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起！”
林建民嘶吼一聲，手臂上的青筋墳起如蚯蚓，老舊的漁船“海福號”的船舷被巨大的拉力拽得嘎吱作響，幾乎要側(cè)翻進浪里。
他這輩子拉起過上千斤的藍鰭金槍，也曾被發(fā)了瘋的鯊魚撞過船，但沒有一次，像今天這樣邪門。
漁網(wǎng)下的東西，沉得像一座山。
“給老子上來！”他雙腳死死蹬住甲板，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猛地向后一仰。
嘩啦——！
一個巨大無朋的銀白色影子破開海面，帶起漫天水花，狠狠砸在他的甲板上。
林建民被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沒回過神。
腥咸的海風中，一股從未聞過的、帶著深海泥土味的怪異氣息撲面而來。
甲板上，一條從未見過的巨魚，從船頭一直延伸到船尾，幾乎和他的“海福號”小漁船一樣長。
它通體銀白，沒有鱗片，皮膚光滑得像絲綢，背上有一條鮮紅色的、如同皇帝儀仗般的魚鰭，從頭延伸到尾。
最詭異的是它的頭，頂著一個巨大的紅色冠子，兩只眼睛比碗口還大，正直勾勾地瞪著他。
那眼神里沒有魚的死寂，反而像是……一種警告。
林建民的心，猛地一沉。
這不是魚。
這是老輩漁民口中，從不出海，只在海底龍宮里待著的“龍王信使”。
皇帶魚。
01.
漁船碼頭上炸了鍋。
“老天爺！老林這是把龍王爺給釣上來了？”
“這得有二十米長吧？我的娘，這輩子沒見過這么大的魚！”
林建民的“海福號”一靠岸，整個碼頭的人都圍了上來，一個個伸長了脖子，滿臉的不可思議。
這條皇帶魚太大了，大得充滿了壓迫感，靜靜地躺在那里，就讓所有喧囂的漁民都感到一絲莫名的心悸。
林建民坐在船頭，一袋接一袋地抽著劣質(zhì)卷煙，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他沒理會眾人的驚嘆，只是死死盯著那條魚。
出海四十年，他第一次感到害怕。
“爸！爸！你發(fā)財了！”一個興奮的聲音從人群外擠了進來。
是他的兒子，林斌。
林斌二十五六歲，沒繼承他爹的衣缽，在鎮(zhèn)上開了個小手機店，一天到晚就想著怎么在網(wǎng)上賺錢。
他一看到這條魚，眼睛里冒出的不是敬畏，是人民幣符號。
“我的天！爸，你牛逼！這下我們家要發(fā)了！”林斌激動得滿臉通紅，掏出最新款的蘋果手機，對著皇帶魚就是一通猛拍。
“別拍了！”林建民聲音沙啞地喝止了他。
林斌愣了一下，滿不在乎地笑道：“拍一下怎么了？我得發(fā)個朋友圈，發(fā)個抖音啊！標題我都想好了——‘我爸釣到龍王爺，價值千萬’！肯定能火！”
“我叫你別拍了！”林建民“霍”地站起來，一把搶過兒子的手機，“這東西邪性，不能聲張！”
“爸，你瘋了吧？”林斌急了，“什么年代了還搞封建迷信？這是魚！是錢！能換大房子的錢！你懂不懂！”
他指著那條皇帶魚，唾沫橫飛：“我剛查了，這叫皇帶魚，極度稀有！上次有人撈到一條五米的，就賣了十幾萬！我們這條二十米，至少能賣個幾百萬！幾百萬！”
“幾百萬也得有命花！”林建民把手機死死攥在手里，手背上青筋暴起，“老祖宗傳下來的規(guī)矩，這種‘龍筋’是鎮(zhèn)海的，它一上來，下面就要出大事！必須馬上把它送回去！”
父子倆的爭吵，讓周圍的議論聲更大了。
“老林就是膽小，這么大寶貝，送回去不是傻嗎？”
“就是，要是我，連夜就拉到市里賣了。”
林斌聽著周圍人的話，更有底氣了，他指著林建民的鼻子：“爸，我告訴你，這魚我賣定了！你要是敢把它扔了，我就跟你斷絕父子關(guān)系！”
林建民看著自己唯一的兒子，看著他被金錢沖昏的頭腦，氣得渾身發(fā)抖。
他一輩子信奉大海，敬畏大海。
而他的兒子，只信奉錢。
02.
