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的夏天,蟬鳴聲仿佛要把空氣都撕裂。
陳家的老宅,在這片喧囂中迎來了它最后的命運——拆遷。
一百八十萬,一串沉甸甸的數字,像一塊巨大的蜜糖,砸在了陳家這灣略顯苦澀的池塘里,激起的卻不是甜蜜,而是滔天巨浪。
誰也沒想到,這筆象征著新生活起點的巨款,竟成了壓垮這個普通家庭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成了張桂蘭人生中最凌厲的一把刀。
01.
拆遷款到賬的那天,天空藍得像塊剛洗過的綢緞。
陳建民——張桂蘭的丈夫,也是陳家的長子——捧著那張薄薄的銀行到賬通知單,手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他一輩子老實巴交,在工廠干到退休,最大的夢想就是看著兒子陳陽娶妻生子,自己能在晚年享享清福。
“桂蘭,你看,一百八十萬!”
“咱家……咱家有錢了!”
陳建民的聲音里帶著哭腔,眼眶濕潤。
張桂蘭也激動不已,她看著丈夫的手背,連聲說:“是啊,是啊。”
“這下陽陽的婚房首付,還有咱倆的養老,都有著落了。”
夫妻倆的喜悅還沒持續多久,小叔子陳建軍就聞訊趕來了。
陳建軍比陳建民小了近十歲,嘴甜舌滑,腦子活絡,早些年在外面跑過生意,雖沒大富大貴,卻總是一副見多識廣、深諳生財之道的模樣。
“哥,嫂子!”
“恭喜恭喜啊!”
陳建軍人未到聲先至,手里拎著兩瓶好酒,滿臉堆笑地進了門。
“我就說嘛,咱們老宅風水好,這不,趕上好政策了!”
陳建民憨厚地笑著,招呼弟弟坐下。
張桂蘭則忙著去廚房張羅。
酒過三巡,陳建軍話鋒一轉,壓低了聲音:“哥,這筆錢打算怎么用啊?”
“可別傻乎乎地就存銀行啊,那點利息,跑得過通貨膨脹嗎?”
陳建民愣了一下:“不存銀行還能干啥?”
“我們這年紀,也不懂什么別的……”
“哎呀,哥,你就是太老實了!”
陳建軍顯得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現在是什么時代了?”
“錢生錢才是硬道理!”
“我最近跟了個大項目,內部消息,穩賺不賠!”
“好多大老板都投了,我好不容易才拿到點份額。”
“你們把錢給我,我幫你們打理,不出一年,一百八十萬變二百八十萬,都不是問題!”
他描繪得天花亂墜,什么高科技、新能源,聽得陳建民云里霧里,只覺得弟弟是真心為自己好。
張桂蘭端著菜出來,聽到這些,心里隱隱有些不安。
“建軍,這投資……靠譜嗎?”
“這可是我們全部的家當,萬一……”
“嫂子,你這說的什么話!”
陳建軍立刻顯出不悅,“我還能騙我親哥不成?”
“我這是看在咱們是一家人的份上,有這好事才想著你們!”
“別人求我還求不來呢!”
“你要是不信我,那就算了!”
陳建民最看不得弟弟受委屈,連忙打圓場:“桂蘭,你別多想,建軍還能害我們?”
“他見識比我們多,聽他的準沒錯。”
他轉頭對陳建軍說,“建軍,這事就拜托你了,哥信你!”
張桂蘭張了張嘴,看著丈夫信任的眼神和弟弟“真誠”的面孔,最終還是把疑慮咽了回去。
是啊,都是一家人,總不至于……
就這樣,在陳建軍的花言巧語和陳建民的全然信任下,那筆承載著全家希望的一百八十萬,當天下午就被轉入了陳建軍的賬戶。
陳建軍拍著胸脯保證:“哥,嫂子,你們就等著在家數錢吧!”
02.
錢轉走后的第一個月,陳建軍還時不時地打個電話,說項目進展順利,收益喜人。
陳建民聽得心花怒放,連多年的老毛病都仿佛好了許多。
可到了第二個月,電話少了。
第三個月,陳建軍開始找各種理由推脫,說項目遇到點小波折,但前景依然光明。
陳建民開始慌了,張桂蘭的不安也日益加重。
他們跑到陳建軍家去問,陳建軍卻總是不在家,或者就是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直到有一天,他們聽說陳建軍在村東頭,用他們那筆錢的地基上,蓋起了一棟氣派的三層小樓。
消息傳來,如同五雷轟頂。
陳建民當即就沖到了工地,看著那拔地而起的樓房,和忙碌指揮的弟弟,一口氣沒上來,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腦溢血,送醫搶救,雖然暫時保住了命,卻落下了半身不遂,話也說不清楚。
躺在病床上的陳建民,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眼角不停地流淚。
張桂蘭守在床邊,心如刀絞。
她去找陳建軍,這一次,陳建軍終于見了她,卻是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
“嫂子,不是我不還,是真的虧了!”
“投資嘛,哪有穩賺不賠的?”
“那錢,都打水漂了!”
