺到了我的目光,慌忙拉了拉頭巾,加快腳步躲進了樹林。
衛生,不僅僅是體面的問題,更是健康和安全的基礎。
尤其是在這樣一個男女界限相對模糊、基礎設施又極度匱乏的環境里。
“拉姆,這不行。”我皺起眉頭,“廠里的工人怎么解決?”
“男人嘛,隨便找個墻角就行了。女工……她們也只能跟村里其他人一樣。”拉姆聳聳肩,一臉的習以為常。
我搖了搖頭。
我的工廠,不能是這個樣子。我的工人,不能過這樣的日子。
一個念頭,在我腦海里迅速成型。
01.
我的決定,在村里引起了不小的波瀾。
“什么?陳老板要建廁所?”
“廁所?那是什么東西?我們祖祖輩輩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嗎?”
“聽說要用好多好多錢,還要用水沖?太浪費了!”
村民們的議論,我聽在耳里,卻沒放在心上。有些觀念的改變,需要時間,更需要眼見為實的沖擊。
我從國內訂購了最好的瓷磚和抽水馬桶,又請來了專業的施工隊。目標很明確:要在廠區最方便、也最顯眼的位置,建起一座全村、甚至可能是全縣最現代化的廁所。
這件事,我必須親自督工。
我在設計圖上標下了第一個序號。這不僅僅是一個廁所,這是我改變這里的第一步。
施工的過程,就像一場公開的展覽。
村民們每天都會圍在廠區外,好奇地看著工人們挖地基、砌墻、鋪設管道。他們看不懂那些復雜的工序,但當潔白的瓷磚一塊塊貼上墻壁,當锃亮的馬桶被穩穩安放,他們的眼神里,開始流露出驚嘆。
“看那墻,比我們家吃飯的盤子還白!”
“那個白色的‘椅子’是干嘛的?坐上去拉?”
“聽說按一下那個按鈕,水就會自己沖走臟東西,是真的嗎?”
村長的兒子阿米特,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算是村里少數見過些世面的。他經常跑來跟我搭話,充當著村民和我的“翻譯”。
“陳老板,他們都說,您這是在建一座‘宮殿’。”阿米特笑著說,眼睛里閃爍著羨慕的光芒。
我笑了笑:“這不是宮殿,阿米特。這只是一個廁所,一個能讓大家干干凈凈、舒舒服服方便的地方。”
阿米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對他來說,一個不需要躲藏、不需要忍受臭氣、甚至還如此“漂亮”的如廁場所,確實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告訴我,村里不是沒人想過建廁所,但要么是沒錢,要么是覺得沒必要。更多的人,則受困于傳統觀念,認為污穢之物就該遠離住所,露天解決才是“自然”的方式。
“您的工廠,會改變很多東西。”阿米特看著工地上忙碌的身影,若有所思地說。
我希望如此。
一個月后,廁所終于建成了。
男女各一間,獨立分開。雪白的瓷磚墻壁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锃亮的馬桶和洗手池一塵不染,水龍頭一開,清澈的自來水嘩嘩流淌。按動沖水按鈕,伴隨著一陣悅耳的水聲,所有污物瞬間消失無蹤。
為了慶祝,我特意買了些糖果,邀請村民們進來“參觀”。
人們拘謹地脫下鞋子,小心翼翼地踩在光潔的地磚上,仿佛踏入了什么神圣的地方。他們伸出手,卻又不敢觸摸那些潔白的器具,只是瞪大了眼睛,嘴里發出嘖嘖的贊嘆聲。
“太干凈了!”
“這……這真的是廁所?”
“簡直比我們睡覺的屋子還漂亮!”
我向他們演示如何使用抽水馬桶和洗手池,強調著衛生的重要性。
然而,我很快發現,對他們來說,這座廁所的意義,似乎遠不止“衛生”那么簡單。它像一件閃閃發光的“奢侈品”,矗立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帶來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和向往。
02.
廁所投入使用的第一天,廠里的工人們表現得異常拘謹。
男工們還好些,在我的鼓勵下,半信半疑地體驗了一把“沖水”的快感。女工們則顯得格外羞澀,她們寧愿結伴跑去更遠的地方,也不敢輕易踏入那座“漂亮得不像話”的建筑。
我有些無奈,只能讓拉姆去做思想工作。
“這是老板為大家建的福利,干凈又方便,為什么不用?”拉姆拍著胸脯,“我跟你們說,我第一個用的,感覺好極了!”
也許是拉姆的現身說法起了作用,也許是實在拗不過內急,終于有膽大的女工紅著臉走了進去。
出來時,她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驚奇和滿足的表情。
“怎么樣?”其他人圍了上去。
“天哪,里面一點味道都沒有!”她壓低聲音,興奮地說,“而且,那個水一沖,什么都看不見了!太神奇了!”