父子倆的矛盾，在晚飯時徹底爆發(fā)了。
飯桌上，林斌的手機響個不停，全是他那些“生意朋友”打來詢問皇帶魚的。
“喂，張老板啊！對對對，在我家呢，二十米！照片？行，我等下就發(fā)給你！價格好商量嘛！”
“李總！稀罕吧？全世界都找不到第二條！想買？那得看您的誠意了！”
林斌一邊接著電話，一邊得意地瞥著埋頭吃飯的林建民，語氣充滿了炫耀。
林建民的妻子，也就是林斌的媽，在旁邊小心翼翼地給丈夫夾了塊肉。
“他爸，小斌也是為了這個家好，你看咱家這房子，小斌結(jié)婚連個首付都湊不齊……”
“為了這個家好？”林建民“啪”的一聲把筷子重重撂在桌上，發(fā)出刺耳的聲響。
“為了這個家好，就是拿全家人的命去換錢？”
他雙眼赤紅，瞪著林斌：“我今天在海上，那感覺不對！半天連一條雜魚都見不到，海面平靜得像一面鏡子，連海鳥都不叫！這是大兇之兆！”
林斌不耐煩地掛了電話，翻了個白眼：“行了爸，你那套說辭我聽膩了。什么大兇之兆，那是你的心理作用！你就是見不得我發(fā)財！”
“我發(fā)你個頭的財！”林建民氣得站了起來，“那筆錢燙手！拿了會要命！”
“我看你是老糊涂了！”林斌也火了，站起來針鋒相對，“有錢不賺是傻子！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買家了，明天就有人開車來拉！定金都給我轉(zhuǎn)了五萬！”
“什么？！”林建民如遭雷擊，“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林斌把手機屏幕亮到他爹面前，上面是銀行的到賬短信，鮮紅的“50000.00”刺痛了林建民的眼睛。
“你……你這個逆子！”林建民氣血上涌，捂著胸口，差點一口氣沒上來。
林斌的媽趕緊扶住他，哭著對兒子喊：“小斌，你怎么能這樣跟你爸說話！快給你爸道歉！”
“我沒錯！我是在賺錢！我沒錯！”林斌梗著脖子，毫不退讓，“你們就是思想僵化！守著這破漁村能有什么出息！這筆錢能讓咱們?nèi)野岬绞欣锶ィ^好日子！”
他頓了頓，看著父親失望的眼神，語氣稍微緩和了一些，但依舊充滿了功利。
“爸，我知道你擔心什么。這樣，我把魚的照片發(fā)到網(wǎng)上，讓網(wǎng)友們都看看，你看看大家是覺得我做得對，還是你做得對！”
說完，他不顧林建民的反對，迅速編輯了一條抖音視頻，把他下午拍的皇帶魚照片和視頻配上激昂的音樂，發(fā)送了出去。
標題是：《史上最大“龍王”，我爸親手釣的，大家估個價？》
他覺得，網(wǎng)友們的驚嘆和羨慕，會是說服自己這個頑固老爹的最好武器。
他不知道，自己這個舉動，打開的是潘多拉的魔盒。
03.