他攤攤手,滿臉無辜。
“虧了?”
“虧了你哪來的錢蓋樓?”
張桂蘭聲音顫抖。
“那是我自己的積蓄,還有我老婆的嫁妝!”
“跟你們那筆錢沒關系!”
陳建軍一口咬定。
張桂蘭看著他油滑的嘴臉,和旁邊他老婆王琴那一臉的鄙夷,只覺得天旋地轉。
她知道,這錢,是要不回來了。
巨大的打擊和日夜的操勞,讓陳建民的病情急轉直下。
不到半年,這個老實了一輩子的男人,帶著無盡的悔恨和不甘,撒手人寰。
父親的離世,像一把重錘,徹底擊垮了陳陽,也讓張桂蘭一夜之間白了頭。
葬禮上,氣氛肅穆悲傷。
陳建軍和王琴也來了,假惺惺地掉著眼淚,勸慰著陳陽和張桂蘭。
親戚們看著這一幕,雖然心里都有數,卻礙于情面,無人戳破。
就在眾人準備進行最后的告別儀式時,一直沉默枯坐的張桂蘭,突然有了動靜。
她緩緩站起身,眼神空洞地掃視著靈堂。
然后,她走到供桌前,拿起一個紅彤彤的蘋果,放在嘴邊,不是咬,而是傻乎乎地舔著,嘴里還發出“咯咯”的笑聲。
“媽!”
“媽你怎么了?”
陳陽大驚失色,想過去扶住她。
張桂蘭卻避開了兒子的攙扶,抓起一把香灰,往自己臉上抹去,一邊抹一邊含糊不清地喊著:“錢……我的錢……”
“蓋樓……哈哈……”
全場嘩然。
陳建軍夫婦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混亂中,張桂蘭被送往醫院。
診斷結果很快出來:急性應激障礙伴認知障礙。
03.
張桂蘭“瘋”了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迅速傳遍了整個村子。
有人同情,有人惋惜,更多的人,則把目光投向了陳建軍家那棟還沒完工的三層小樓。
出院后,陳陽本想把母親接到自己租住的小屋里照顧,可張桂蘭卻誰也不認識,嘴里只念叨著:“回家……回家……”
“我的樓……”
她的“家”,不是陳陽的小屋,也不是已經拆掉的老宅,而是陳建軍那棟新蓋的小樓。
“醫生說,順著她的意,可能對病情恢復有好處。”
陳陽無奈地對陳建軍說,眼睛里充滿了血絲和懇求。
陳建軍心里一萬個不愿意,但看著周圍親戚和鄰居們審視的目光,聽著“大嫂真是可憐,被影響成這樣還惦記著那房子”的議論,他知道,自己不能拒絕。
如果他把“瘋了”的嫂子拒之門外,那“逼瘋嫂子、獨吞拆遷款”的罪名就徹底坐實了。
“行……行吧,” 他咬著牙,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都是一家人,嫂子來住,我當然歡迎。”
“只是……我這兒條件也一般,怕照顧不好。”
“沒事沒事,建軍,你能收留你嫂子,就是大好人了。”
親戚們紛紛附和。
就這樣,張桂蘭,這個“精神失常”的老婦人,在一個傍晚,由陳陽攙扶著,徑直住進了陳建軍家那棟窗明幾凈、還沒完全裝修好的新樓里。
王琴看著這個穿著不合身舊衣服、眼神渙散、嘴角還掛著一絲口水的婆婆,臉拉得比驢還長。
她被安排在一樓的一個小房間里。
但她似乎并不喜歡那個房間。
每天清晨,天剛蒙蒙亮,她就會穿著那件寬大的、散發著樟腦丸氣味的舊褂子,踱步到院子里。
陽光照在她花白的頭發和空洞的眼神上,讓早起出門的鄰居們看得心里發毛,紛紛繞道而行,嘴里嘀咕著:“真是造孽啊……”
陳建軍夫婦最看重的,就是這棟新樓和他們在村里的臉面。
張桂蘭的第一招,就精準地打擊了他們的“臉面”。
沒過幾天,王琴新買的一套皮質沙發運到了。
那米白色的沙發,是她炫耀的資本。
可第二天一早,她就發出了刺耳的尖叫。
只見那嶄新的沙發上,布滿了縱橫交錯的劃痕,像是被什么利器劃過一樣。
而“罪魁禍首”張桂蘭,正坐在沙發旁的地板上,舉著自己的手指甲,對著陽光傻笑。
她的指甲縫里,還殘留著米白色的皮屑。
“啊——我的沙發!”
“你這個……你這個老糊涂!”
王琴氣得渾身發抖,揚起了手,似乎想做什么。
陳建軍立刻出聲阻止了她,壓低聲音吼道:“你想讓全村人都來看熱鬧嗎?”
王琴只能含淚作罷。
但張桂蘭的“破壞”并未停止。
04.
王琴是個極其講究吃食、又愛干凈的人。
她每天都要親自下廚,米缸里的米總是雪白飽滿。
一天中午,她像往常一樣去淘米做飯,一揭開米缸蓋子,一股濃烈的醬油味撲面而來。
只見那半缸白米,已經變成了一片觸目驚心的黑褐色。
“我的米!”