有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其他人也漸漸放開了膽子。
很快,這座現代化廁所就成了廠里最受歡迎的地方之一。工人們不僅在需要時使用,甚至在休息時間,也愿意在廁所外的走廊下乘涼、聊天。
我注意到,他們在使用前后,都會格外仔細地清洗雙手,甚至有人會主動拿起拖把,把不小心濺落在地上的水漬擦干凈。
這讓我感到欣慰。一個好的環境,確實能潛移默化地影響人的行為習慣。
然而,事情的發展,漸漸超出了我的預料。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廠里開始流傳起一個奇怪的說法。
“嘿,你聽說了嗎?自從用了新廁所,拉姆的腰疼好像好多了!”
“真的假的?我怎么聽說,是阿芙拉的兒子,考試成績都變好了?”
“還有還有,那個總是丟三落四的薩米爾,昨天居然撿到了錢!”
流言像長了翅膀一樣,越傳越神。
起初,我只當是工人們的玩笑,或者是一種心理暗示。畢竟,改善了衛生條件,減少了疾病,身體感覺舒暢,心情自然也會變好,運氣似乎也就跟著來了。
我沒太在意,只是叮囑拉姆,要引導大家相信科學,不要搞封建迷信。
拉姆嘴上答應著,可看他的表情,顯然也是半信半疑。
“老板,這可說不準。”他神秘兮兮地說,“您建的這個廁所,這么干凈,這么亮堂,說不定真的有什么‘神力’保佑呢!”
我哭笑不得。
我萬萬沒想到,我一心為了推廣衛生觀念而建的廁所,居然陰差陽錯地成了村民眼中的“許愿池”。
流言不僅僅在工廠內部傳播,很快就傳遍了整個村莊。
03.
“陳老板!陳老板!不好了!”
第二天清晨,我再次被拉姆驚慌失措的叫喊聲吵醒。
我匆匆穿好衣服跑出去,眼前的景象讓我目瞪口呆。
工廠的大門口,黑壓壓地擠滿了人。
至少有幾十名年輕姑娘,她們全都穿著自己最艷麗的莎麗,打扮得花枝招展,像一群趕赴盛宴的孔雀,將原本就不寬敞的廠門堵得水泄不通。
她們的臉上,帶著一種開心的表情,嘰嘰喳喳地說著什么,目光投向廠區里那座白色的建筑——我的廁所。
“這是怎么回事?”我一臉茫然地問拉姆。
拉姆急得滿頭大汗:“我也不知道啊!她們一大早就來了,就堵在這里,非要進來!”
這時,村長的兒子阿米特從人群中擠了過來。
“陳老板,早上好。”他看起來也有些尷尬,“您別誤會,她們沒有惡意。”
“那她們這是……”
阿米特撓了撓頭,臉上泛起一絲紅暈:“她們……她們都聽說了‘幸運廁所’的事情。她們相信,只要用了您的廁所,就能……就能帶來好運氣,特別是……找到一個好姻緣。”
好姻緣?
我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
建個廁所,還能管分配對象?這想象力也太豐富了吧!
“阿米特,你得跟她們解釋清楚!”我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嚴肅而科學,“那只是一個廁所!一個用來排泄和清潔的地方!它跟運氣、跟姻緣,沒有半點關系!”
我試圖用最簡單的道理向他們說明:“保持衛生,身體健康,人就有精神,工作學習效率高,看起來自然運氣就好。這跟廁所本身的神力無關!”
阿米特連連點頭:“是是是,陳老板,我明白您的意思。我也跟她們說了,但她們……”
他回頭看了一眼那些的姑娘們,無奈地攤了攤手:“她們覺得,您是在謙虛。她們說,只有像您這樣有本事、有善心的人,才能建出這么有‘神力’的廁所。”
謙虛?
我簡直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
這文化差異,比我想象的還要深。
看著那些姑娘們充滿期盼的眼神,我實在不忍心用強硬的態度把她們趕走。但讓她們都涌進工廠,顯然也不現實。
“這樣吧,阿米特。”我想了個折中的辦法,“你告訴她們,廁所可以借給她們用,但是必須排隊,一次只能進去一個人,而且必須遵守工廠的衛生規定。”
阿米特如蒙大赦,趕緊跑去傳達我的“旨意”。
姑娘們發出一陣歡呼,立刻自覺地排成了一條長長的隊伍,從廠門口一直延伸到了遠處的土路上。
那場面,既壯觀,又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荒誕。
04.