網(wǎng)絡(luò)的發(fā)酵速度，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僅僅一個小時，林斌的抖音視頻點贊就突破了十萬。
評論區(qū)更是炸開了鍋。
“臥槽！這是真的假的？P的吧？”
“UP主地址在哪？我要去拜龍王！希望能保佑我發(fā)財！”
“這條魚賣我吧！我出五十萬！”
“樓上的別搞笑，這種神物至少三百萬起步！UP主，我認真的，帶資進組！”
看著一條條羨慕和出高價的評論，林斌的虛榮心和貪婪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他把手機舉到林建民面前：“爸，你看看！你看看！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所有人都說這是寶貝！”
林建民沒有看手機，他正忙著整理出海的急救包和信號彈，仿佛在準備著什么。
林斌的媽則在旁邊看得心驚肉跳，小聲說：“小斌，要不……咱們聽你爸的吧，我總覺得心里不踏實。”
“媽！你別跟著我爸一起犯糊涂！”林斌把手機刷得飛快，“你看，專家都出來了！”
他指著一條“加V認證”的評論，ID是“海洋生物博士劉教授”。
那位劉教授評論道：“從形態(tài)看，確實是深海皇帶魚，如此巨大的個體，研究價值極高！建議UP主聯(lián)系當?shù)貪O業(yè)部門和科研機構(gòu)，切勿私自處理！”
“看見沒？專家都說有研究價值！”林斌更加得意了，“這可是能上電視的大好事！”
然而，就在他興高采烈地刷新評論時，一些畫風詭異的評論開始零星出現(xiàn)。
“兄弟，聽我一句勸，如果你在沿海，趕緊跑。”
“這不是祥瑞，這是‘地震魚’，是地質(zhì)災(zāi)難的預(yù)兆！快跑啊！”
“別不信邪，五年前臺灣那次大地震前，就有人在海灘上發(fā)現(xiàn)這個了，不過沒這么大。你這個……我不敢想了。”
起初，林斌對這些評論嗤之以鼻，還回復(fù)了幾個：“滾，別在這咒我！”
但漸漸的，這樣的評論越來越多，也越來越詳細。
一條置頂評論被頂?shù)搅俗钌厦妫l(fā)帖人ID叫“深海潛水員阿峰”。
“UP主，我不知道你信不信。我常年在南海作業(yè)，我們這有個鐵律，見到皇帶魚，不管死活，必須立刻遠離那片海域。因為它的出現(xiàn)，往往意味著海底地殼正在發(fā)生劇烈變動。它不是被釣上來的，它是被‘趕’上來的！你看看魚身上有沒有傷？”
看到這，林斌心里“咯噔”一下。
他下午檢查過，那條魚身上光溜溜的，沒有一絲漁網(wǎng)的勒痕，也沒有魚鉤的傷口。
它真的是……自己浮上來的？
他還沒來得及細想，另一條評論讓他汗毛都豎了起來。
“樓主快看私信！我是日本氣象廳的研究員！你視頻的背景我認得，是你們那的xx灣！那個位置下方有一條活躍的斷裂帶！趕緊帶著家人去內(nèi)陸高處避難！快！”
04.
“爸！”
林斌的嗓音第一次帶上了顫抖，他拿著手機沖進院子，林建民正在加固門窗。
“你看這個！這個！”
林建民接過手機，瞇著老花眼，逐字逐句地看完了那幾條最嚇人的評論，特別是那個自稱日本研究員的私信。
他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比看到那條皇帶魚時，還要白。
“快！收拾東西！去你三叔家！快！”林建民扔掉手里的錘子，沖屋里大喊，“老婆子，別做飯了！拿上身份證和存折，馬上走！”
他幾十年的出海經(jīng)驗和那些古老的傳說，在這一刻，和手機上那些來自現(xiàn)代科學(xué)的警告，完全重合了。
他感到一種發(fā)自骨髓的恐懼。
林斌卻在此時猶豫了。
他被嚇到了，但那五萬塊定金和幾百萬的幻想，像一個魔咒，死死地捆住了他的腳。
