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檳塔折射著水晶吊燈的璀璨光芒，空氣中彌漫著百合與玫瑰的馥郁芬芳。

我，李明遠，穿著筆挺的陸軍大校禮服，胸前的勛章熠熠生輝，正牽著美麗的新娘林曉晴的手，走向主桌。

臺下掌聲雷動，每一張笑臉都洋溢著祝福。

然而，一片喜慶祥和中，我敏銳地察覺到一絲不諧。

主桌旁，我的岳母，市文化局副局長周佩琴，突然僵在了原地。

她保養得宜的臉上血色盡褪，端著一杯香檳的手劇烈顫抖起來，酒液潑灑在昂貴的絲絨桌布上，洇開一小片暗紅。

她的目光死死地鎖定在我身旁，那位穿著洗得發白的中山裝，顯得有些局促不安的老人——我的養父，丁二河。

“阿姨，您怎么了？”

曉晴關切地問，試圖扶住她。

岳母仿佛沒有聽見，她的視線像被釘住一般，凝聚在養父左眉那道已經淡得幾乎看不見的月牙形傷疤上。

那道疤，我知道，是十二歲那年，養父為護我被醉漢用酒瓶砸傷留下的永久印記。

突然，“啪”的一聲脆響，岳母佩戴的珍珠項鏈應聲斷裂，圓潤光潔的珍珠噼里啪啦滾落在鮮紅的地毯上，像一串串破碎的淚珠。

她臉色煞白，踉蹌著向后退了一步，高跟鞋撞翻了身后的楠木椅，發出刺耳的聲響。

宴會廳的喧鬧仿佛瞬間被抽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這突兀的一幕。

我心中一緊，連忙上前：“媽，您沒事吧？”

養父佝僂的脊背在那一刻似乎繃得筆直，他那雙長年操勞而粗糙無比的手緊緊攥著，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01.

“娃，張嘴。”

臘月的寒風像刀子一樣，卷著冰冷的雪粒子，抽打在臉上，生疼生疼。

七歲的我蜷縮在冰冷的橋洞下，凍得渾身發抖。

養父丁二河，用他那只僅存的、布滿凍瘡和裂口的手，將最后半塊冷硬的窩頭塞進我凍得發紫的小手里。

他身上那件補丁摞著補丁的破棉襖，早已被寒風浸透，外面結滿了細密的冰碴。

身旁，那個用了不知多少年的討飯用的搪瓷缸，被風吹得磕在凍硬的泥地上，發出“叮叮當當”的凄涼聲響。

“快吃，娃，吃飽了就不冷了。”

他咧開嘴，露出被煙熏得焦黃的牙齒，哈出一團白汽，“等開春，雪化了，爹帶你去縣城。”

“聽說……聽說部隊大院里能討著干凈的白面饅頭，管飽。”

那時候的我，還不理解“部隊大院”意味著什么，更不知道這個衣衫襤褸、瘸著一條腿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老乞丐，將會用他那只破舊的搪瓷缸，用二十年如一日討來的破碗殘羹，一步一步，把我這個不知來歷的棄兒，送進那扇無數人向往的軍校大門。

記憶中，養父總是沉默寡言。

他從不提自己的過去，我也從不知道他為何會瘸了腿，為何會孤身一人。

鄰里都說他是外鄉流落過來的，脾氣有些古怪，但心眼不壞。

他把我撿回來那天，據說只是嘆了口氣，用他那雙飽經風霜的眼睛看了我許久，然后用破棉襖把我一裹，就抱回了他那個四面漏風的土坯房。

為了我，他似乎更賣力地去乞討。

縣城東邊的王屠夫偶爾會給他一些肉鋪剩下的碎骨頭，他總是小心翼翼地包好，拿回來燉得爛爛的，骨頭上的肉絲一絲絲剔下來喂我，自己卻只是啃著光禿禿的骨頭，喝點湯。

“爹不餓，你吃，你長身體。”

這是他常說的話。

那些年，他背著我翻山越嶺，走十幾里山路，就為了鎮上那個據說能治好我風寒的赤腳醫生。

他會在夏夜里，不知疲倦地給我打扇，趕走煩人的蚊蟲，自己卻被叮得滿身是包。

他會把討來的、稍微完整一點的衣物都給我穿，自己卻總是穿著那些無法蔽體的破布。

有一次，我不小心打碎了他討飯的搪瓷缸，那幾乎是他全部的“家當”。

我嚇得大哭，以為他會打我。

他卻只是愣了愣，然后用他那粗糙的手，笨拙地擦去我的眼淚，嘆了口氣：“碎了就碎了，人沒事就好。”

“爹再去尋一個。”

后來，他真的不知道從哪里又找來一個稍微小一點的缸子，只是那上面的豁口更多，磕碰的痕跡也更深。

就是這樣一個人，用他最卑微的方式，給了我最厚重的父愛。

他是我生命里的光，照亮了我曾經黑暗孤寂的童年。

02.