排隊的過程,成了一場奇特的“朝圣之旅”。
姑娘們一個個表情肅穆,仿佛即將踏入的不是廁所,而是神廟。
輪到的姑娘,會先深吸一口氣,整理一下自己的莎麗,然后小心翼翼地推開門。
我站在不遠處,透過半開的窗戶,能看到里面的情景,這讓我更加哭笑不得。
她們中的大多數人,似乎并不知道馬桶的正確用法。有人好奇地圍著馬桶打轉,有人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觸摸著冰涼光滑的瓷圈,仿佛在觸摸什么圣物。
當她們發現那個神奇的沖水按鈕時,更是發出了低低的驚呼。
她們會反復地按動按鈕,看著水流旋轉著帶走一切,臉上露出癡迷的表情。甚至有幾個姑娘,看到那清澈的沖水,居然以為是某種“圣水”,偷偷拿出隨身攜帶的小瓶子,想要裝上一些帶回去。
我趕緊讓拉姆進去制止,并再次強調,那只是普通的自來水,不能飲用,更不是什么圣水。
姑娘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但眼神里的狂熱絲毫未減。
還有人,在離開前,會對著光潔的瓷磚墻壁拜一拜,甚至偷偷用手指蘸著口紅或朱砂,在墻角留下一個模糊的手印,大概是在祈求好運和姻緣。
我看得頭皮發麻,只能讓清潔工人在她們離開后,立刻進行徹底的打掃和消毒。
“陳老板,看來您的廁所,真的要成‘姻緣廟’了。”阿米特湊過來,半開玩笑地說。
我嘆了口氣:“阿米特,這不是好事。這種迷信,對她們沒有任何幫助。她們應該相信自己的努力,而不是一個廁所。”
阿米特沉默了。他知道我說得對,但在這樣一個環境下,改變根深蒂固的觀念,談何容易。
這場“朝圣”活動,持續了整整一個上午。
看著那些姑娘們心滿意足地離開,臉上洋溢著“沾染”了幸運的喜悅,我的心情卻有些沉重。
我建廁所的初衷,是為了衛生和文明。
可現在,它卻成了滋生迷信的溫床。
這讓我開始反思,我的“好心”,是不是真的辦了好事?或者說,我的方式,是不是出了問題?
05.
在這群姑娘中,有一個身影,顯得有些特別。
她叫卡莉,是村里公認最美的姑娘。
她的皮膚不像其他人那樣黝黑,透著一種健康的小麥色,一雙大眼睛像浸在水里的黑寶石,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的。
她也來了,但并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急切地往前擠,而是遠遠地站在隊伍的末尾,靜靜地觀望著。
她的眼神里,有好奇,有羨慕,但更多的是一種審視和思索。
她不像其他人那樣只盯著廁所本身,她的目光,會掃過整潔的廠區,掃過那些穿著統一工作服、看起來精神抖擻的工人們,最后,偶爾會落在我身上。
輪到她的時候,她顯得有些緊張。
她學著前面人的樣子,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
也許是地面剛剛清潔過,有些濕滑,她腳下一個踉蹌,眼看就要摔倒。
“小心!”我下意識地喊了一聲,往前邁了一步。
但她比我想象的要敏捷,迅速扶住了旁邊的墻壁,穩住了身形。
她回過頭,看了我一眼,匆匆低下了頭,走進了廁所隔間。
我停住了腳步,覺得有些尷尬,便轉身去查看機器的調試情況。
等我再回頭時,卡莉已經走了出來。她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急著離開,而是站在洗手池邊,認真地用肥皂清洗著雙手,動作一絲不茍。
她抬起頭,正好對上我的視線。這一次,她沒有躲閃,而是靜靜地看了我幾秒鐘。我注意到,她的目光,落在了我手腕上戴著的一個中國結上。
那是我出國前,母親特意給我求來的護身符。
然后,她的目光又轉向了那座潔白的廁所,再對比了一下遠處村莊里那些若隱若現的、用泥土和茅草搭建的簡陋茅坑,眼神里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
從那天起,我開始在廠區附近,“偶遇”卡莉。
有時,她會提著一個籃子,說是給親戚送自制的咖喱,路過工廠門口。她會羞澀地遞給我一些,說是感謝我建了那么好的廁所。
“您的廁所,真干凈。”她總是會加上這么一句,眼神亮晶晶的。
有時,她會抱著一只水罐,出現在工廠取水的水井旁,借口問我一些奇怪的路,即使那條路她明明走了無數遍。
“陳老板,您懂的真多。”她會這么說,眼睛專注地看著我。
還有一次,我正在廠房里調試一臺新到的機器,滿頭大汗。
她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遞給我一個金黃色的芒果,還體貼地用手帕擦干凈了。
“我爸爸說,”她遞過芒果時,聲音壓得很低,像怕被風吹散,“能建這么好廁所的人家,一定很富有,也很懂生活。”
她的聲音很輕柔,帶著印度女子特有的語調,但話里的意思,卻像一顆小石子,投進了我的心湖。
我看著她,這個村里最美的姑娘。
她不再像第一次見面時那樣躲閃,也不像其他姑娘那樣盲目。
卡莉一步步向我靠近,眼中閃著不一樣的光彩:“你想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