“爸……可是……萬一是假的呢？那些人就是危言聳聽……”他喃喃自語，“買家明天一早就到了，我們走了，魚怎么辦？錢怎么辦？”
“錢錢錢！你腦子里除了錢還有什么！”林建民一巴掌扇在兒子臉上，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命重要還是錢重要！”
這一巴掌，把林斌打懵了，也把他心里的僥幸和叛逆徹底激發(fā)了出來。
“你憑什么打我！”他捂著臉，沖著父親咆哮，“就憑網(wǎng)上幾句來路不明的話，你就讓我放棄幾百萬？你老糊涂了，我沒糊涂！”
“這是我們家唯一一次翻身的機會！我不會走的！”
“那條魚，我今天晚上就得守著它！誰也別想把它弄走！”
他像是瘋了一樣，從屋里搬了把椅子，直接坐到了院子里那條巨大的皇帶魚旁邊，擺出了一副“魚在人在”的架勢。
他媽哭著去拉他，被他一把甩開。
“你們誰都別管我！你們怕死你們就走！我就是要錢！”
林建民看著狀若癲狂的兒子，心如刀絞。
他知道，多說無益。
他拉起老伴的手，沉聲說：“我們走！”
“可是小斌他……”
“他被錢迷了心竅，我們管不了了！我們先走！”
林建民當機立斷，拉著老伴就往外走，他要去村里，去通知那些和他一樣信奉大海的老伙計們。
就在他拉開大門的一瞬間，一股強烈的眩暈感襲來。
大地，仿佛輕輕晃動了一下。
不是錯覺。
院子里的水盆里，水面蕩起了一圈清晰的漣D。
林斌也感覺到了，他臉上的囂張瞬間凝固。
05.
全村的狗，在同一時間開始狂吠。
不是平常那種零星的叫聲，而是充滿了恐懼和不安的、連成一片的哀嚎。
緊接著，林建民的手機和林斌的手機，同時發(fā)出了尖銳刺耳的警報聲，那是國家級災(zāi)難預(yù)警的特有鈴聲。
屏幕上，一條來自國家海洋局的紅色預(yù)警信息，自動彈了出來。
“【海嘯一級警報】：監(jiān)測到xx海域（東經(jīng)12x.x°，北緯2x.x°）發(fā)生8.2級海底地震，預(yù)計將在40分鐘內(nèi)引發(fā)10-15米高的海嘯，并沖擊附近沿海地區(qū)。請沿海居民立刻、馬上向高處內(nèi)陸地區(qū)撤離！重復(fù)，這不是演習！”
警報的坐標，離他們的漁村，不到一百公里。
林斌臉上的血色“唰”的一下全退了，手機“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他僵硬地扭過頭，看著院子里那條巨大的皇帶魚。
那只比碗口還大的眼睛，依舊在靜靜地“凝視”著他，仿佛在嘲笑他的無知和貪婪。
“跑……”
林建民嘶吼著，拉起已經(jīng)嚇傻的老伴和兒子，瘋了一樣沖出院子。
村里也徹底亂了套。
警報聲、人們的尖叫聲、汽車的喇叭聲混成一團。
所有人都在往村外那座最高的山頭跑。
林建民一家也匯入了逃命的人潮。
就在這時，林斌的手機又響了，是那個買家打來的。
林斌下意識地接通了。
電話那頭是一個油膩的聲音：“喂，小林啊！錢我給你準備好了，我現(xiàn)在就帶車過去拉魚！你可得把魚給……”
“跑啊！！！”林斌對著電話，發(fā)出了這輩子最凄厲的尖叫。
電話那頭，傳來一陣地動山搖的巨響，然后是那個老板驚恐的慘叫和信號中斷的忙音。
林建-民回頭望了一眼。
遠處海天相接的地方，一道詭異的白線正在迅速變寬、升高。
大海，像一頭蘇醒的巨獸，正在站起來。
他再也不敢回頭，只顧拖著家人，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向著山頂狂奔。
就在他們即將跑到半山腰時，林斌的抖音收到了一條最后的私信。
還是那個ID叫“深海潛水員阿峰”的人。
私信的內(nèi)容，只有一張圖。
那是一張深海聲吶掃描圖，上面顯示著，在那條巨大的皇帶-魚下方更深的海床上……
密密麻麻，全是同樣大小的，更多的……
皇帶魚。