三十年后，我已是戰功卓著的陸軍大校。

授銜儀式那天，陽光透過禮堂的窗戶，灑在我嶄新的軍裝和肩章上那顆閃耀的金星上。

我意氣風發，前途一片光明。

儀式結束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養父接到部隊的特邀招待所。

我親自為他打好熱水，讓他泡了個舒服的熱水澡，然后換上我托人特意為他定做的嶄新中山裝。

他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局促地坐在沙發邊緣，粗糙的雙手在嶄新的褲腿上反復摩挲著，生怕把衣服弄臟。

當他顫巍巍地伸出手，輕輕摸著我肩章上的金星時，那雙總是布滿血絲的渾濁眼睛，突然就紅了。

“好……好啊……”

他聲音哽咽，半晌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我就說，當年橋洞底下撿回來的小崽子，肯定有出息！”

我望著他兩鬢新增的白發，和他眼角那深刻得如同刀刻一般的皺紋，想起那些年他背著我走過泥濘坎坷的山路，想起他在寒夜里為我掖好被角的身影，想起他把討來的唯一一個熱乎乎的烤白薯塞到我手里，自己卻咽著口水的樣子……

一時間，喉嚨里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又像是塞了一塊燒紅的烙鐵，灼熱得生疼。

我單膝跪在他面前，緊緊握住他那雙因為常年乞討而變形、粗糙得像老樹皮一樣的手：“爹，以后兒子養您！”

“讓您過好日子！”

他只是咧著嘴笑，眼淚卻不爭氣地淌了下來，滴落在我的手背上，滾燙。

婚禮的籌備，曉晴家出了大力。

岳父是成功的商人，岳母在文化局身居要職，他們家在本地算得上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對于這門親事，他們起初并非沒有顧慮，畢竟我和曉晴的家境相差懸殊。

但曉晴的堅持，以及我自身的軍功和前途，最終讓他們點了頭。

婚禮前幾天，曉晴曾旁敲側擊地問過我，養父會不會不習慣這樣盛大的場面。

我笑著說：“我爹什么苦沒吃過？”

“什么場面沒見過？”

“放心吧，他替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現在想來，我真是太天真了。

我只顧著自己的幸福，卻忽略了命運那只翻云覆雨的手，早已在不為人知的角落，埋下了令人心驚膽戰的伏筆。

婚宴上的氣氛因為岳母的失態而變得詭異起來。

客人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目光在我們幾人之間游移。

我能感覺到無數道探究、疑惑、甚至帶著些許幸災樂禍的視線，像針一樣扎在我的背上。

“佩琴，你怎么了？”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岳父林國棟連忙上前，試圖穩住妻子。

曉晴也一臉擔憂地看著她媽媽。

岳母卻像是沒聽見，她的呼吸變得急促，眼神中充滿了震驚、恐懼，還有一絲……難以言說的怨恨。

她死死地盯著養父，準確地說，是盯著養父左眉的那道疤，和口袋里露出的那半截血色布條。

03.

“那道疤……那塊布……”

岳母的聲音干澀、嘶啞，像是從喉嚨深處硬擠出來一般，帶著令人心悸的顫抖。

養父的身體也開始輕微地晃動，他的臉色在瞬間變得和岳母一樣蒼白，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解釋什么，卻只是徒勞地張了張嘴，發不出半點聲音。

他那雙常年盛滿卑微和慈愛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我從未見過的慌亂和……恐懼。

是的，是恐懼。

那種發自靈魂深處的、對某種即將被揭開的殘酷真相的恐懼。

“媽，您到底怎么了？”

“您認識我爸？”

我急切地追問，試圖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能感覺到曉晴緊緊抓住了我的胳膊，她的手心冰涼，帶著汗濕。

岳母猛地轉過頭，目光如炬地看向我，眼神復雜得讓我心頭發慌。

那里面有痛心，有失望，有憤怒，還有一種我無法理解的悲哀。

“明遠……你……”

她似乎想對我說些什么，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她深吸一口氣，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勉強穩住自己的身體。

周圍的賓客們已經徹底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注視著這戲劇性的一幕。

婚禮進行曲不知何時已經停了，只剩下水晶燈下死一般的寂靜。

我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里“怦怦”狂跳的聲音，一下又一下，沉重而無力。

我看著養父那張飽經風霜的臉，看著他額頭上滲出的細密汗珠，看著他緊緊抿著的、毫無血色的嘴唇。

我試圖從他眼中尋找答案，但他卻始終低垂著眼瞼，避開了我的視線。

“這……這是怎么回事啊？”