“我的米!”
王琴這次是真的崩潰了,她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這日子,沒法過了!
陳建軍的兒子小寶正在上小學,成績不錯,是王琴的驕傲。
可自從張桂蘭來了之后,小寶總是被嚇到。
張桂蘭會突然出現在他的房間門口,直勾勾地盯著他,或者在他寫作業的時候,突然拍手大笑。
小寶開始做噩夢,不敢一個人睡覺,成績也一落千丈。
王琴心疼兒子,對張桂蘭的怨恨又加深了一層。
最讓陳建軍夫婦頭疼的,還是張桂蘭對那份“拆遷協議”的執念。
不知道她從哪里翻出了那份協議的復印件,從此便視若珍寶,日夜抱在懷里。
白天,她抱著協議在院子里曬太陽。
晚上,她不睡在房間里,而是抱著協議,蜷縮在通往二樓的樓梯間。
那份協議雖然只是復印件,但萬一這老太太哪天想起來,把原件也找出來撕了,或者在“瘋言瘋語”中,把協議的內容嚷得人盡皆知,那可就麻煩大了。
張桂蘭的這些舉動,就像一把鈍刀子,日復一日地凌遲著陳建軍和王琴的神經。
怕鄰居議論:每天都有鄰居在門口探頭探腦,指指點點。
“聽說了嗎?”
“陳建軍把他嫂子弄成那樣,現在住他家呢,天天鬧騰。”
“可不是嘛,真是造孽,拿了人家的錢,連個安生覺都不讓人睡。”
這些話像針一樣扎在陳建軍心上。
怕兒媳鬧離婚:王琴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
她不止一次地跟陳建軍大吵:“陳建軍,我告訴你,要么把這老太太送走,要么我們就離婚!”
“我不能跟我兒子一起,跟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人住在一個屋檐下!”
怕協議被毀:那是他侵吞巨款的“罪證”,也是他心虛的根源。
他甚至開始后悔,當初為什么不做得更絕一點,把所有痕跡都抹掉。
怕工程受阻:蓋樓的施工隊也聽說了風聲,加上張桂蘭時常在工地附近“游蕩”,嘴里念叨著“我的樓,我的血汗錢”,工人們覺得晦氣,人心惶惶,工程進度一拖再拖。
短短三個月,陳建軍家被攪得天翻地覆,雞犬不寧。
05.
第三個月的最后一個夜晚,下起了瓢潑大雨。
電閃雷鳴,整個村子都籠罩在一片壓抑而緊張的氣氛中。
王琴又因為小寶被雷聲嚇哭而跟陳建軍吵了一架,此刻正紅著眼睛在房間里收拾東西,揚言天一亮就帶兒子回娘家。
就在這時,一道慘白的閃電劃破夜空,緊接著一聲驚天動地的炸雷響起。
客廳的燈閃爍了幾下,滅了。
“啊!”
王琴尖叫著從房間里跑了出來。
陳建軍也嚇了一跳,連忙摸索著找手機照明。
就在這片黑暗和混亂中,一個清晰、冷靜,甚至帶著一絲嘲諷的聲音,從樓梯間傳來:
“建軍,燈壞了,心可別壞了。”
客廳里的三個人——陳建軍、王琴,還有被驚醒跑出來的小寶——瞬間僵住了。
她一步一步地走下樓梯,走到目瞪口呆的陳建軍面前。
“嫂……嫂子……你……”
陳建軍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仿佛見了鬼。
“你什么你?”
張桂蘭冷笑一聲,將手里那份沾著些許污漬的拆遷協議,“啪”的一聲,拍在了陳建軍面前的茶幾上。
“看清楚了!”
“這是你哥拿命換來的錢!”
“是他留給我,留給陳陽,留給他未來孫子買學區房的錢!”
王琴也嚇傻了,她指著張桂蘭,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不是精神失常了嗎?”
“精神失常?”
張桂蘭的目光像刀子一樣掃過王琴的臉,“我要是不這樣,怎么能住進你們這用我丈夫的命換來的大房子?”
“我要是不這樣,怎么能親眼看著你們拿著我們的血汗錢,在這里心安理得地享受?”
陳建軍終于反應過來,他臉色由白轉紅,又由紅轉青,強自鎮定道:“嫂子,你說什么胡話!”
“你就是病了!”
“什么錢不錢的,我都說了,投資虧了!”
“你別在這里裝神弄鬼!”
他還想用“瘋”來搪塞。
“裝神弄鬼?”
張桂蘭緩緩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小的東西——一支錄音筆。
她按下了播放鍵。
錄音筆里傳出的聲音,像一道道驚雷,炸響在寂靜的客廳里。
不知何時,得到消息的七大姑八大姨,村里的長輩,甚至村干部,都撐著傘,聚集在了陳建軍家的院子里,門口。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陳建軍慘白的臉上。
張桂蘭舉著錄音筆,聲音不大,卻字字千鈞:“陳建軍,現在,你還想說,錢虧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