一些相熟的親友開始小聲議論。

“新郎的父親和新娘的母親，難道以前認識？”

“看這架勢，不像是一般的認識啊……”

“那道疤，還有那塊布，到底有什么名堂？”

這些議論聲像無數只小蟲，鉆進我的耳朵里，讓我更加煩躁不安。

我有一種強烈的預感，一個我從未觸碰過的、關于養父的秘密，一個可能顛覆我過去所有認知的秘密，即將在這場本該充滿歡樂的婚禮上，以最殘酷的方式被揭開。

岳母的身體還在微微顫抖，但她的眼神卻逐漸變得堅定，甚至帶著一絲決絕。

她沒有理會任何人，只是慢慢地、一字一頓地對養父說道：“丁二河……真的是你！”

“你……你竟然還活著！”

丁二河！

岳母竟然直呼養父的名諱！

而且，聽她的口氣，他們何止是認識，分明是有著極深的糾葛！

養父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絕望。

他張了張嘴，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佩琴……我……”

“你別叫我！”

岳母厲聲打斷他，情緒激動起來，“你有什么資格叫我的名字？！”

這突如其來的爆發，讓所有人都驚呆了。

我下意識地把曉晴護在身后，擋在養父和岳母中間，艱難地開口：“媽，有話好好說，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您和我爸之間，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誤會？”

岳母冷笑一聲，笑聲里充滿了悲愴和憤怒，“我和他之間，血海深仇，豈是‘誤會’二字可以解釋的？！”

血海深仇！

這四個字像一道驚雷，在我腦海中炸響，震得我頭暈目眩，幾乎站立不穩。

04.

婚禮最終在一片混亂和尷尬中草草收場。

賓客們帶著滿腹的疑問和揣測散去，留下我們幾人面對這爛攤子。

岳父林國棟臉色鐵青，強壓著怒火，安排司機先送養父去招待所休息，承諾稍后會去“詳談”。

養父自始至終沒有再多說一句話，只是佝僂著背，默默地跟著司機走了。

他離去時那蕭索的背影，讓我的心揪得生疼。

我和曉晴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回到狼藉的婚宴現場，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曉晴的眼圈紅紅的，顯然也受到了極大的沖擊。

她拉著我的手，輕聲問：“明遠，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媽她……她和我爸……”

我搖搖頭，苦澀地說：“我也不知道。”

“我從來沒聽我爸提起過他認識你媽媽。”

接下來的兩天，我和曉晴都過得心神不寧。

岳母把自己鎖在房間里，不肯見任何人，也不肯吃飯。

岳父則在書房里打了一個又一個的電話，臉色越來越凝重。

我們試圖從岳父那里打探些消息，但他只是搖頭，讓我們暫時不要多問，給他點時間處理。

養父那邊，我打過幾次電話，他都只是簡單地應幾聲，說自己沒事，讓我照顧好曉晴和她的家人。

但我能聽出他聲音里的疲憊和……深深的無力感。

那個曾經在我心中如山一般偉岸的父親，此刻卻顯得如此脆弱。

而那塊血跡斑斑的布條，和岳母那句“血海深仇”，像兩座大山，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心頭。

婚后第三天，按照習俗，是我和曉晴回門的日子。

一大早，曉晴就顯得憂心忡忡。

我們驅車來到岳父岳母家，那棟平日里充滿歡聲笑語的別墅，此刻卻籠罩在一片低沉的氛圍中。

保姆王姨悄悄告訴我們，岳母一早就起來了，坐在客廳里，一句話也沒說。

推開岳母家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門的瞬間，我僵在了原地。

客廳里，岳父、岳母，還有曉晴的哥哥林曉峰，都端坐在真皮沙發上。

每個人的臉色都異常嚴肅，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

岳母眼眶通紅，顯然是哭過了。

她的指甲深深地掐進懷里的天鵝絨抱枕中，似乎在極力克制著什么。

我心里警鈴大作，但還是強堆起笑容，拉著曉晴走到她身邊：“媽，您好點了嗎？”

“今天是我們回門的日子，您看，我和曉晴……”

我的話還沒說完，岳母就擦了一把臉頰上未干的淚痕，然后猛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她沒有看曉晴，也沒有看其他人，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

那眼神，充滿了審視、懷疑，甚至還有一絲……冰冷的決絕。

我的心臟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我。

岳母死死地盯著我，一字一句，脫口而出的話更是讓我的心臟猛地顫了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